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道灰色雾气从大印之内溢散而出，不作半点停留，各自钻进了四个纸人的眉心。

柳枳脸上的黑气更盛，气息越发靡顿，整个人跟一滩软泥似的坐在那里，腰越来越弯曲，躯干像是没有一点力量，最后连头都快要塌到了地面。

而四个纸人则皆是泛起灰暗的光晕，尤其那画得十分随心所欲的脸，竟然渐渐的有了些许生气，把季安看得实在是觉得瘆得慌。

渊兮同样如此，此时的她把季安夜里的行径忘了个一干二净，心里害怕得紧紧扯住了季安的衣袖。

柳彻淡忧心忡忡的看着自家老爷，唯恐他捱不过去。

李项双目之中也尽是担忧，但仍强行压下这忧虑，给满头雾水的众人解释了起来：

“那妖怪其实并非是真正的妖。”

这第一句话便让季安觉得这个故事有听头，于是带动着紧拉自己衣袖的渊兮走到一根柱子旁，斜倚柱子，耐心的听李项继续说下去：

“这所谓的湖妖是我小弟高山的双眼所化。”

季安心中惊讶：“才开头便如此的离奇吗，不仅双目化妖，这柳高山还是李项的小弟，难道李项的娘是带着他人的孕，再嫁给了柳枳？”

随后他更是恶意的揣测起了这柳高山莫非是一位人妖结合物，刚想到此处，他便使劲甩了甩了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恶意驱除了脑子。这可是人家的伤心事，怎能胡乱臆测呢。

“这一切都要从小说家说起！”

这下子，季安算是彻底迷糊了，难不成还是小说家弟子造的孽，可有如此手段的弟子只能是在撼天峰上的师兄姐们啊，况且他还敢用顾知秋的老命发誓，师兄姐们若无特别的缘由，是绝不会干这种残害凡人的事的。

果然，李项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小说家弟子的高尚人格。

“高山初识文字之时，便迷上了小说，日日夜夜看个不停，甚至整日里都在胡咧咧自己是个行侠仗义的乐家弟子，或者又瞎说自己是个大妖，让我们给他献祭童男、童女。一开始我们都只当是少年看书入了迷，并未重视，只想着再过个几年便会把这些套路相近的小说看腻。可谁料，到了他十岁那年，也就是三年前，却看出了事。”

即使已经事发三年之久，李项的语气之中仍是充满了难以置信，“我记得当日我是要去城守府领镇尉印，结果刚离开镇子不远，义父便派人来把我叫了回去。等我回了府里，正好看见那一幕……”

话音戛然而止，不等季安催促，那楚亚力便不耐的喊道：“你这是卖什么关子，赶紧说，不要误了我修行的时间。”

李项满脸的惊惧，只听他逐字逐句的吐出一句话：“我看见高山埋着头跪在地上，无论谁上前询问，他都是一句话不说。而正当我要上前一探究竟的时候，他突然抬头咧嘴一笑，随后那双眼竟然掉了出来。”

说罢，李项看了看众人，只见大家面无表情，没有半点觉得惊恐的意思，便自嘲的摇头苦笑，又继续讲了起来：“那眼睛可不是就这样寻常的掉落，而是一双眼珠子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肉从高山的眼眶里蹿了出去，还在天上飞来飞去，再加上高山沉默得诡异，我们这等人又哪里见过这番情景，所以当时就被吓懵了。”

此时，柳枳怀里大印的灰蒙光晕消失，柳彻淡赶紧去把他扶了起来，然后接着李项的话说道：“等我们反应过来后，那双眼珠子已经变成了两个足有一栋阁楼大小的眼球，还口吐人言，让我们每年献祭童男童女，否则便要兴风作浪，屠了镇子。”

“这眼球妖怎么说也是从小公子身体里化出来的，不知道两者是否有性命上的联系，所以这等诡事我们也不敢报于城守府，免得引来了军队杀妖。”

柳彻淡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但我家老爷身为一镇之长，柳家在镇里又有数百年的善名，所以老爷不愿真个献上无辜的孩童，便只能以王朝气运加上自身的寿命，度给了这些纸人半点生气，好在那眼球妖怪似乎智力不足，轻易便被骗了过去。”

“如此说来，我小说家还真成罪魁祸首了！不过这他娘的也太稀奇了吧，还没见过看小说能把双目看成精的，等回了撼天峰，定要好好给师兄们说说这奇事。”

季安心头觉得此事奇异，随后又摸了摸下巴，疑惑问道：“这三年来，你们就没请修士来瞧一瞧吗？”

柳枳咳出一口鲜血，越显虚弱，苦笑道：“这不是怕泄密嘛！早前就有给府上送菜的镇民无意偷听到了这个秘密，以至于我还得假意把李项驱逐出府，编造出这是他为夺取镇守之位而散布的谣言，倒是委屈项儿背负了三年忘恩负义的骂名。”

李项摆摆手，连忙道：“哪来的什么委屈！当年若不是义父在草堆里捡了我，我哪能活到现在，更别说成了武者，当上了镇尉。”

柳枳欣慰的笑了笑，“近来我感知到这镇守的气运，以及我的性命已是经不起更多次数的度命，这才无奈冒险让李项请来修士，看看是否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即使装不回高山的双眼，那也最好能在不伤及他性命的前提下，将妖怪给除了。”

柳枳看向钟云，双目中满是希冀。

但钟云却突然淡漠的说道：“柳镇守，先前李镇尉可不是这么说的。”

楚亚力瞧见师兄扫过来的目光，顿时会意，不怀好意的冷笑道：“就是，这李项说的可是只需杀了妖怪便能取回眼睛，如此我们就能轻松的给那什么高山装回去。当初可是没说得如今这般复杂。”

李项神色一怔，记得自己当日遇上这几人时，分明是说的降妖，并不是什么杀妖，但他随即明白过来，这几个修士老爷是想要漫天要价了。

见这些自诩高人一等，视凡人为蝼蚁的堂堂修士竟然和凡人玩字眼儿，季安等人不免对其低看了一眼。

“可是当初我……”

李项想要反驳，可话刚出口便被柳枳挥手打断，“若诸位能不伤我儿之命而除去妖怪，那便还是照原先四十金的报酬，若能降妖……”

柳枳脸上闪过一丝挣扎，而后猛地吐出一口气，坚定的说道：“若能降服了妖怪，把双眼给高山装回去，我便再加上四十金。”

对于柳家这种小镇里的百年家族来说，数百年的积累，差不多也就是百来十金了，再算上给季安三人的金子，这个家族便算是破落了，只看其后人是否有能力重振其声。

但钟云却轻笑一声，好似并不满足，只听他冷淡道：“就单论除妖不伤你儿子而言，这便是极其困难的，我们需要以极强的精神力来控制施出的术法，如此才有可能做到你的要求。甚至有了这个掣肘，我兄弟四个说不得还会被那眼妖伤及性命，难道我等修士的一条命才值那十金吗？”

楚亚力紧随其后，咄咄逼人，大有若是柳枳不加价便要拂袖而去之势，“医毒两家修行不同于其他，我们这精神力一旦消耗过甚，不仅伤脑，还得要花上很长的时间才能补回来。”

柳枳面上的黑气更重，嘴角溢出来的血色异常刺眼，他不由得身体一软，幸得柳彻淡极力搀扶才没跌倒，此刻他的眼神显得空洞，毫无生气可言，喃喃道：“可仅是如此，我柳家便已是要当尽所有产业才付得起呐，难道要我把这祖传的宅院也给你们吗？”

七国芸芸众生，天、地、君、亲、师，五者是人人皆敬重，而亲字一说，便是妻儿老小，是祖祖辈辈。

所以祖辈留下来的产业是非常被世人看重的，说是命根也不为过。

对于土里刨食的农民来说，几亩田地便是祖业，有些执拗的可怜人，宁可身死也绝不会卖掉；而对于柳家这种百年小家族来说，除去收租的田地，城里的商铺，最重要的便是这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宅，若是抵了老宅，柳枳只怕此事过后即便自我了断，那也不足以向老祖宗们谢罪啊。

因此，服侍了柳家一辈子的柳彻淡也敢对修士老爷怒目而视了。

而武者血气充盈，脾气也相对火爆，于是李项终于是忍不住大怒：“就算你们是修士，又怎能如此欺压我等大齐官吏，就不怕大王得知此事后的雷霆王怒吗！”

季安不愿多管闲事，也自知没这个实力与四个毒家弟子作对，便眼观鼻鼻观心的倚柱而立，还死死捂住渊兮的嘴，免得她胡乱夸下海口。

“哈、哈，镇尉、镇守莫急！”

钟云打了个哈哈，笑道：“我等并非是要镇守的这宅院。”

柳枳三人这才略微松了口气，等着钟云说出真正的目的。

“若是没办法既要保证贵公子的性命，又要除了眼妖，那么，可否让我等带走这眼妖回去饲养。”

钟云这话可就让众人费解了，连同他的三个师弟也是震惊的看向他。

要知道，这眼妖可是吸食人气的，莫非他是想要以凡人之命来喂养眼妖！可此事非同小可，尤其他还是百家弟子，若有一日东窗事发，只是受到驱逐便算是好运了。

钟云主动揽下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倒是让季安于心头对他默默说起了抱歉：“没想到这位道友却是个颇具侠义之风的人，就如同我家那提辖一般，先前真是错怪了他。”

“往后遇事可不能再妄下定论了。”

少年自省吾身，自以为这就是所谓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