秦观继续说：

李凉生三十岁的时候，几乎已经不去青楼了。他也开始节制的饮酒，他每天都要抽一个时辰，和阿温聊天，两个人谈天说地，聊江湖聊人生观。日子久了，所有人都觉得李大门主疯了，他从没有这么文绉绉过，也从没有对一个女人态度这么奇怪过——不上，不吻，就喜欢聊天，规矩的要命。

阿温生辰的这天，李大门主本来正在做一票大生意，想起这件事，他激动的像个毛头小子般的跑回家，他一进门就说：“阿温呢，走，相公陪你过生辰去。我们去最好的酒楼，用江湖上最好的东西……”此时，阿温正在晒被子，她抬起懵懵懂懂的眼睛，山清水秀般的看着他。老管家汗颜：“门，门主……你到底把十八夫人当什么啊……”李大门主随口说：“当女儿。”语毕，众妻妾皆惊，李大门主拖着自己的十八夫人跑了。

五毒门人觉得门主近日似乎变化不少，虽然具体也说不出来是什么，可门主似乎……有人情味了很多？李大门主天天心花怒放，只觉得这样的日子似乎也挺好？他每天啥事不干，就和自己的阿温待在房间里，两个人聊一下午，一天天的聊下去。聊着聊着，有一天两个人聊到了往事，李凉生擦了擦鼻尖，云淡风轻的笑了：“呵呵，老子这辈子也算是吃尽了苦，一辈子就没碰上几个好人。”阿温沉默良久，忽然说：“别用‘老子’，你没那么粗鲁。”他邪气的挑眉，她迟疑的说：“你还记得小时候给过你一块软帕的小结巴吗”他凝视着她的眼角眉梢，心跳加快，却撒了谎：“不记得了。”

阿温满是遗憾的叹气：“是吗？我小时候暗恋过你，可你喜欢我漂亮的姐姐，看都不看我一眼。”

他的呼吸徒然急促。

“你那么小就暗恋我？”

“你不是不记得了吗？”

李凉生大笑，狂笑，几乎要笑死。

他笑笑笑的把阿温压在身下，拼了命，用力的吻她的唇，他仿佛要把自己这辈子所有的情感全部给她。

“我一直记得！我记得的……你送完我手帕后，我一直没舍得扔掉这块手帕。你是这世上对我唯一好的人，还是个那么可爱的姑娘，白白净净的。拿了你手帕后，我找了你很久，我这才发现你姐姐其实什么都不是……可惜我老爹死了。后来我再也没办法找你，但我把你一直记了很多年……”

“那你之前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淡？”

“我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他的声音沙哑到了哽咽，“后悔第一次的时候，没好好看清你。把我的阿温的第一次过的那么草率……我没用透了，跟我这种声名狼藉的人在一起，实在委屈了你……你要是不喜欢我，对我没意思，我一定会把你送走，让你能安安生生，幸幸福福的过后辈子。而我只敢在暗处偷偷看着你，我不敢打扰你……”

“生儿……”

“你叫我什么？”

“你叫李凉生，我给你取个小名叫生儿，不好吗？”

“娘死了。”

他脸红。

“生儿，生儿，生儿……我的生儿就是受苦太多了。世上常是男子疼爱女子，殊不知女子也可以疼惜男子，早知如此，当初小时候，我就应该把生儿拖起来，直接私奔，发展感情。这样我们也就不会蹉跎这么多年，你看，你的头发都开始白了，不知不觉你都三十了……”

阿温抚摸李凉生的长发。

她忽然觉得，其实他比日月星辰还要迷人，尽管，他是世人眼中，出了名的大恶人。可在她的眼底，他就是貌美如仙的仙人，美的惊心动魄，不动，声色。

秦观低笑：“这话本谁写的，笔者真有才华。”

“哇……好感人啊。”

我白绫都热了，激动的，忍不住坐起身来，催促他继续往下读。

“对了，这话本谁写的？以后我要买这个笔者的全部话本，真是不俗啊。我之前看的话本都挺无聊的，也就看看，这本竟有一点惊为天人的感觉，厉害！”

“我看看……笔者“小莲超可爱”。名字挺奇怪的，故事倒是不错。下次我也多买几本，之前只觉得你们女孩看这些无聊，这么一看也挺有意思的。”

“废话，”我笑，“观，正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大多数人越以为低俗的东西，其实反而可能是大多数人自身认识低俗局促，读的太少，档次太低，这才误以为这些上不来台面。你们男子总觉得女子看话本无聊幼稚，可你们亦无法不动情，人没有情感，又如何算是人？”

“嗯。”

“好唏嘘。”

“你唏嘘什么？阿温吗？”

“阿温摸李凉生白发的画面，让我想起了一首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时间真是个残酷的东西，年少时蹉跎错过一下，竟是几十年光景，物是人非。”

“嗯。”秦观想了想说，“还好我们没有错过。”

“快念下去！”

秦观似乎连抿了几口茶水，又开始用念话本：

李大门主把十七个老婆全部休了，只留下了十八夫人。江湖中人都很怜悯这个十八夫人，只觉得李凉生一定是不举了，无法人伦，所以赶走了老婆，留下一个十八夫人，是因为他恨她，他想让她后半生日日夜夜守活寡。

阿温没多久就怀孕了，李大门主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在家里专心的宠妻子，他的厨艺修炼的比他的刀法还要高明无数倍。十个月后，阿温生完了孩子，一家三口，好不快活——他们冬天依偎在一起看飞雪连天，秋天看血染红枫，夏天看莺歌燕舞，春天看繁花似锦，桂馥兰香。

明明这一家子天天腻在一起。

可李大门主老是叹息，他说自己和妻子相爱相守太晚，只恨上天不给他们更多的时间。一万年太长，一百年太短，李凉生天天求神拜观音菩萨，跪在玉足踏莲花的观音面前，苦苦哀求，和他的妻子能有生生世世的情缘，观音菩萨不语，细长平淡，古井无波般的慈眉善目，仿佛在看着他，又仿佛眼底从没有过任何人。李凉生再三哀求，乞求来世给他妻子幸福的男人，一定还要是他。

可人生天地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这一生都难以相守至死，又如何祈求来生？

李凉生最近发现阿温的神色，似乎有些慌乱，他没有多想；阿温白皙的身上，有不少异常的痕迹，仿佛是来自另一个男子的爱抚，他吸了吸鼻子，装作自己不知道，没有去问。他三十四岁生辰的时候，推开了阿温虚掩的房门，如同推开了一个看似美好的谎言。他毫无一丝保留和掩饰的，红着双眼，看见阿温躺在榻上，她温婉秀美的襦裙早已叠在了另一个男子的腰带上，一个比他年轻许多的英俊男子，抱着阿温，和她颠鸾倒凤，简直不知天地为何物。阿温满足的□□着，幸福出了满眼泪水。他沉默了许久，许久，很久没有犯过的头风病又发作了，痛的他一口一口的咽血，可他竟觉得这不算多痛了。从小到大，被人□□，被人殴打，被人恶心……可他从没有一刻的痛，能痛过此刻。

呕心沥血。

肝胆俱裂。

痛彻心扉。

凄入肝脾。

哀毁骨立。

黯然，销魂。

李凉生笑了，他笑得和当初他们刚情投意合时般美丽：“呵呵，阿温，我早该知道。我从小就是一个扫把星，克死爹，克死娘，克死义父，我一定是上辈子做的坏事太多，上天才从不对我仁慈……噩耗一波接着一波来，你出现了，孩子有了，我以为我受的惩罚已经够多了，我也可以拥有幸福，可原来……终究是我错了。”

阿温有些惊慌的看着他。

抱着她的□□男子，也缓缓转过头来，这张俊美的脸，让李凉生呼吸一窒：抱着阿温云雨的男子，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美男子，正派大侠，白如素。

李凉生这个恶人在美男子面前无比狼狈，他疲惫的往地上重重吐了一口血，抬起头，缓缓看向阿温，他微笑：“原来……还没有结束。一波痛苦后，给你短暂的甜蜜，是为了……让一个人更痛苦。得到了再失去，出生再老死……他妈的，下辈子老子不要做人了！做人太累了，我不要再做人，苦海无涯……”

后来理所应当。

阿温离开了李凉生，却把孩子留给了他，她说，我不想养你的孩子。他点头微笑，没有很在意，搂着新纳的美妾亲亲抱抱。

阿温别过脸，背脊似乎在微弱的发抖。

阿温说，李凉生，你其实就是个粗人，是个江湖上臭名昭著的恶人。玩女人对你来说是家常便饭，不是吗？你不要没了我就活不下去，那就太可笑了。你看你，现在就开始学白如素的穿着，你不觉得你很东施效颦吗？听着她无情的话，他早痛的无法呼吸，痛极反笑，反唇相讥：“哦？温姑娘真是高看了自己，我也不老，我才三十多，我还可以泡江湖上各种各样的姑娘。我打扮打扮自己很正常，我本来长得也不错，不是吗？只是这些我年过的太糟了，我若是长得丑，想必温姑娘也不会对我一见钟情了。”

阿温没说话，她最后转过头的一眼，看见李大门主的唇已经贴在了美妾白皙的脸颊上，她忽然有些茫然，有些无助，眼圈发红，说了一句很奇怪，很返璞归真的话，她说：“生儿，没有我的日子，你会不会突然想起我，你会不会忽然很难受，很难受……”

他愣了。

心几乎要痛死。

可他还是说。

“不会。”

阿温温温柔柔的笑。

“生儿，以后的日子，要开心哦。恣意人生，其实人生就这样，短短几十年而已，何苦受苦，为难自己呢？想喝酒喝酒，想吃肉吃肉，想睡觉睡觉，潇洒就好。”

阿温迅速的离开了。

没多久。

江湖上到处盛传着五毒门主，重出江湖，越发凶恶的事情。有人说，他治好了不举，所以又娶了一大堆老婆，比之前还风流，一口气娶了二十个，简直是只行走的种马。他还休了之前的十八夫人，江湖上的人大多都认为，他是真的很恨这个夫人，恨到治好不举就立马赶走她，不满足她。

正所谓破而后立，李凉生心死过一次，性格反而豁达豪爽了起来。他在江湖上广交好友，正派邪派均有知交，兴起就一同喝酒买醉，笑傲江湖。无形中名声也好了不少，至少有很多人会为他说话，说他人其实不坏。回家他也不算寂寞，二十个夫人，忙得他腰酸——但老管家觉得他都没有把这些女人放在心上，因为他只对他和阿温的小儿子掏心掏肺，悉心教导，夜深他偶尔会抱着孩子痛哭，小心翼翼的吻儿子的眼睛，白天又和没事人似的，照旧意气风发。

机缘巧合之下，他结交了剑神为友，剑神说他是个有意思的人，他送他一把忘情剑。他笑了，豪爽的拍着剑神的肩膀说，兄弟，你送什么不好，送我这破剑。我一个没感情的男人，送我这剑不是笑话吗？

李凉生的日子越过越好，他想，这次自己的春天或许是真的来了。他不会再有下一次噩耗，下一次失去，一切的苦难都会有尽头，李凉生在江湖上有一句口头禅，流传到了五湖四海不把女人当人的大男人耳中，那就是——“女人，biao子，骗子。”

他的好日子越过越好，阳光越发明媚，直到那一天，白如素正巧与他在烟雨江南逢面，李凉生和几个江湖好友谈笑风生，把酒言欢，他用指尖指着白如素,邪气的勾唇笑了笑：“看，美男子。”

“李大哥怎么看？”

“美男子，老子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美男子，”李凉生笑得阴柔，“我以前养过一个没良心的女人，就是被这美男子撬了墙角。”

“李兄弟，”剑神微愕，“你是不是醉了？你说的是白公子吗？”

“是。”

李凉生的目光霎时变得很憎恨，他仿佛在看什么极恶心的东西，不过他很快豪爽的笑了：“兄弟，女人都是biao子，不是biao子就是骗子……千万不要信女人，也不要爱女人，不要和她们动真感情，她们根本不配，不配……”

客栈四周已经有女侠站起来，破口大骂李凉生。

“够了。”

白如素抬起俊脸，他突然走到了李凉生的面前。他的背脊修长而高挑，一袭白衣，却让他恨得几乎要咬碎牙，他想，其实她都没说错，自己无论如何伪装，他确实都是东施效颦，他永远学不会这种江南美男子，宛若谪仙的出尘风姿。也难怪她厌弃了他。

“她死前一直告诉我，不要告诉你。可我还是想告诉你，即使你会痛苦，会痛苦到马上死。可我不想看两个人明明很相爱，却恨一一辈子，这样凄惨的活着，还不如死了。”

“你说什么？”

“江湖上很常见的故事，可这很真实。阿温从小就是庶女，爹不疼娘不爱，天生禀赋不足，小时候结巴，很长时间害羞，不敢和你说话，怕你嫌弃她，然后学会说话了。你已经不见了。庶女嘛，在家里熬了很多年，都成经常挨打挨骂的老姑娘了。家里把她嫁出去，她不愿意嫁，结果逃跑，遇上坏人，被人卖进了青楼，正巧是你十几岁打工时住的那间青楼，只是你们无形中隔了十几年。后来她卖身，你管家正好买了她，然后她做了你的妾侍。生完孩子后，她娘胎里的病又出来了，天意弄人，她活不了多久，也无法再陪伴你多久了。她求我和他演戏，让你伤心一次，其实她知道你身体这几年被她调养的不错，你应该是撑得住的。然后她从你那里离开，一个人默默等死，没想到你很快就娶了小妾气她，她和你分开后才一个月，就病死了。”

“……”

“她死前，求我不要告诉你这些。她说，一个人痛苦就可以了，不要让活着的人也痛苦。时间会冲淡一切，就好像你从小受苦，很多年后，你照样可以幸福。生儿这一生不易，长痛不如短痛，让生儿开开心心的过一辈子，恣意人生，笑傲江湖，天高海阔。”

“…………”

白如素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李凉生，”白如素蹙眉，“你在江湖上的名人名言，我也听了不少。你总说自己是个不幸的人，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可你有用不完的钱，有江湖上让人羡慕的声名，有大多数男人终身追求的二十个娇妻美妾，有乖巧懂事的儿子……还有从小就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了一辈子的她，你到底有什么不幸？即使是你义父对你不好，可他也把你带出了青楼的泥沼，让你成为了五毒门主，多年后你才娶了她做你的妻子，不是吗？”

“………………”

“你爹从小打骂你，可你爹把你拉扯到了十岁，他只是为你活着；你娘从小就没照顾过你，可她给了你命。”白如素的眉峰愈发凌厉，“你总怨天尤人，可你又给了这些人什么？你孝顺过你爹吗？你哀悼过你娘吗？你感恩过你义父吗？你喜欢过她吗？”

“……………………”

“忘了告诉你，阿温是我的表妹，小时候我也曾看见她，她一个人，偷偷学发音，治结巴的样子。小时候，她总笑着和我说，她喜欢上了一个小哥哥，总有一天，她一定要嫁给他，她要做他的小妻子，她要幸幸福福的照顾他一辈子，让他开开心心的，一天天成长为最意气风发的少年，夏天她可以和小哥哥一起爬到山坡上放风筝，小哥哥最喜欢叼着根草，轻松阳光的笑，她可以抱着膝盖，一直一直看着小哥哥的笑容，然后不知不觉，看的自己也笑了起来。”

“她的坟在哪？”

“对不起，我忘了。”

白如素离开了。

就好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

…………

我和秦观沉默许久。

“完了？”

“完了。”

“什么？？？？？？？？？？”

顶着湿湿的白绫，我几乎要疯掉：“观，你不要开玩笑，快给我念幸福结局，怎么会完了呢？怎么会这样？”

“啊。”秦观屏住呼吸，“还有几句话，小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