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除奸佞继承大统
作者:紫金花园      更新:2020-02-02 02:59      字数:13397

这日,马队终于走到了米国的王治钵息德城。归年见王宫遥遥在望,心里感到宽慰。午间在一粟特人的酒肆里打尖,他饮了一杯酒,饭后竟然困倦起来,不一会儿就依在一条长胡凳上睡着了。待醒来时,却见自己坐在马车上,沉香在一边给他打着扇子。

“天气太热,自然容易倦怠。这些日子,诸事让你操心劳神,也是辛苦了。”沉香柔声说道。

归年渐渐醒过神来,四周看看,说道:“帛大哥、空空和驼子呢?他们没在车上?”

“他们在前面。”沉香答道。

归年挑开竹帘向前望去,只见帛黎布三人赫然骑在马上,因天气热,袖子裤脚皆挽得高高的,胳膊腿都露在处面,更显得三人魁梧粗壮。咦,怪了,伤好了吗?却没有一点痕迹?

归年思忖片刻,问沉香:“昨日他们还睡在马车上动弹不得,今日就能骑马了?伤好彻底了?”

“有伤的只是你一个人罢了。他们哪来的伤?”沉香淡然地说。

“不是被劫匪所伤,身上流那么多血?”归年问道。

“鸡血而已。后来你们吃的鸡汤,也是那几只鸡来的。”

“你们骗我?为什么?”归年诧异地问道。

“不这样,你还是不吃不喝呢,这些人合起伙来做戏,方才让你恢复了元气——可不是给你治伤?”

原来如此,归年长叹一声,心里自是感激。待下得马车时,归年走到驼子等人跟前,笑着啧道:“好好的,你们做假唬我,让我好不担心。”

“非如此,你也不想站起来。”驼子笑道:“只是这些日子,我们几个人蜷缩在马车里,可闷坏了。”

归年羞赧地笑笑,一行人向米国王宫走去。

“总算走到地方了,不知阿什玉怎么款待我们呢?”小喽罗拘弥等对未来充满期许。

“再不能说阿什玉了。”空空说道:“阿什玉只是个替身,应该是米司分,他本来叫米司分的。”

“是了,该叫米司分。他自然会隆重招待我们吧。”驼子说道:“我们都是割头换颈的兄弟了。”

“我们的苦,也吃到头了吧。”

“是了,再不用风里来、雨里去地行路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已是走近了王宫跟前。米国的王宫不如拔汗那气派,但是也精致华贵。正门前侍卫林立,都手持剑戟,个个横眉怒目,露着煞气。

“凡正门都是走达官贵人走的,我们绕到角门进吧。”空空说道。于是马队又绕到角门,角门小许多,仍有守卫,往来走的都是王宫中的杂役,都持腰牌才能进门。空空和帛黎布上前去,行礼说道:“请列位官人帮忙通禀一下,我们是贵国王子米司分的朋友,他从前也曾邀请我们前来拜访。”

“谁是米司分?我们却没有这个王子!”侍从呵斥道:“不要胡说!你们赶快离了这里,不然把你们抓了送官!”

众人听了,惊得得非同小可!难道米司分不是米国王子?或者有了其它的变故?但也不敢贸然询问,忙掉转马头,离开王宫,走了两里路,寻得一间客舍,随便住下了。用过晚饭,众人走在一处商议,于是把客舍的小二叫来,赏了他几个小钱,问道:“不远处便是王宫,里面的一些消息你们可知道一二?”

“不知客官说的是哪一件?”小二得了钱,脸上堆出笑来,恭谨地问道。

“这米国国王是谁?有几位王子?”空空问道。

“国王是米连若。王子嘛,现今只一位,叫米末野。”小二说道。

“怎么是现今只一位?过去还有别的?”

“还有一位王子叫米可敦,今年病故了。”

“那米可敦多大?米末野又多大?”

“米可敦去年亡故的时候十九岁,这位米末野今年十六岁。”

“没有旁的王子了吗?”

“没听说。”

“那米可敦一直是在米国长大的吗?”

“自然是了。我们小店面朝街市,每常看见他骑马过去呢。”

噢,空空和帛黎帛等人心里略感安慰,看来这个米可敦不是他们心里的阿什玉。

“今年没有一位王子从大唐回来吗?他自小便被当做质子送到长安。”帛黎布问小二。

“这,实在没听说。”小二摇头。

“那国王呢?可安好?”空空又问。

“正是说起来不祥呢。病了一两年了,据说一时明白,一时糊涂。到处请医问药,只是不见好。我们这店离王宫近,常有宫里的官人来吃酒,我倒听说了一些个风声……”小二神秘兮兮地附到空空和帛黎布耳边,悄声说:“可能要让米末野继位了。”

小二才说完,便被店主叫走了,剩得帛黎布等人无头无绪地坐在那里。驼子安排众人歇息了,只和归年、空空、帛黎布几个人商议。

“这倒也怪了。怎么竟没有阿什玉回来的消息?”归年说道。

“难道他没走到?”驼子说道。

“应该不会吧。”空空说道:“我们在岐山分的手,离米国还有两千多里。那时节,康老儿让五个兵丁、木大伏跟了他,还特意给他拔了两个走过碛西的小喽罗。我也给了他五个金饼子。想来,诸事都是齐备的,怎么会没了下文?”

“眼下怎么办?”帛黎布愁苦着脸说道:“靠山山倒了——原指望走到米国就有依靠了。我们是走还是留呢?”

“我们还是停留些日子,查访一下,看能否得到阿什玉的消息。不然,终是于心不安。”空空说道。

几个人商议已定,在忐忑中睡去了。

马队在客舍住了几日,众人都休养得神清气爽。这日,归年把他的昆琶拿出来,调了弦,试着弹了那首《依依》。一曲罢了,忽听得有人敲他的窗户,叫喊道:“里面弹琵琶的可是陆归年?”

归年听到熟悉的长安话,惊得全身悸动——便是马队里面,除了驼子和沉香,谁有长安的乡音呢?可是他乡遇故知了?他奔到窗前,见一个汉子站在窗口,衣衫褴褛,面目憔悴,再仔细看时,不是木大伏,又是谁呢?归年激动得把手伸出去拉住木大伏的手,叫道:“可算见着你了!你快些进来!”木大伏也流下泪来,悲喜交加地说道:“你好歹把我的手松了,我从那边绕进来。”归年才意识到一直抓着他的手,如何让人家过来?他还是怕一眨眼,木大伏又不见了,于是说道:“你就从窗户跳进来吧。”

“这可使得?”木大伏犹豫着说。

“使得。来,你快些!驼子,空空师傅,木大伏来了!”归年声嘶力竭地喊道。

木大伏终于跳进了屋,一会儿,驼子等人也听到消息,一齐涌进了屋子。众人见了木大伏,都有久别重逢的惊喜,团团围住他,询问这些日子的经历。

“路上紧赶慢赶,三月初三就走到了米国。当日晚上我们到了王宫,宫门已经关了。我们找了个客店住下。第二日,我们又去,守卫却不让进,我们呈上了大唐送还质子米司分的诏书,人家却只是接了诏书,还是不让我们进——只说送到内庭查验,然后问了我们住在哪里,让回去听候消息。”木大伏喝口水,顿一顿又接着说:“隔日早晨,我口疮的毛病发作,疼的厉害,便自家上街买药去了。等我回来,却见屋里空空的,没有一个人。我问店家,人家说来了一帮公差,把阿什玉他们都接走了。我想着,定是米国王宫核实了阿什玉回来的消息,接他回宫了。阿什玉若回去了,既是米国的王子,他自然会再把我接进去。谁知三日过去,五日过去,只是没有一点动静,剩我一个孤鬼在这里。我按捺不住了,也悄悄地打听,但米国王宫似乎并没有多出一位王子的消息。”

“这么说,阿什玉自被接走之后,就再无踪影了?”空空问道。

木大伏点点头。

“你这些日子,怎么过的?”驼子问道。

“到四月,身上的钱花完了,我就卖苦力,晚间睡在街上。”

“难为你了。”归年叹道。

众人陷入了沉默,为阿什玉的不明下落忧心忡忡。

“如今八月了,阿什玉到米国也有五个月了,他回来,似乎并没有得到米国的认可。”空空说道:“不然,这里的百姓上上下下怎么会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看来凶多吉少啊。”帛黎布说道:“只是那王宫,不是我等可以进出的。”

“总要想个法子进去,探个究竟。”空空说道。

“在拔汗那王宫我们就吃了大亏了,这王宫禁地,龙潭虎穴一般。”驼子说道。

“这回只着两三个人就去就是了。”空空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是一定要救他的。”

“前日不是听说国王病了,到处请医问药嘛?我们可不可以从这里下手?”归年一直在旁边倾听,这会儿终于说话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空空笑道:“难得你也用心了,可见我们没有白做戏。”

“我跟阿什玉也是好兄弟,他的事,我怎能不用心?”归年说道。

“那,谁来扮成郎中?”空空问道。

“我略懂些医术——原先我家在长安也开过药铺,只是不甚得精通。”木大伏说道。

“不要紧。”空空说道:“能说几句医理糊弄人就行了。关键是要进得王宫去。这样,你和我明日就进宫去,看是怎样。”

木大伏点点头。帛黎布也说道:“我也随你们去,好歹有个照应。”

“不用。这种事不是人越多越好。你留在这里听信儿吧。我们两个就行了。”空空说道。

计议已定,众人各自安歇。

翌日,空空把木大伏打扮成郎中模样,给他背上一个布褡裢,又着人买了些常用的药品放在里面。

“你怕不怕?”驼子问木大伏:“此一去,必有一番波折。你一老诚人,应付得来吗?”

“怕也是要去的——又能怎样?走到今天,早将生死看开了。”木大伏释然地说。

“我带着他去,我们会相机行事的。”空空说道。

空空和木大伏两人到了王宫,他们决定走正门。侍卫拦住了他们,空空上前说道:“听得城里的人都说,王国久病不愈,到处求医问药,我们是大唐来的郎中,特来为王国诊治。还望通禀。”

“大唐来的?你看着是个和尚,也会治病?”侍从看着空空光头,不禁问道。

“噢,这位郎中姓木,在大唐是名医,给长孙皇后都诊过脉。”空空指着木大伏说:“我跟着他也学了一些医术,就给他当个下手。”

“你们在这里等着!”为首的侍卫进去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出来了,对空空和木大伏说道:“跟我来!”空空听了,不知他是何意,是带他们去见国王呢?还是要处置他们,但是既然进来了,只得故作镇定地走下去。侍卫把二人带到一间屋子,里面有一位男宫人,穿着华丽,想来是有些身份的。他在空空两人身上审视了一番,说道:“你们是大唐来的?”

木大伏忙答道:“是。”

“给皇后看过病?”

“是。”

“会诊脉?”

“是。”

男宫人点点头,又说道:“听说你们大唐的郎中医术高明,能通过诊脉得知女人是否有孕?”

“是。”木大伏答道。

“好,让她们进来!”男宫人对门外的侍卫说道。须臾,十个宫女进得门来,个个大肚子,倒像是孕妇。

“国王的病,不是谁想治就让治的!须得过了我这一关。”男宫人拿腔作调地说:“看见没有,这有十个女人,看起来都有孕了,其实,并非个个是真有孕的,有的是揣着枕头装孕妇。大唐来的郎中,你们就给诊一下脉,看看哪个是真有孕的。若说错了,那就是欺骗国王,图谋不轨,是要砍头的!”

木大伏和空空听了,倒吸一口冷气!特别是木大伏,本来家里倒是开过药铺,但哪里会看病?更不要说诊脉了,还要从脉象上诊出孕妇来!这米国人,也不好糊弄啊!但是既然已经进了这个虎穴,是死是活都要走下去!他咬了咬牙,走上前去,为十个女人摸起脉来。

空空见这情形,也实属意外,再想不到米国的人会出这一招,倒怪自己太鲁莽,没有考虑周全,冒冒失失地就把木大伏带来了,原想着胡诌几句医理就罢了,没成想人家结结实实地出了一道难题!这下,恐怕要把两人的命搭进去了。实在对不起木大伏啊!

木大伏诊着脉,汗已经流下来了。男宫人在一边见了这情景,有些揶揄地说道:“哟,已是八月了,这秋风吹在身上带着凉意,还能出汗?敢是先生心里燥热吧?”

“这是我的宿疾,一劳累就出汗。无妨。”木大伏说道。

再磨蹭,十个女人的脉也摸完了。男宫人问木大伏:“先生,你诊出哪个女人是真有孕吗?”

木大伏澹定地说道:“自然诊出来了。”空空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佛祖啊,难道要蒙一回吗?可是在十个女人里蒙,胜算何其低啊。

木大伏又平静地说道:“我不仅诊出了孕妇的脉,还诊出了,她必定难产,血崩而死!因为她的胎儿足向下。用我们中原郎中的说法,就是寤生!”

“你先别说这些,你且把真的孕妇指出来!”男宫人打断道。

木大伏向一位孕妇指去,那孕妇站了出来。男宫人露出些许喜色,叹服道:“果然是大唐的郎中厉害。在手腕上摸一摸就知道哪个女人怀孕了!”听了这话,空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木大伏何时有了这样的绝技?一直深藏不露直到今天,倒让自己白担心了半日的心,吓得中衣都湿透了!

“快给上茶点!”男宫人殷勤道:“你们快给先生打扇子,没看见他汗湿了头发吗?”几个侍女忙拿着扇子跑过来,给木大伏扇起来。

“茶点就不必了。”木大伏推辞道:“还是带我们去给陛下看病吧。”

“好,我这就安排。你们在这里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你们好生伺候着!”男宫人嘱咐宫女们,然后离开了。那个有孕的宫女却凑了过来,跪倒在木大伏面前哭道:“恳请先生救我!”

木大伏冷不防吓了一大跳,说道:“你起来说话。这样我倒不受用了。”宫女期期艾艾地起来了,说道:“先生既知我必定难产,性命不保,可有什么补救的法子?”

“自然是有。我给你配一副药就是了。”木大伏对宫女说道。

“噢,我们写药方子,要商议一番,旁边不能有人的。”空空说道:“你们都出去,我们才好商量。”宫女们听了,连忙都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木大伏和空空两个人。空空终于有机会可以问木大伏了,他小声说道:“可吓着我了。你何时有的这样绝技,能诊出孕妇的脉象?”

“我有这样本事,还用充做兵役?早发达了。刚才,我本来是打算被拉去砍头的。”木大伏悄声说道:“到了最后一刻,我忽然想起来,小时候,母亲便用这法子试出谁偷食的。家里孩子谁偷吃了油饼子,她便说:“吃了也不把嘴擦净!”那个偷吃的娃娃便忙着擦嘴——不是不打自招吗?我说有孕的女人必定血崩,且寤生,那个女人脸色骤变,又用手去摸肚子,不等于承认自家有孕吗?”

原来如此,空空长舒一口气,说道:“平日里看你老诚木讷,没想到还有这样机变!不然我们都要没命了。只是这孕妇,给她吃什么药呢?”

“她好好的,要吃什么药?”木大伏说道:“给她抓一把陈皮、茯苓、甘草这些有益无害的东西包一包,给她自家煎去。开胃又生津。”木大伏从褡裢抓出这几味药材,拿纸包了,放在一边。

“你倒挺圆熟,有些郎中的样子。”空空夸赞他。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木大伏笑道:“从前我家也是这样诓人的。又想赚钱,又怕误人性命,就给人家配些个不相干的药……”

两人正说着,先前那个男宫人推门进来,说道:“这会儿即刻去见陛下。快跟我来!”于是木大伏和空空出得屋去,把药包给了候在门外的有孕宫女,然后跟着男宫人向后宫走去。

一个老态龙钟的男人躺在榻上,虚弱无力地喘息着,一个着官服的男人站在旁边侍候着。榻上躺着的男人见宫人带着两个中原人进来了,眼珠子放出一些光来,挣扎着问道:“可是我儿米司分回来了?”

那声音低沉,但在空旷的寝宫却格外清晰,木大伏和空空都得真切,两人的心蓦然抖动了一下——原来米连若国王没有见到自己的儿子?男宫人伏上前,谦卑地说道:“不是米司分王子殿下。他们两个是大唐来的郎中,给陛下看病的——刚才我已经试过,果然医术高明。”

“看这打扮,我只以为是米司分回来了。”米连若眼中的微弱的光芒消失了,又剧烈地喘息起来。

“陛下,米司分王子殿下年方二十出头,正值年少,哪里是他们这样年纪?”站在米连若旁边的官员说道。

“我只说是大唐的打扮……”米连若黯然说道。

“你们给陛下看病吧。”官员说木大伏说道。

“噢,这位是我国的丞相郁德。”男宫人指着官员对木大伏说道。

木大伏摸着米连若的脉,装腔作势地诊查起来。这一回,他没有那么紧张了,米连若这病,闲人都看得出来已病入膏肓——没得治了,只是挨日子罢了,最好的郎中也不是神仙。无非跟他们胡诌几句,蒙混过去也就罢了。木大伏摸了一会儿脉,摇摇头——脉象虚浮无力,似一缕游丝似有似无,凡略懂医术的人都知道这表明气数将尽了。丞相郁德看着木大伏的神情,脸色也沉重起来。他把木大伏和空空叫出来,问道:“怎么样?要紧不要紧?“

“迟了。”木大伏说道:“寿限将近了,非人力可及。”

郁德听了这话,眼泪纷纷落下,哽咽着说道:“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拖延些时日吗?”

“无非将人参、黄芪之类拿来吊住性命,多挨时日罢了。再则,万不能着急生气,心有挂碍,那样虚火上浮,更是催命。我听陛下气喘粗重,阴虚火旺,这病一半也是因心里焦虑郁结所致。”

“可不是由心病起。只是怎么能没挂碍?”郁德喃喃地说道:“后继无人……”

“大人说什么?”空空在一边问道。

“噢,没什么……”郁德自觉忘情失言,忙道:“你们快些开药方吧。这两日烦你们就留在宫里,随时给陛下诊治。”

木大伏和空空首战告捷——得到宫中信任,见到国王,知道国王仍没有见到阿什玉。

“丞相说的‘后继无人’是什么意思?”木大伏对空空说道。

“是不是王位没有继承人?”空空忖度道:“不是还有一位王子吗?客店小二说的,叫米末野?十六岁的?”

“十六岁也能继位了。我们华夏的皇帝,六七岁继位的也有呢。”木大伏说道。

“这个阿什玉,到底在哪儿啊?”空空叹道:“怪道我前几月做梦梦见他,总是有血光。我说是不祥之兆,难道真应验了?”

翌日,木大伏和空空仍来给国王诊脉、煎药。国王仍暮气沉沉地躺在榻上,空洞的眼睛望着大门口,似在期待什么,又像绝望了一般。空空在门口支了一个炉子,吊起罐子熬药,他正用扇子扇着火,一个十六七岁头顶簪缨、腰间佩剑的少年步伐匆匆地走过来,看见空空,他鹰一样的双目梭巡了一番,问道:“你是大唐来的郎中?怎么是个僧人?”

空空指一指大殿内给国王诊脉的木大伏,说道:“他是郎中,我是他的随从,给他打下手。我们大唐僧人也有行医的。”

“这又是郁德的主意吧!”少年哼了一声,继续向里走去,见到榻上躺着的米连若国王,脸上换上一副笑容,伏下身去说道:“父王,过三日就是我的登基大典了,你可要活到那天,亲自给我戴上王冠。不然,那些没事找事的大臣还不炸了锅?”

国王米连若躺在那里,眼睛只是无神地望着五彩缤纷的穹顶,半晌没说一句话。少年推了推国王,国王索性把眼睛都闭上了,头也忸到一边。木大伏在一边看着,大气不敢出,心里忖度:难道这位就是传说中的米末野王子?看着这样子,却不是很受国王垂爱,和阿什玉长得也是两个形状,这位米末野倒也生得一双浑圆的大眼,但鼻子鹰钩,嘴唇薄,特别是法令纹深重,给人一种阴鸷之气,不如阿什玉看着浩然磊落。

米末野没有得到父王的一句允诺,怏怏不乐地离开了大殿,在门口还撞上了正往里走的丞相郁德,郁德见了米末野,看见他腰上的佩剑,说道:“殿下怎么携佩剑进陛下的寝宫,于礼法不合呢,况且,陛下正病着,也不该惊扰了他。”

米末野听了,眉毛倒竖起来,恨恨地说道:“我携佩剑怎么了?回头还有拔剑的时候呢。”说完怒气冲冲而去。郁德听了米末野的话,不再争辩,只叹了口气,走了进来。

“怎么样?”郁德把木大伏和空空叫到一边,问道:“国王今日好些了吗?”

“倒也平稳。”木大伏说道:“这个样子,不加重已是万幸了。怎么听方才那位王子说,还让国王参加三日后的什么典礼?”

郁德的眉锋愈加蹙起来,并不回答,只是叹气。空空说道:“国王这个情形,起坐尚且困难,能挨日子已是不错了,哪里还能够参加典礼?”

“我如何不知道?”郁德说道:“奈何鱼肉搁在砧板上了……”

空空听了这话,再联想刚才郁德和米末野说话的情形,两人之间一定是有过节的,只是郁德的势力弱,不得以只能俯首听命。这倒好了,有些话可以跟郁德试探着说一说!他是一国之相,应该知道些内情的——既然这龙潭虎穴已经进了,且将生死置之度外,斗胆撞一撞金钟。空空拿定主意,请郁德在凳子上坐下,说道:“在长安的时候,我们倒认识一位米国的王子,叫米司分……”

空空刚说出米司分,郁德的眉毛早抖了几抖,眼睛也瞪圆了,但他并没有搭话。空空接着往下说去:“我们是极要好的朋友。本来,去年大唐皇帝接到米国国王的奏请,求赐还质子米司分。大唐皇帝仁慈,即行送还质子,还遣队伍护送。难道米司分没回到米国吗?”

“你们究竟是谁?怎么知道这些?”郁德质问空空,满脸的戒备。

“我们是米司分的朋友。”木大伏答道:“大唐皇帝派遣护送质子的队伍,我便是其中的士卒。这位空空师傅是我们在路上相遇的,一路上,我们与米司分同甘共苦,生死相依,是割头换颈的兄弟。”

“你们好大胆,敢跑到王宫里来找米司分?不怕我把你们交给米末野殿下嘛。”郁德低声问道。

空空一挑眉头说道:“既是生死之交,为他丢了性命也是值得的。我们只是为米国可惜,为国王可惜,那么年轻有为的一个王子,本来是栋梁之材,大有一番做为的,怎么就突然间没有了踪影?”

郁德的面色越来越严峻,嘴唇抿着,手做拳头攥得紧紧的。看得出,他的内心在激烈地斗争着,只是一时间没有决断。半晌,他说道:“你们跟我说这些也无用,我老了,不想过问这些事。好了,我该走了。你们也好自为之。”说着转身就要离去。空空连忙拽住了他,说道:“我的眼睛没有看错,你是一个忠臣,且有一些风骨,但为什么这会儿畏首畏尾的?据我看那米末野不是什么良善之类,你是国家肱骨之臣,难道让这国家所托非人吗?”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米末野派来的奸细?”郁德将信将疑地问道。

“我知道,米司分的脚底下烙有一个‘米’字,并且,他自小被送到长安时,还有一个替身,他在长安叫阿什玉。”木大伏说道。

郁德的眉头终于松弛下来,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跟我来吧。”木大伏和空空也长舒一口气,看来郁德是信了他们了。两人跟着郁德走了,先出了王宫,然后驱车来到一处宅院,却是郁德的家里。

空空问郁德:“大人为什么一听我们说出米司分脚底有字,便信了我们?”

“因为在米国,这事只有陛下、米司分的生母和我才知道。”郁德说道。

“那米司分呢?现在究竟在何处?”木大伏问道。

“你们随我来。”郁德领着两人来到一间内室,关上门,然后挪开一块大地砖,立时显现出一条地道,他带着两人钻了进去,循着台阶一直下到底端,里面赫然有一间大屋子,倒也十分肃雅,一位年轻的公子,正背对着他们,坐在桌前看书。他并未回头,却说道:“郁大人,今天可有什么好消息带给我?”

“我带给你两位故知,这算不算好消息?”郁德对着年轻公子的背影说道。

年轻公子慢慢地转过身子,及至看到眼前的两个人,顿时呆住了,旋即奔过来,抱住空空和木大伏:“你们是从天而降的吗?我只说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阿什玉阿大人,噢,不,该叫米司分,现在在米国了。”木大伏颠三倒四地说道:“该称呼殿下吧?”

“有什么要紧!我们是患难之交来的,你们想怎么称呼都行。”米司分淡然笑道:“你们倒该说说,怎么来的这里?你们怎么和郁德丞相见的面?”

“咱们坐下慢慢说!”郁德让几个人坐下,他叙说了和空空、木大伏相见的经过。“多亏这两个人机智,且不惧生死,此刻你们才能相见!”

米司分向空空和木大伏深深一揖,才要道谢,空空拦住了他:“咱们之间不用这些虚礼。我只当你还是我的弟子呢。别人怎么称呼你我不管,我只还叫你‘释予’。只是,你怎么到了这里?没在王宫里面?”

“唉,不是郁德,我也没命了。”米司分叹道:“这个中缘由,还是让郁丞相跟你们说吧。”

郁德点点头,说道:“说来话长啊——还不是因为争权夺位嘛。我国除米司分这位最年长的王子之外,还有两位王子,一位叫米可敦,一位就是你们今日见了的,叫米末野。那米可敦去年突发急病殁了,年时十九岁。朝野也有议论,说他的死和米末野有关,只是没有十分凭据。这米末野,今年十六岁,年纪虽少,但是心性狠毒,他舅舅那曲是我国兵马大元帅,总管全国兵马,因此米末野有人撑腰,十分蛮横,连国王都不放在眼里。国王身体健朗时,却不十分看重他,觉得他野心大,不仁厚,米司分在大唐做质子时,与国王暗中时有书信来往,言及政治经略、军事吏治,国王倒赏识他的才学。那时候,国王就有传位于米司分的想法。后来,国王身体有恙,便奏请大唐皇帝赐还质子,得到应允。这等了一年米司分还没回来,国王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直到前几个月,米司分突然回来了,宫门侍卫得到消息,却被米末野知道了。他派人把米司分等人直接接到了大狱里,竟然命人把他们都杀了。因为有一个狱官是我故交,火速报知我。我才拦下了,把米司分立时转移到了我宅邸,让一个死囚替他受刑——这才幸免于难。只是那几个随米司分进宫的侍从却未能逃过此劫——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米司分到了我家,我便让他藏在这地室,不敢见人,就是怕走露了风声,他活不成,我们全家也不活不成。唉……”

“我日夜盼望回到故国,见到亲人,却没成想是这样情形。”米司分黯然神伤道:“母亲早亡,父王据说是盼着我回来的,但时至今日我也没见到他。一个弟弟去年殁了,一个弟弟早预备好了屠刀等我。”

“只是下一步怎么办呢?”木大伏说道:“归年、驼子、帛黎布他们还在客舍里等着呢。我们出来两天了,没有音信传回去,他们一定也急坏了。”

“这样,我派人去把他们接来,就住在我这里。至于下一步怎么办?我们再做打算。”郁德说道。

“也好。”米司分说道。于是郁德派人跟着空空和木大伏去接归年等人,不过两个时辰,马队一行人便被接过来了,众人相见,喜不自胜。寒暄过后,其它人自去歇息,帛黎布、归年、驼子、米司分、空空、木大伏和郁德坐在一起商议下一步的打算。

“才间你们也听见了,三日后就是米末野的继位大典——其实也是他舅舅帮他策划的。”郁德说道:“等米末野继了位,一切已成定局,我们真成了鱼肉搁在砧板上了。”

“所以我们要在这三日有所行动。只是,我们人单势薄,米末野的舅舅手握兵权,我们如何能敌?”空空踌躇道。

“这也就是我顾虑的地方。”郁德叹道:“米末野原本无才无德,从来不是继位之选,只因他舅舅会打仗,当了兵马大元帅,他便对王位势在必得。国王这两年一病不起,诸事由米末野做主。我旁边看着,即便见他作恶,也只好哑忍。”

众人点头,皆陷入沉默,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办法。半晌,米司分终于说道:“王宫总该有一支禁卫军,负责保护王宫的安全吧?”

郁德点点头道:“自然是有。”

“那郁大人与他们关系如何?”米司分问。

“与他们的校尉苏录是旧交。但是禁卫军也要听命于兵马大元帅。”郁德答道。

“如果兵马大元帅没了呢?”米司分淡然说道。

“没了?”郁德不解地说:“怎么会没了?你是说,我们把他除掉?几乎不可能。人家既为大元帅,手下的兵丁里三层外三层跟着,我们哪里能下得了手?”

“想要卸下他的形式上的防御,先要卸下他思想上的防备。”米司分说道。

“什么意思?”郁德等人还是不明白。

“让米末野当上国王,他们岂不是大功告成了?”米司分说道:“那时,他们难道不会得意而忘形吗?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明白一些了。”空空笑道:“可以从这里做文章。”

“你们过来,听我细说。”米司分让众人围拢来,他详细地说了自己的计划。

郁德说通了病榻上的米连若国王,国王终于同意亲自传位于王子米末野,时间就在三天后。这三天,郁德为米末野的登基大典尽心竭力地准备着,举国上下张灯结彩,热闹非常。米末野为国王和丞相的态度突然转变而不解,但想想也就释然了——父王快死的人,只自己这么一个儿子,难道还要让王位后继无人吗?就是丞相,难道要以卵击石,自寻死路吗?还不赶快巴结自己,还等当了国王了再来讨好自己,那不是晚了吗?米末野的心情空前地大好,整个人都飘飞起来,他忙不迭地和舅舅商议在继位那日,穿什么样的衣服,百官面前,说什么样的话,以求事事周全,避免出错贻笑大方。

三日后,米末野的继位大典终于到了。米连若病得几乎灯枯油尽了,但是在丞相郁德的服侍安排下,他仍勉为其难地起了身,由众宫人搀扶着,走出了寝宫,来到正殿,他被扶到大殿的王位上,已是气喘吁吁了。米连若竭力地振奋精神,他知道,自己必须在走之前为儿子的继位铺平道路——这一根即将燃尽的蜡烛,要发出它最后的光芒了。

辰时,正殿里只有一些宫人,忙忙碌碌地准备着继位大典的铺陈、酒宴,祭司已经到了,安排着礼乐、仪注,郁德领着米末野和他的舅舅那曲来到正殿,米末野和那曲都盛装打扮,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那曲边走边抱怨:“前几天早已演练齐备了,今日把我们这么早叫来,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他不住地打个呵欠。

“今日却是两件大事。”郁德恭敬地说道:“一件是王子殿下继位,第二件是大元帅你的好事!所以把你也早早地请过来。”

“我的什么好事?”那曲问道。

“我已经向陛下请求辞去丞相一职,告老还乡了。陛下也允了,说要任命你为丞相,这不是你的好事吗?”郁德说道。

“噢?”那曲喜笑颜开:“果真吗?我之前倒没听一点风声呢。”

“我早有此意,如今米末野殿下也继承王位了,有你这个舅舅给他管着兵马及政务,不是相得益彰吗?”郁德说道。

“算你识相!”米末野说道:“逆水行舟,知难而退——总比被赶下来的好。”他又附在郁德耳边说道:“这样你可免杀身之祸!”

“是。谢谢殿下姑息保全。”郁德惶恐地说:“只是还请殿下和那曲元帅排演一下传位和授官的仪注,以免典礼上失仪。哪,陛下都来了,在上面等着你们呢。”

米末野和那曲抬头去,果然米连若国王气定神闲坐在那里,望着他们,并没言语。米末野诧异父王今日倒能来到正殿,眼睛似乎也有神了,倒不像濒死的人。

“请殿下和大元帅在陛下面前跪成一列。”祭司说道。

米末野和那曲只得听令,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跪在米连若面前。

“听候陛下训话!”祭司说道。

“米末野,我有话要问你,你可说实话?”米连若问道,声音虽低沉,却笃定。这是什么仪注?米末野心里说,还要问话?但既然要传位给自己了,随他问去吧。

“我说实话。”米末野答道。

“你哥哥米可敦,是不是你串通那曲合谋害死的?”米连若问道。

“这,米可敦的死与我们无关!”米末野听了这话,如遭雷击,他没有思量,一梗脖子说道。

“虽然医官说他是病死,但他死后梵化的骨骸是黑色的,明显中毒而亡。而他死前一晚,那曲曾到过他宫里。不是你们合谋,又是谁呢?”米连若说道:“可敦死时,我病着,没有追查你。再者也是想着,眼前就剩你一根独苗了,不忍再治你的罪。可是,你远比我想的狠毒,上月,我偶然把我的药给廊下的鹦鹉喝了,没成想那鹦鹉竟死了。我暗中让人探查,才知道这些药都是你让医官配的。我原不相信你有这般狠心,连自己的父亲也不放过。那日你来看我,正好我的药好了,我让你试一口,你竟然失手把药碗打翻在地——可不是不打自招?你是等不及了,要早日继位。米司分回来,被你知道了,你连他也杀了……”

“不是!这些都不是真的!”米末野先是听得目瞪口呆,及至父王说到这里,他才想起反驳:“父王,你不要听信小人馋言。这些都是诬蔑!米司分何时回来了?谁看见了?”

“米末野!”米连若喝道:“常言说‘杀人者死’,你若还有一点良心,敢作敢当,或者我还可以免你不死,让你去大漠给先祖守灵。”

“不是!都与我无关!”米末野斩钉截铁地说:“你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为什么要管这么多?那曲,把你的手下叫来,我看他们今天是不想好好地传位于我!”

“是。”那曲答道。

“不用叫别人了!让我来了结吧。”一个响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正是米司分!他手持弓箭站正殿门口,如一座铁塔般岿然屹立。

米末野见了米司分,脸顿时扭曲起来——不可能的,不是已经命狱官把他处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米末野下意识地拔腰间的佩剑,却已经迟了——米司分的翢翎箭已经离弦而出,向那曲和米末野飞驰而去。须臾之间,这箭穿透了那曲,又射入米末野的胸膛——正是一箭双雕!原来,祭司让那曲和米末野前后跪着,却是此意。

“父王!”米司分奔到米连若国王面前,和他紧紧地抱在了一起。郁德赶快着人把米末野和那曲的尸首抬了出去。

“我的儿子,二十一年了,你一岁时被送去大唐。我们父子二十一年没见了。这二十一年物是人非,我老了,快不行了。”米连若无限伤感地说。

“虽然物是人非,但我做为米国人,走到哪里都心向米国。父王你看,我脚底的‘米’字犹在。”米司分抬起脚,给父王看他脚底烙的“米”字。米连若老泪常流,说道:“这是我亲手烙的,我怎能看不出来?孩子,快些行继位大典吧,我,我支持不住了。”话没说完,米连若头上的汗已流了下来,人也虚弱无力要歪向一边。

“陛下刚才服了麝香和麻黄草,才有这样好的精神。”郁德哭道:“但这些都是饮鸩止渴,会更要命。殿下,你快些行继位大典吧,再慢,我怕就来不及了。”

众人忙把正殿收拾妥当,大臣们都就位了。米连若已经无力支撑,郁德命人在王位两边加了两个大靠枕,把米连若夹在中间,总算让他坐稳了。礼乐齐鸣,祭司将米司分接引到米连若跟前,郁德宣读了传位诏书,昭告天下米司分是米国送到大唐的质子,如今归国,他德才兼备,堪当重任,今日传王位于米司分,他既是米国国君了。

米连若双手捧过王冠,用尽最后的力气戴到了米司分头上,大礼告成,群臣向米司分叩首行礼。米连若在群臣的欢呼中悄然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