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听冤情幸得相助
作者:紫金花园      更新:2020-02-02 02:59      字数:5992

护送归年的队伍跋山涉水走了七个月,终于在八月到达了长安的开远门。因为士卒众多,到了玉门关都换作商贾打扮,到了长安后便即行回了米国。离开长安的时候,也是八月时节,长风万里,长篷送别的情景犹在眼前。如今两年过去,物是人非,大唐已换了太子,王敬直被流放岭南,朝中百官更迭,长安城气象一新。归年回到长安,真有再回头已是百年身的感觉。两年的时间,在人的一生中是多么短暂的一瞬,但是对于归年来说,漫长得像百年。寻觅真相,得到真相;遇到至爱,失去至爱;财富与权位,擦肩而过,只留下满身的伤痕与风尘。这都是造物弄人吗?

陆府已被充公,归年和驼子没有落脚之地。

“不然还是找个客栈住下?”驼子问归年。

“还是先去找一下雁书吧。父母的情形,让她打听起来也方便些。”归年说道。

“她家在哪儿呢?”

“她娘家我知道,但是她应该出嫁了,现在住在哪里,我倒不知道。不过,她在长安也小有名气,打听起来不难。”

“不如直接上她娘家门房问问。”

“人家能说吗?”

“有这些,还怕打不开他们的嘴?”驼子拍一拍包袱里的银钱,哗哗做响。

雁书的府第找到了,虽不如她娘家门楣高大,但也精致华贵,门牌上书“白府”——是了,归年记得雁书的夫婿姓白。递上了十几文小钱,家丁们进去通禀时跑得极利索。不一会儿功夫,一位身着短襦的少妇走了出来,她的腹部隆起,倒像是有孕了。她看见门口的两个人,却有些不认识似的,迟疑着问道:“你是,归年哥?”

“正是。”归年遇见故人,有些哽咽着说道。

雁书走过去,仔细端详着这个站在夕阳里的男人。她认识的归年,可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美男子,面如冠玉,神采飞扬——哪里是面前这个脸庞黝黑、满身风尘、神情木讷、贩夫走卒一般的男人?可是,那眼睛,那鼻子,还是归年!雁书拉住归年粗糙的双手,流泪说道:“归年哥,你怎么成了这样?你受了很大的罪,是不是?万幸的是你还是回来了!我以为你已经死在西域了。鸿胪寺送质子的队伍没有回来,有传闻说是全死在路上了。我只说你也遇难了。”

“我父母呢?他们怎样了?”归年急切地问道。

“归年哥,我们进去说话可好?”雁书话音未落,她的乳母吴氏已经跑了过来,乍乍呼呼地说道:“哎哟,我的姑奶奶,我去端汤的一会儿功夫,你就跑出来了!还不快回去把汤喝了,你要的酸笋子鸡汤,极是开胃的,你呕了好几天了!再不吃下些东西,白姑爷又要心疼了。这是谁?”吴氏看看站在檐下的归年和驼子,特别是归年,她有些眼熟,半晌终于认出来了。

“你是那陆归年吧?你从哪里个灶台里钻出来的?灰头土脸的?你还好意思又来找我家小姐!为你们的事,小姐得罪了王敬直和前面的太子,害得老爷被派遣到辽东苦寒之地,去年差点病死在那里……”

“好了,你别说了,不是都过去了嘛。我们进屋说去吧。”雁书不耐烦地打断吴氏,拉着归年走进院内。

归年坐在白府前堂上,雁书让仆人奉上茶来,说道:“归年哥,你尝尝这个湖州的紫笋,恰是我公婆从家乡带来的。可还跟过去的味道一样?过去你最爱这一味茶。”

久违的味道,归年嗅着面前袅袅飘香的紫笋茶,竟有隔世的感觉。但是他的神思并没有走远,他心心念念的还是自己的养父母,他急切地问雁书:“我父母究竟怎样了?你快告诉我吧。”

“归年哥,我说了,你别太难过——令尊令堂已经过世了。就在你离开长安不久,他们在王敬直的田庄上自尽了。这也是王敬直事发后,我辗转打听来的。”雁书期期艾艾地说道,她的声音轻缓,生怕吓着了归年。

“自尽了?”归年的眼泪喷薄而出,尽管在意料之中,但是他一路上总是心存侥幸,盼着父母还活着。但是,都落空了!

“归年哥,你节哀顺变吧。你家里还有别的亲人吗?”雁书问道。

归年呜呜咽咽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驼子在一边代为答道:“他哥哥启年前年被关在玉门关大牢里面,那时节就病得不轻。我们这回来从玉门关路过,打听到他已经病故了。现在就剩一个妹妹就盼儿,前年被王敬直许给邓二做妾室,现在不知下落如何。”

“这我倒可以帮着打听打听。”雁书说道。

“小姐,不是我说你。”吴氏在一边啧道:“这可不比从前咱们是将军府小姐了,出入自由。如今你是白家媳妇,上有公婆。咱们这白老爷白夫人规矩那么大,今天不是他们去清凉寺上香住在那里,要是看见你让两个外男进府,他们不说上一个月才怪呢。”

“要你多嘴!”雁书瞪了吴氏,仍是从前那样率真的脾性:“我做了白家媳妇,难道就进了牢狱不成?本来惠妃娘娘就要接我进宫呢。我好歹还有这个由头出去逛逛,顺便打听一下。”

“哎呀,冤孽!”吴氏话音未落,一个着红袍官服的男子从外面进来,长得倒也清俊周正,身姿挺拔。雁书忙迎上去说道:“吟溪,这是我跟你说过的琵琶师傅——陆归年。”

归年猜到这男子便是雁书的夫婿了,忙起身行礼,白吟溪让了一下,笑道:“早听说师傅的琴艺在长安堪称一绝,今日有幸相见,倒想听听真音呢。”

“惭愧,徒有虚名罢了。”归年勉强着应承道——他此刻哪里有心情弹琵琶?

“你们坐吧。”白吟溪让道。归年和驼子小心翼翼地坐下了。

“吟溪,你现在在户部。正可以帮归年哥的忙。”雁书由白吟溪搀扶着款款坐下后,她说道。

“什么忙?”白吟溪问道。

“归年哥的家事,我先前也跟你说过的,他现在只剩妹妹一个亲人了。他家遭难时,他妹妹被王敬直许给他手下的邓二做了妾室,后来王府被查抄,家里的的女眷及仆人应该都被充入官籍。你只从这里查起,便可以知道了。”雁书说道。

“我的少夫人,你今天吃了多少饭?还只是做呕吗?你有身子的人了,该多注意保养。”白吟溪体贴地劝慰雁书。

“就是啊。”吴氏终于有机会插话:“早上巴巴地想了半天,才说要吃酸笋子鸡汤,还不能见一点油,我好不容易置办齐了,熬了大半天,又把油都撇净了,等她来喝,谁知道家里就来了人!”吴氏的眼睛百般嫌恶地瞪着归年。

“好了,吴嬷嬷,你带雁书去喝汤。我在这里待客就好了。”白吟溪扶着雁书就要送她出去,雁书还不情愿,频频回头看着归年,还要嘱咐几句,白吟溪柔声说道:“好了,少夫人,你托付我的事,我几时怠慢过?你且安心去吧,我必不辱使命。”

雁书依依不舍地去了。白吟溪见雁书走远了,吩咐门口站着的小厮:“叫白丁管家带着两个人来,我有事交待。”小斯应声而去。

“你们喝茶。”白吟溪让了让,又说道:“雁书总提起你,说你琴艺高超,禀性淡泊,对你很是推崇。”

归年从白吟溪的嘴里听到雁书的赞赏,竟不知如何做答,期期艾艾地说道:“雁书年轻少艾,不知事,我只会弹几支曲,不值得她推崇。”

“你还知道雁书年轻少艾不知事?”白吟溪忽然变了脸色,厉声说道:“你屡次利用她,让她为你奔走求告,害得她父亲远走戍边!你这个人,居心叵测…”白吟溪话音未落,几个壮汉从外面进来。白吟溪吩咐道:“把这两个人抓起来,送到大理寺发落!”壮汉们立即把归年和驼子五花大绑捆起来,就要押出去,驼子叫道:“亏你还是个状元郎!不问青红皂白就绑人。过去王敬直坑害陆家,乱抓人,现在你也是这样!可见你也是个狗官!”

白吟溪听了这话,气得七窍生烟,但也不好对骂,于是质问道:“好,我来当个清官,我且问你们,鸿胪寺派出四十余人护送米国质子,为什么到最后那些士卒都没回来,只你们两人回来了?他们下落如何?”

“他们死的死,走的走,都散了。”驼子答道。

“死的死,走的走?据我所知,王敬直派出了三个他最得力的人,田校尉、刘副尉和鲍四娘,难道这三个人都没掌控局面?那些士卒又为什么走?你们两个倒能回来?不是你们使了什么计谋谋害他们,又是什么?纵然王敬直是佞臣,你们也非善类!还有那颗传说中的‘王珠’,怎么会到你们陆家?你们究竟把它藏在何处?祸事都由这颗珠子而起,你们是不是囤积居奇,祸乱人心?”

“白状元,你放开我,我告诉你那颗珠子在哪儿!”驼子说道。

“少爷,别听他们的。”白丁管家对白吟溪说道:“直接把他们送到大理寺最是便宜。”

“慢着,我告诉你‘王珠’在哪里,你们放开归年。”驼子喊道。

“好,把他们两个都松绑,我倒要看看,他们能使出什么伎俩。”白吟溪吩咐手下。

“少爷,你别听他们的。他们从碛西来,一定学了那边胡人的妖术,不然那么多士卒都死了,独他们活着回来了?”白丁管家说道:“你放开他们,仔细他们再逃走了。”

“我最不信怪力乱神之类,放开他们。有什么妖术只管朝我来!”白吟溪喝道。

白丁无奈,把归年和驼子放开了。驼子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归年看了暗自吃惊,及至驼子从里面掏出了“王珠”,归年问道:“这怎么在你身上?我不是把它留在了米国吗?”

“米司分不肯要,说这本来就是属于你的,我知道让你拿着你断然不肯,我就替你收着了。”驼子答道。

“你多事!”归年啧道。

白丁拿过“王珠”,交给白吟溪。白吟溪拿过这颗珠子在手里把玩着,颠过来倒过去地看,倒没有发现它的神秘之处,于是问驼子:“不过是颗普通的珠子吧,有什么神奇处?”

“把灯熄了,立见神奇之处。”驼子答道。

“少爷,万不能熄灯,一黑了他们就要做怪!”白丁说道。

“熄灯!”白吟溪笃定地说。

灯熄灭了,屋内暗了下来,一团幽光从“王珠”上散发开来,光线越来越清晰明亮,终于充盈了整间屋子。

“是夜明珠。”白吟溪点点头:“只是夜明珠,也不见得是稀世之宝啊。把灯点上。”

白丁点上了灯。驼子说道:“白状元家里可有金银铁粉之类?”

“金银铁都有,只是没有粉。”

“那怎么办?若这样物件,你就可看出‘王珠’的又一神奇之处。对,家里没有制衣服的金线吗?大户人家都有的。”驼子说道。

“去取金线来!”白吟溪指派白丁。金线被取来了,驼子把“王珠”放在案几上,将一根金线揪成极短的小节,放到“王珠”周围,小节的金线立即被“王珠”吸引过去,附在“王珠”上。

“它对金银铁器有招引之力,在方圆几十里都灵验——因这王者之气,所以称它‘王珠’。而且,传说得到它的人都无往不利,所以王侯将相更想得到它。这也是祥瑞。”驼子说道。

“哼,为了它死了那么多人,何祥之有?”白吟溪斥道:“西去的一路,都发生了什么?”

“这说起来,一天一夜也说不完。”驼子答道。

“愿闻其详。多长时间我都奉陪。”白吟溪道。

“好。我们都告诉你。”一直沉默的归年开口了:“雁书信任的人,我想应该不会错。你让他们都出去,我们把知道的,统统告诉你。”

“你们都出去。”白吟溪让白丁等人都退下,白丁不情不愿地,还是出去了。

归年和驼子对白吟溪讲述了两年来到西域的遭遇,白吟溪听得如梦如幻,疑假还真。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一直讲到了天明,白吟溪听到惊险处,也目瞪口呆;听到感慨处,又扼腕长叹。这一晚上,白吟溪的心也跟着西去的马队走了遭,走得跌宕起伏,惊心动魄。

“你们能四体俱全地回来,实属难得。”白吟溪沉吟半晌,终于说道:“据悉,前太子利用鸿胪寺送质子之由寻‘王珠’一事,朝野多有传闻,只是没有敢上奏天子——也是没有真凭实据,去的兵丁都没有回来。那带队的田校尉、刘副尉,都是王敬直的亲信,两个狠辣的人,那刘副尉,更是王敬直的表兄,一直被安插在鸿胪寺,做他的耳目。”

白吟溪说到这里,归年明白了——为什么王敬直会把一些机密的帛书交给刘副尉,刘副尉又会在紧要时与康老儿时拚得你死我活。那田校尉平时凶煞,是真小人,刘副尉面目憨厚,却是伪君子。

“其实你没有必要再回长安来的。”白吟溪说道:“这边的家人所剩无几,你来回投奔谁呢?”

“纵然只剩下尸骨,我也要回来安葬他们。”归年说道:“妹妹盼儿是陆家剩下的唯一血脉了,我一定要找到她,再恢复陆家的家业,把家业传承给她,这样或者可以弥补陆家一二。”

“那这颗‘王珠’呢?你预备如何处置?”白吟溪问道。

“既然叫‘王珠’,既然说得之者得天下,那就把它交给真正的王者。我们这些小小草民,拥有它只能带来祸患。”

“也罢,我倒可以设法使你面圣,或者你家的冤案便可昭雪。这几天,我先去大理寺调阅一下卷宗——太子和王敬直获罪后,他们的党羽都被送到大理寺受审,我须把你家的案子理出头绪来,才好有实有据地禀报天子。你的妹妹盼儿,我也会尽力帮你查找。”白吟溪说道:“这些日子,你们就住在我府上。”

归年着实有些感动了,与白吟溪素昧平生,却得到他如此眷顾,怎么承受得了?他对白吟溪深深一揖说道:“初次谋面,想不到你竟如此鼎力相助。你相信我们讲的都是实话?”

“怀揣价值连城的宝物,仍能走一万多里路,冒着性命之忧回到这是非之地寻找亲人,这样的人,难道还有什么非分之想?”白吟溪决断地说。归年和驼子听了,都流下了热泪——一路上千难万险都不曾让他们流过泪,但碰到这样的知遇之人,想不哭却很难——还有什么比得到人心更可贵的呢?

白吟溪和雁书商议着归年的事。

“这事若交给大理寺或者京兆尹,未必有结果。”白吟溪思忖道:“只怕陆归年还是要吃亏。”

“其实南平公主都告诉我了,陆家的事是李承乾指使王敬直做的。不过,现在李承乾被流放黔州,王敬直与南平公主绝婚,被流放岭南,这树倒猢狲散。李承乾也不值得我们惧怕了,大理寺还会徇情不成?”雁书说道。

“李承乾终究是陛下的儿子。其实,陛下一直对李承乾钟爱有加。”白吟溪摇摇头说道:“不然,以李承乾犯下的谋反、逼宫、弑弟的罪状,按律当诛——和他一起犯事的杜荷、侯君集都伏诛了,陛下面对这个长子,却不果决了,又不想让人背后指谪他徇私枉法,于是他让大臣们说该如何处置李承乾,哪个不识趣的大臣会站出来教皇帝如何处死儿子?魏征已去,朝中还有以死进谏的人吗?那个通事舍人来济倒是站出来说:‘陛下上不失作慈父,下得尽天年,即为善矣。’好吧,为慈父,放过儿子也是做善事,于是陛下‘察纳雅言’,顺着来济的提议把李承乾流放黔州,算是保全了儿子性命,至于那个‘善解人意’的来济,一直迁升到了中书舍人。你说,即便在当朝,会有人不识实务地治前太子的罪吗?”

雁书听了白吟溪这翻话,叹了一口气,有些失望,说道:“那还算了不成?可怜归年哥一家,死得太冤了。”

“也不能算了。陛下再对前太子网开一面,也不该视庶民的冤情于不顾。”白吟溪说道:“我们可以寻个时机,在陛下面前把陆家冤情申诉,以期转机。”

“吟溪……”雁书深情款款地依偎在白吟溪肩头,说道:“往日只觉得你是个满口子曰诗云的腐儒,今日才知道,你也是有胆有识的。我没有嫁错人。”

“武死战,文死谏。如果朝中只是些会粉饰太平、曲意逢迎的人臣,一个敢说真话的人都没有,这个国家又有何望?再者,我也看不得冤狱,哪怕他是个小小的庶民。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却连是非不分,官做得再大有什么用呢?”白吟溪正色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