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遇灾民偶得真情
作者:紫金花园      更新:2020-02-02 02:59      字数:9118

天气渐冷了,万物凋零。这一年米国春夏遭遇旱情,秋来粮食欠收,冬天难以为继,有些难民陆陆续续地逃到别国谋生。米司分极力地挽回局面,好在沉香的工坊已经产生出了第一批绢帛,换回了几百金,这给米司分带来了一些信心,他把工坊的规模扩大,增加产量,以求靠丝绸换回粮食,缓解灾情。另外,一些富庶的财主家储备了大量的粮食,蓄养了大量的牛羊,却用来囤积居奇,不卖或卖高价以求暴利,米司分本想以平时行情收购,但这些财主并不买帐,把粮食牲畜都藏了起来。米司分果断地杀了两个最狡猾的财主,把他们的家财都充公,这一来不要紧,吓得国中的财主闻风丧胆,老老实实地把家中的存粮、牲畜按着市价,都卖给了国家。这一冬,总算无忧了。帛黎布和驼子也跟着忙碌,帮米司分料理一些政务,极是忠心,成了米司分得力的左膀右臂,总算渡过了这一个难关。

冬天到了,大雪忽降。这一日闲来无事,米司分和驼子、帛黎布等人坐在宫中喝酒赏雪,因不见归年出来,米司分说道:“这些日子,归年越发懒怠得出门了,我们忙得没顾上他,这会儿把他叫来,也跟我们喝几杯。”几个小喽罗忙跑去叫归年。

“是了,他比之前越不爱说话了,总一个人闷在屋里,好人都能闷出病来。”驼子叹道:“以前在长安,他还爱弹爱唱,惯于风流玩笑,现在倒老气横秋的。连他的琴都不弹了。”

正说话间,几个小喽罗把归年抬了过来,哄笑着放在了凳子上,驼子问道:“让你们去请,怎么给抬了过来?你们这些顽皮的小崽子,可是要挨打了。”

“归年哥哪里肯过来?”拘弥说道:“我们只有这样才能把他弄过来,还怨我们。”

帛黎布等点点头,给归年倒上了温好的酒,劝道:“一个人闷坐着也是无趣,出来说说话,消散消散,心里还能开解些。你喝杯热酒,暖暖的,最是搪得住寒,这新鲜的羊腿子,炉子上烤着的,你吃些个。”

归年端起杯子,仰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却要走。驼子把他拉住,摁在凳子上,说道:“今天无论如何不准你回去!好歹陪我们吃了饭才走!”

“是啊,归年。”米司分说道:“这些日子为冬粮发愁,好容易筹备好了粮食发放给灾民,我新君登基,朝中原本也没个可靠的人,多亏了帛黎布和驼子他们帮忙,这些粮食牲畜才能丝毫不爽地发放到百姓手里。不然,百姓缺粮,激起民变,是要坏大事的。”

归年听了,并不回应,只是呆呆地望着满园的雪景。米司分叹口气,吩咐宫人:“把炭火盆加上炭,放一个到归年旁边。盛上一碗胡椒羊汤来给他喝。”一个小宫女忙盛了汤给归年端过来,这小宫女额上贴着红色的圆月花钿,乍一看倒有些像眉心痣。归年看了看,竟有些发呆,小宫女递过来汤碗,他一时没接好,失手打翻了,热汤泼在他腿上,将他烫得叫起来。米司分见了,忙骂小宫女:“混帐!连个碗都端不好,拉出去打几鞭子!”

“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没接好。”归年见小宫女要受责罚,忙替她开脱。小宫女见机忙退下去了。

“我回去把衣服换了。”归年说道。

“换完了就来啊。”帛黎布说道:“可别再让人抬来了。”

归年笑笑,点点头走了。

“他还想着萱奴呢。”驼子说道:“刚才看那宫女的眼神就知道了——其实是看人家脸上的花钿,像极了萱奴的眉心痣。”

“谁看不出来呢?”米司分说道:“他现在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这一个情字,也着实捉弄人啊。两情相守,情如美酒,饮之酣畅淋漓;两情分离,情如□□,服之摧折心肠。可恨那个萱奴,怎么就变了心呢?”

“正是说呢。”驼子也叹道:“突然之间萱奴就倒向了汗拔那国王……”

“归年来了,快别说了。”帛黎布见归年已换了衣服过来,忙打断了三人的议论。

归年坐在凳子上,向米司分说道:“我也休养了一个月了,现在身强力壮,也该上路了回长安了。”

“我知道你也难留。”米司分点点头:“说到走,我倒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这是来自长安的消息——太子李承乾犯了事,已经被废,连跟着他的驸马王敬直也被流放了。你们长安陆家的劫难,不是因太子李承乾想要‘王珠’而起吗?这下他倒台了,你回长安也无妨了。只是,现在是隆冬季节,葱岭大雪齐腰,路艰涩难走。不如等到明年春天再走?”

“就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回去了。陆家劫难因我而起,我总要回去料理后事。”

“也罢,其实我早准备了百人的队伍送你上路。帛黎布和驼子也随你上路吧,他们两个和你亲人一般,最是可靠,跟着你走我也放心。”

归年听见李承乾和王敬直失了势,心里稍安,及至听米司分说到驼子和帛黎布,忙答道:“他们两个还是给你留下吧。你朝中也没有什么亲信,他们两个跟着你,也可当你的耳目和肩膀。”

“我是要跟归年走的。”驼子说道:“我自小在长安长大,跟归年亲兄弟一样,我要跟归年回长安。”

“也好,你跟我回去,帛大哥就留在这里,帮米司分料理一些事务。”归年说道。帛黎布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米司分踌躇再三,终于开口:“归年,你还想着萱奴吧?你不要顾虑,我们是亲兄弟,你心里怎么想,只管照实说。”

归年被米司分一问,突然间有些怔忡,不知如何作答。米司分说道:“我知道,你还想着她。归年,你看着我,听我说!我们都是男人,男人喜欢的东西,就要勇敢地去争取!我们与其在这里长吁短叹,为什么不把萱奴夺回来?我可以派出军队替你把她夺回来!”

“是啊,这倒是个办法!”驼子也在一边附和道:“她本来就是归年的女人!”

归年仍然不说话,米司分等人都以为他动心了,帛黎布也鼓动道:“对,把她抢回来,问她一个究竟,为什么贪图荣华富贵变了心?”

“不要说了!”归年突然打断了众人的话,半晌长叹一声说道:“得到人容易,得到心难。我不需要她的躯壳。让她当她的王后去吧。我只早一点回到长安,找到父母兄妹。”

“你真这样想,那也罢了。”米司分说道:“何时起程,你自己定个日子吧。若回长安没有着落,你还是再回米国来,我这里,永远有你的位置!”

归年点点头道:“就是明天吧。”

送行的长棚一直搭到郊外,百人的队伍业已整装待发,米司分和沉香盛装为归年送行。米司分拉着归年的手说道:“眼下已是腊月了,马上就是新年了。想去年八月的时候,我们一行人在长安的开远门吃了送行宴,那时,你还弹了一首曲子,曲名叫《依依》,曲惊四座啊。那歌辞着实谱得好:杨柳依依兮昔我往,高阁醉美酒。雨雪思我来,西风古道,离人空瘦。载饥载渴行道,莫知心悲伤。念慈母高堂,膝下凄凉……一年多过去了,余音犹在,归年,你的昆琶也修好了,你能再唱一回吗?”

“好久没弹了,调不在弦上,还是免了吧。”归年摇摇头。米司分知道归年失去萱奴,心灰意冷,琴也懒怠得动了,也不再勉强他,拉他入了座,酒席开宴。沉香为归年斟了酒,笑呤呤地说道:“归年哥,有一件喜事告诉你。”她红润的脸洋溢着喜悦,像鲜花在春风的吹拂下绽放一般,神采飞扬。

“什么喜事?”归年问道。

“你就要当伯父了。”

归年又是感动又是震惊。是了,米司分和沉香都修成正果了。这也是可喜可贺的事。

“本来想着,你可以看到我们的孩子,但是看来是不能够了。”沉香满脸的凄然不舍。

“归年,你把这个带回去吧。”米司分递给归年一幅锦囊装着的画卷。归年把画卷从锦囊里拿出来,打开来看,一幅绢画上,一位着王后服饰的女子仪态万方地立在那里,通身的气势雍容尊贵,眉宇间秀美娴静如清风明月,又带着些许的轻愁。驼子和帛黎布都围过来看,半晌,都说道:“是了,正是这个模样。”

归年有些疑惑,问米司分:“这位女子是谁?”

“正是你的母亲乌云宣。”米司分神色凝重地说:“因我母亲离间,父王恼怒,将你母亲的画都毁坏了,所以宫中没有她的遗迹。我让画师依着帛黎布和前宫人的描述,给她又画了像,不过,终归是言语描述,并不如照着真人那样十分真切,只是有些神似罢了。”

“岂止神似,我看倒很像呢。”帛黎布说道:“归年生母的模样,赛若天仙一般,俗人见了,都会脱俗呢。归年身上那种飘逸出世的风骨,倒很像他母亲呢。”

“我在父王陵墓右边为你母亲树碑,尊为乌云后,位在我母亲之前,是靠父王最近的地方。这也是她应有的位置。”米司分说道:“这不能挽回什么,但对先人来说,也是一个交待,聊以告慰后人。”

归年有些动容,对米司分点了点头,算做感谢。

“归年哥,还有东西要送你呢。”沉香吩咐几个士卒:“把那几个箱子抬上来。”几个士卒抬上来四个箱子,打开来看时,全是金银珠宝之类,光彩夺目,照得人眼花缭乱。

“归年哥,你长安的家没了,回去一切都要置办,这些也廖可充做家资,其实,这本也是你应得的。”沉香热忱地说道。

“这些就不用了。”归年淡然说道:“我要这些也无益。有一百人的队伍送我回去已是盛情了。”

“哥哥。”米司分突然喊道,这一声“哥哥”让归年心里一颤,鼻子里蓦然酸楚。

“你这样,愈发让我不安,只觉得欠你的太多了。”米司分说道。

“如果你真这样想,好吧,那我就取你一样东西。”归年说道。

“什么东西?只要我有的,你随便拿。”

“把你的法号给我吧,‘释予’,这个法号我很喜欢。是空空大师给起的吧?释予,就是说在给予的时候,都能够释怀,不必常挂心头。”

米司分听了这话,不甚明了,于是问道:“哥哥这话是劝柬我吗?我没有哥哥的超凡脱俗,有时自然会计较得失。”

“你多心了,我不是说你。其实,我是要告诫自己做到释怀——因为有时候给予的,不是金银珠宝,金银珠宝都可以要回来,但有些东西给予了,就无法再要回来。”归年黯然神伤地说:“只能努力让自己忘记,释怀。”

“我有些明白了。”米司分说道:“哥哥可是有心向佛了?虽然我笃信佛事,但是我却不想让你入佛门。佛门清静寂寥之地,哥哥青春正盛,岂可在那里虚掷岁月?你存了这个念头,我倒有些不安心了。”

“有什么不安心呢?”归年喝下一杯酒说道:“能达到洞悉世事,了无挂碍的境地,未尝不是一件幸事。空空大师说过,在这个世界的另一端,有着光明的彼岸,当我们身处那片无边无际的光明中,没有一丝的牵挂与烦愁,轻盈得羽毛一样,可以无所不至、自由自在。如果真的如他所说那样,那彼岸倒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

坚硬强悍的米司分,此刻眼泪也滴落下来了。他握着归年的手,心里不知该为归年喜悦还是愁苦。他知道如果不是痛苦到了极点,归年是不会通过佛理来顿悟的。这样的解脱方式,是了结还是重生呢?米司分不知该如何劝解归年了,只得再三叮咛嘱咐驼子,一路上照顾好归年,不要再有任何闪失。

米司分一直将归年一行人送出了波悉山,方才折回。驼子带着队伍,翻越白雪皑皑葱岭,走到了俱密。因不想再走汗拔那国,以免勾起归年的伤心,所以驼子选了俱密这条路。这日,驼子和归年宿在一处客舍,冬天天黑得早,队伍也早早歇下了。店家也关门闭户,拿几根大圆木抵住门。归年见了纳闷,问店家:“难道是怕人来抢劫吗?闩上门也就罢了,还要用这几根木头来抵?”

“你不知道,跟抢劫也差不多。最近汗拔那国发瘟疫,倾国的人出来避疫,到处是灾民,乞讨借宿,你不应承他们就抢,你说,不是跟匪徒差不多吗?”

汗拔那!归年听这个名字还是不由得心惊,汗拔那发瘟疫,那萱奴呢?萱奴可安好?他怔怔忡忡地发起呆来,驼子一边看着听着,还不知道归年的心思?他忙把归年拉进屋里:“外头冷,进屋烤火去!”

夜里北风吹得紧,屋内的炉火冒着腾腾的热气,驼子早打起鼾来。归年却翻来覆去地不能成眠,眼前不断是萱奴的身影,直至到了丑时才勉强睡着。正朦胧间,忽听得外面有人呼喊打门,店家和伙计们在骂,一片纷纷杂杂,把众人都吵醒了。士卒们都抱怨不迭,驼子也醒了,起身出去查看,归年也跟了去。走到客舍门口,听得外面有人喊:“让我们进来,风雪这么大,要冻死人了,让我们在马厩里避避风也好啊。”

店家掌柜见归年等人出来,诉苦道:“看看,怕什么就来什么!闹得人白天黑夜不得安生!”

“就让他们进来避避风吧。这样冷的天气,男人都受不了,女人和孩子更难挨。”归年劝说店家。

“哎哟我的小爷!你当他们好惹的?一进来就不是避风了!他们饿狼一般的,进来就要吃要喝,不给就抢!”

“可也不能见死不救啊。”归年又

道。

“小爷,你莫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样天气,我出去采买一次吃食要多难,几乎是拿命换回来的。你说一声要他们进来就进来,你供他们吃?”

“供就供吧。驼子,拿钱来。”归年吩咐驼子。

驼子也可怜外面的灾民,忙掏出钱交给店家。店家见了几串黄灿灿的铜钱,方闭上嘴,把大门打开了,外面的灾民潮水一样涌进来。店家忙让伙计准备好了米粥,胡饼,给灾民充饥。归年并不就去睡,守在灾民身边,看着他们吃完了,方问道:“你们从汗拔那国来?”

一个男人点点头。

“你们那里闹时疫了?可厉害?”归年又问道。

“凶啊。秋上先是牛羊成片的死,快到冬天的时候,人也染上了,发热咳嗽,百医不治,人也是成片成片的死,我们这才慌起来,忙着带了孩子出来避疫。”

“那你们国王和后宫那些人呢?怎么样?”归年问。

“他们无非是把宫门一关,不进不出的,里面有吃有喝,倒还不妨吧,前十几年闹时疫,他们就是这样处置。”一个老人说道。

“今夏,你们汗拔那可是册封了一位新王后?”

“新王后?”众人面面相觑,似乎都没听说过这件事。

“一位汉家女子,叫萱奴的,你们没听说?”归年还是不甘心,继续问道。

“没听说王室行册封大礼。”底下有人说道。

“我倒听说过一位汉家女子,叫什么我便不清楚了。”一个老太太在角落里说道。

归年的呼吸都停止了一般,急切地问老太太:“你快说说,那汉家女子,是怎么回事?”

“我儿子原本在宫中驯鸟的,他跟我说过。今夏,说是有一位极会跳舞的汉家女子,长得仙女一般的,国王原要她做王后的。谁知道,还没封她,她便从城楼上跳下去死了,为这个,国王杀了十几个宫女,所以整个王宫都知道这事。”

归年如遭重创,脸色苍白,嘴里喃喃地说:“怎么会?怎么可能?怎么会死?”半晌他回过神,扯着老太太的袖子问道:“你可听真了?是萱奴吗?她是不是萱奴?”老太太有点吃惊,懵懵懂懂地说道:“什么奴不奴的,我哪里知道她叫什么?不过都是听我儿子说的,我哪里上心去记那许多。”

“你儿子呢?”归年还是不甘心,一定要问个明白。

“宫门一关,他就被关在宫里了。”

“你再说说,那个跳城楼的女子是怎样的?”

“会跳舞,长得极好看,是汉家女子…”

归年失魂落魄一般,呆坐了一夜。驼子一直在边上看着,也不敢睡,劝说着:“或许他们听得不真,是别的舞女也未可知。便是萱奴,已经死了,又能如何呢?反正,她是变心了,你又何必念念不忘呢?”

驼子的话归年早已经听不到了,此刻归年的心里一片混乱,悲痛得无以复加,比萱奴变心时更甚。“要她做王后,会跳舞,汉家女子,长得仙女一般”,除了萱奴,还能是谁?她为什么会跳城楼自尽?她真的死了?一个即将做王后的人,为什么会去寻死?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或者,她根本就不想做王后?那她为什么会顺从了汗拔那国王?以萱奴的个性,她不会屈从任何人的胁迫。如果,是以整个马队的性命来要挟她呢?一定是的,一定是这样的!那时看到萱奴和国王在一个纱帐里,只看到萱奴的侧脸,如果能看到萱奴的眼睛,他就能够知道她说的分别之言是否真心——也许正因为她言不由衷,所以不敢面对他?为什么那时候没有想到呢?萱奴对他情深如许,怎么会变心呢?如果萱奴是爱慕虚荣的人,怎么会从龟兹国相府跑出来?

错怪萱奴了!一定是这样。归年的心里开始呐喊。当日只是因为极度的愤怒,愤怒萱奴的变心,所以他轻信了眼前的假象,原来愤怒可以蒙蔽人的双眼。真相是,萱奴只是用缓兵之计答应了汗拔那国王的要求,等马队走远后,就自尽了。不然,一个要当王后的人有什么理由去死?一定是这样。为换取整个马队人的性命,她选择了自己去死!他的萱奴一直是这样的,不是吗?在疏勒千户家里被困,她设法让沉香先脱身,为了成全在伽沙寺等待的马队,她放弃了在喝盘陀与归年神仙眷属的日子。原来自己并不信任她,如果信任她,怎么会以为她是变心了?怎么会把她扔在汗拔那国,自己跑了?原来,负心的人是自己!归年想到这里,心痛欲裂。

他起来,穿上皮袍子,拿着马鞭子就要出去。驼子拦住了他,问道:“天还没甚亮,你到哪儿去?”

“去汗拔那国。”

“归年,你可是糊涂了?这里离汗拔那将近千里,这样大风雪,行路艰难不说,去了那里又有何益?萱奴已经没了。”

“没了我也要把她的尸首带回来。我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那个地方。”归年说这话时,已是泪流满面。他想着萱奴一个人留在异乡,最后又死在那里,那情景是如何地无助、凄凉,自己还把她当负心人恨着,咒骂着,他的心里如万箭攒心,恨不能与萱奴到阴曹地府相会,哪里会怕去路艰辛?他也不跟驼子多说,自己就往外走去,驼子哪里肯让他独去,忙召集队伍,一起随归年向汗拔那国而去。

汗拔那几近一座空城,驼子和归年辗转找到了王陵,幸运的是,他们居然找到了萱奴的墓!一座小墓前,立着一块碑,上书“汉妃萱奴之墓”,看来这个汗拔那国王到萱奴倒还有情。可能因为这场时疫,王陵并没有人看守,众士卒不会吹灰之力,就挖开了萱奴的墓。原来汗拔那施行火葬,亡人的尸首烧完后,把骸骨装在一个罐子里,埋入石椁中。萱奴的墓也有一个小小的陶罐,士卒们刚一揭开石椁上的厚重石板,就看到了小小的陶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这就是萱奴了!归年迫不及待地跳到石椁中,抱起陶罐,号啕大哭道:“萱奴,我来迟了!我不该丢下你,不该错疑了你!我该懂你的心,生死都和你在一起……”

“好了,归年,我们拿到萱奴的骸骨也该走了。如果被人察觉,禀报了汗拔那国王,可就走不成了。凭我们这一百人拼不过人家。”驼子劝说归年。归年也知道不能置众人的安危于不顾,抱着萱奴的骸骨上马,走出了汗拔那。

归年得到了萱奴的遗骨,无论走路,吃饭还是睡觉都抱在怀里,整日不说一句话。驼子情知劝也无益,索性由他去,只要他还跟着队伍走也就罢了。

“驼子,我们可不可以从喝盘陀过?”这日行路时,归年突然和驼子提议。驼子听了这话很是诧异,刚翻过葛罗岭,就要往疏勒去了,要去喝盘陀可是绕路了。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谁愿意多走路呢?这些士卒行路也很艰苦了,不能不体恤些。

“我知道,你和萱奴在喝盘陀生活过,你去喝盘陀无非是追忆她。但是,这样天气行路艰难,我们能为了一个亡人不顾生者的安危吗?”驼子说道。

“驼子,你是聪明人,难道你想不明白,如果不是萱奴屈就汗拔那国王,他会白白地放过了我们马队一行人?萱奴是为了什么而亡的?我回喝盘陀,是想最后一次凭吊她,并且把她的骸骨安放在那里,那里是我们相厮守过的地方,是个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我想让她的灵魂在那里得到安息。”归年说道。

“好吧。”驼子也感念萱奴的舍生取义,终于答应了归年的请求,他又说道:“不过,你要保证去过喝盘陀,我们就一路向东,径直回长安。”

“我保证。”归年凝重地点点头。

和萱奴同住的小院静静地立在寒风中,归年的心里却涌过一阵暖意。他牵着“踏雪”走到院门前,连“踏雪”都仰天嘶鸣起来。他推开院门进去,看到靠墙整齐地码放着柴火,院子扫得干干净净,一切好像从前一样。他走进厨房,油盐酱醋的瓶子都列成一排,锅灶仍在原来的位置上,好像还留着萱奴的气息,归年似乎看到萱奴仍在蒸汽袅袅的厨房里忙碌着。归年又走进堂屋,小几上还有一瓶三勒浆,只是瓶子是空的。归年走进寝室,两床棉被卧在床上,好像随时等待它的主人回来打开一样。这个院子里的每一间房子,每一个角落,似乎都有萱奴的痕迹,有萱奴的笑声,有萱奴温存的言语。

萱奴,我们回来了!归年把盛有萱奴骸骨的陶罐放在床上,对她喃喃说道:“早知今日,为什么不跟你留在这里?曾在这里种下一川的萱草,曾在这里放牧羊群,曾在这里纵情歌舞,也曾在这里许下诺言永不分离。为什么还是离开了这里?悲莫兮生别离,今日独留我苟活于世,又有何趣?”

归年抱着萱奴的骸骨伤心欲绝,一遍遍追思,正在不可开交之际,一个洪亮的女声从外面传来:“归年,是你回来了吗?‘踏雪’在外面呢,为什么有这么多士卒?”

归年看到胖胖的麻姑站在屋门口,他像见了亲人似的奔上去,握住她的手流下了热泪。

“萱奴呢?怎么没看见萱奴?”麻姑问道。

“她,没了。”归年低声哽咽道。

“没了?没了是什么意思?”麻姑十分诧异。

“萱奴殁了。她的遗骨在这里。”驼子见归年说的艰难,指着床上的陶罐替他答道。

“萱奴妹子怎么就殁了?”麻姑震惊不已,声音都颤抖起来:“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才半年的时间,她是怎么殁的?”

“一言难尽。”归年涕泪交流。

“兄弟,你别太难过。哎,也难怪,我们喝盘陀只说你们两个是神仙眷属,都羡慕得要命呢,怎么我妹子就去了?你跟我慢慢说说。”麻姑拉着归年的手坐在榻上,听归年诉说了这一路的遭遇。归年一边说,麻姑一边慨叹落泪。她默默地听完了,最后说道:“今天冬天一场大风雪,我们的牛羊死伤过半,为了保住剩下的牛羊,库摩酋长没有带着族人出去献艺。你和萱奴走以后,我常来这屋子打扫收拾,就是盼着你们一旦回来,这里仍然像个家一样,没想到,萱奴竟然回不来了——怎么不叫我痛心?”

麻姑正说着,外面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听说归年回来了?怎么带着这么多的兵?好大的动静啊。”——原来是库摩酋长。他见到归年,喜不自胜,上前来抱住了归年,说道:“你一个人回来,怎么不带着萱奴?”

“酋长,萱奴没了。”麻姑悲痛地说。

“怎么?”库摩酋长深感意外。

麻姑把归年告诉她的话转述给库摩酋长,库摩酋长也长叹不已,说道:“萱奴是上苍种在人间一株忘忧草,她的舞蹈让人看了之后会忘记忧愁。”

“萱奴也曾这样说过,她说萱草又叫忘忧草,她管我们种满萱草的平川叫忘川。”归年含泪说道:“和萱奴在一起,会忘记所有的疾苦、纷争。”

“把萱奴的遗骨就埋在这里吧,我们喝盘陀人会永远守护着她。”库摩长老叹道。

萱奴的遗骨在喝盘陀下葬了,坟茔就在她和归年种萱草的忘川。所有的喝盘陀人聚集在她的葬礼上,归年拿出了许久没弹的琵琶,唱了为萱奴所写的《上邪》:

上邪,山水无情,可得永年。痴心如斯,风雨摧折。常念去岁萱满川,今日荒冢寂寞园;长歌哀哀,此心可鉴。三生轮回,冥府道远。愿将此身化春泥,岁岁相守永无间。

归年和萱奴告别了,他看着萱奴的坟茔一步三回头,他知道,骑上马的只是自己的躯体,他的心永远留在了喝盘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