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不语的歪脖子也不是天生的。
在她的前半妖生里,自己就是棵比之同类还要细瘦几分的普通桃树。平日里卯足了劲开开花结结果,年复一年的如此下去。
思维意识苏醒那天,正是年末初雪后的凌晨。
她仿佛在一片流水中沉浮飘动,渐渐耳边传来细细碎碎叽叽喳喳的声音。她将身体四肢惬意的舒展开来,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
等等?觉得?
花不语懵懵懂懂的睁开了双眼,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
我这是……怎么了………她转动着现下里还不怎么灵光的脑袋,艰难思考着。
作为一个混沌初开的妖灵,她本能的尝试着动了动身体,随即积压在细瘦枝头的雪堆簌簌落到了地上。
“······”
除此之外也就做不出任何其他的动作了,花不语怅然的抖了抖树枝,无比忧郁的抬头望天。
如果要说起做妖和做树唯一的好处,那大概是她现今终于能够光明正大的不长叶开花,一年四季支楞着几根光秃秃的树杈子混吃等死。
虽然是棵树,但花不语,是棵非常怕冷的树。
也幸亏她现在呆的地方是处大户人家,春日间小花园里百花齐放,少有人会注意到棵瘦弱矮小不开花的桃树,否则百八十年前她就被砍掉当柴烧了。
偶尔来串门的兔妖苦口婆心的劝道:“桃啊,你不能这样堕落啊,这十里八乡的桃树里出了个妖容易吗,你怎么能这样浪费生命虚度妖生呢?”
“那我应该去干嘛?”
兔妖拨了拨那两颗让她总是说话漏风的大门牙,骄傲的挺起胸脯:“吾王曾经说过,我们做妖的毕生追求呢,就是要修炼成形,报恩还债!就比如说那个白什么贞和那个许什么仙,还有那个………”
“······”花不语默默的挥舞着树枝把兔妖赶走了。
一听就知道你王不是什么正经货。
花不语随着春风摇摆着枝叶,百无聊赖的逗弄着半空中飞舞的蜜蜂,看到那可怜的小东西晕头转向的在原地打旋,愈加兴致勃勃的左右摇摆起来。
谁知下一瞬,从小花园的拐角处忽然走出一个人。
来人身着淡青杭绸中衣,宽大的衣摆上绣着杏黄色的暗纹,他似乎也很俱冷。如今已是三四月的时节,外面还披着一袭雪色狐裘。
呆了这么多时日,花不语也自然认得他就是此处的主人,舒令羽。
她迅速静止了全身所有的动作,连枝头上上的几片叶子都惊得立了起来。
舒令羽大约是没有看到刚才那诡异的一幕,怀中揣着个暖炉慢悠悠的从花园中穿过。
还好没被发现,花不语松了口气,她知道这人也算是半个道士,兔妖曾经告诉过她,道士,就是他们的天敌,这世上最可恶的东西!
花不语张牙舞爪的在他身后挥了挥树枝!
已经走过她身边的舒令语,忽然停下了脚步。
花不语刚松下来的一口气又提到嗓子眼里去了!
啊啊啊,不会是被发现了吧,啊啊啊我不想英年早逝啊,有什么好看的?快走啊快走啊!
可惜上天听不到她内心抓狂的祈求,舒令羽回过身来,好奇的抬着头打量了她片刻,随即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
“竟然有了灵体?”他修长的手指拂过细弱的树枝,淡色眼眸中似有光华流过:“难怪这两年都不见你开花。"
花不语憋足劲使劲挣了两下,试图摆脱对方的手。可惜她那点力量在人家看来只不过是树枝的稍微抖动。
“那么,回见。”舒令羽很快就收回手,轻轻用指尖点了点粗糙黯淡的树皮,再次朝她笑了笑,揣着暖炉转身离开了。
哼,谁要和你再见,讨厌的凡人道士!
被触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余温,她甩着树端几片要落不落的叶子,瞪着舒令羽离开的方向,在心里咬牙切齿的做着鬼脸。
花不语曾经觉得做一棵树很舒服,尤其是一棵混吃等死不用开花的树。
平日除了无聊点,也就没有什么其他不好的地方了。
然而近日,她身边忽然多了个总来絮絮叨叨扰妖清净的凡人。
“今日天气不错,你为什么还不开花?”
我谢谢你大兄弟!现在是十月份,你要我开哪门子的花?如果有眼睛的话,花不语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朝他翻个白眼,
“阿颜又闯祸了,夫人正在教训她,唉,真是惨。”
所以说既然她那么惨你为毛不去帮忙啊,哦对不起我忘了你更怕你媳妇。
“段兄来找我下棋,连输三局,很是难过,其实是因为我在袖中藏着棋子耍了诈。”
喔嚯,那你真是很棒棒哦。
“夫人今日裁了件水绿底镶银丝飞凤纱裙,当真是好看,就像是画里走出来的。”
走开好吗!!不要在我这种孤家寡妖面前说这些东西好吗你这个讨厌的凡人!
花不语开始痛恨自己先前没有好好修炼,以至于现在不会半点妖术,只能每天杵在这里强行倾听。
“小妖怪,你帮我一个忙,我就助你早日成形,如何?”舒令羽像是看出她烦躁不耐的心情,抬起头眼眸含笑的看向她······树端几根分岔的枯枝。
还有这等好事?
花不语的耳朵立刻竖起来了,她虽然想摆出个不屑矜持的架势,奈何开始摇动的树枝很不给面子的出卖了她。
“待会我夫人过来的时候,你就看我手势在那瞬间开花,如何?”
“······”你有病吗大哥!大冬天的桃树开花你认为你夫人会感到惊喜而不是一把火烧了我吗?
“夫君,你在做什么?”
花不语仗着自己本体高,不用费劲就看见个着浅黄色袄裙的女子在不远处的花丛间,歪着头往这边看过来。
舒令羽眼神霎时温柔的几乎要将人溺毙,他轻笑着看了眼身旁光秃秃的桃树,随即大步走上前,将女子搂入怀中。
“阿岚,怎么不多穿件衣服?外面冷。”
花不语简直没眼去看,只觉得寒风飘零落木萧萧,她一个孤家寡妖却要杵在这里强行看人恩爱,实在好没道理。奈何舒令羽的眼神还在若有似无的往她这里飘来,并且还启唇无声的威胁道:”砍了你哦。“
花不语吓得一个激灵,咬咬牙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颤巍巍的在枝头上挤出一个花骨朵来。
“······”
几年没开花业务有不熟练也不行吗!
花不语见他无奈的摇摇头,低头对公孙岚说了句什么,随即两人就要离去。她想着方才舒令羽的威胁,心里一急恨不得立马长出腿来追上去。便在这时,她感觉到全身忽然被温热的气体包裹住,四肢百脉就像是被灵气洗刷过,恍然有种醍醐灌顶的错觉。
清冷安静的空气中忽然有哔哔啵啵的声音响起,公孙岚回头看去,就见花园里那棵她以为早就枯死的老桃树,在片刻间,迅速蔓延出葱绿色的枝芽,结出一个个花骨朵来。
下一瞬,所有的花瓣全部舒展开来,万点嫣红,灿若朝霞。
舒令羽悄悄收回了掐诀的右手,轻声问身旁呆滞住的公孙岚:“喜欢吗?”
随后,在她目光的注视下,那些美的令人惊异的花瓣猛然迸开,迎风散落。有的在空中摇曳着,有的在屋前打转着,更多的是飘到了她身边徘徊,似乎不愿离去,不住的狂舞飞旋。
就像是下了一场盛大的桃花雨,空气中尽是清冷的花香。
“喜欢吗?”
公孙岚欣喜的点点头,激动地转身抓住舒令羽的衣襟,正要开口时,忽然想起某件事来。
“现今这时节,桃花怎么会开呢?而且还开的······”开的那么诡异。
舒令羽的眼神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片刻,闻言面不改色的道:“夫人说的是,我明日便唤人将它砍了,况且······”
不守信用的混蛋!
花不语的树枝气的都要倒立起来了,抖抖索索的在空中使劲划拉了几下!
嗨呀,好气!好气好气好气好气好气!!!!!!
那厢舒令羽还握住公孙岚的手,桃花眼里藏着无限深情:“这漫天桃夭,又哪里及得上夫人半点红妆?
公孙岚的脸颊绯红,不自在的偏过头,“你······”
“啪”的一声,两人身后的桃树主干忽然折断,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公孙岚惊呼出声,指着那棵要倒不倒的桃花树道:“这,这这这······”
舒令羽不动声色的挡住她的视线,瞥了眼都要垂到地面上去的树枝,轻描淡写的说道:“可能是被虫子蛀空了罢,外面冷,我们先回房。”
于是,花不语成妖后领悟到的第一招术法,就是把自己气到变了形。
舒令羽到底不过是吓吓她罢了,花不语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的公孙岚,最后她还是安然无恙的在小花园里留守了下来。
只是这弯成弓臂的外形却无论如何也直不回去了。
舒令羽拿了个玉瓶,将里面的绿色稠状液体倾在她脚下的土壤中,半蹲在地上挑眉笑道:“要努力呀小桃花。”
花不语挥了挥新长出的树枝表达对自己称呼的不满。
时间这种东西,对于她来说,从来没有太过在意的必要性。她只不过是醒醒睡睡几次后,舒家的小丫头就已经从个丁点大的小麻团长成个······小豆芽了。
花不语看着满院子疯跑捣蛋的小姑娘,心里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情绪来。
然而,舒令羽这段时日的状态却似乎有点不对。
他已有许久没有来这里了,好几次花不语都只是远远的看见他在府中步履蹒跚的走过。她甚至能很明显的察觉到,对方迅速消瘦的身形和日渐苍白的脸色,还有他手腕上越缠越厚的白布条。
但奇怪的是,似乎除了她,没有任何人发现舒令羽的异常。
等到了这年的冬季,他已经愈加的虚弱不堪,单薄的身上裹着件厚绒大氅,枯瘦得指间夹着段雪白布帛,艰难无比的紧紧绕在另只手腕上。他唇色灰白,眼窝深陷。只剩下嘴角那抹熟悉的笑意,如同石壁上经历风吹日晒的花,似乎没有任何事物能将它摧毁。
大雪接连下了半月,这日天气终于开始放晴,舒令羽难得有了些好兴致,搬来书房里的古琴,也不嫌弃泥土脏污,便直接靠在树旁席地而坐。
微弱的阳光洒下来,为他周身渡上了一层金色光晕。他低垂着头,神色静宁而安详,修长的手指行云流水般拨弄着琴弦。
花不语不懂音律,但妖灵天生敏锐,只一会儿,她便从这流泻而出的琴音中听出几分藏不住的凄苦压抑,正待仔细辨认,只听“噔”的一声,琴声戛然而止。
她猛然抬头看去,舒令羽面前如墨的发丝垂落下来,划过他近日来愈加消瘦苍白的脸颊,他唇角依然噙着笑,眼神却如同深夜陨落的星子,万分黯然。
花不语无措的抖抖枝叶,仿佛感染到了某种情绪,心里沉重的透不过气来。
那时的她,对于很多东西都是懵懂未知的,自然也就不清楚这种情绪叫做什么,只是纯粹觉得十分难受不舒服。
舒令羽将断了弦的古琴轻轻放下,半晌,才意味不明的低声道。
“今年这场雪下的真好。”
花不语迟疑了片刻,轻轻摆动着他身旁的那根枝桠。
舒令羽侧过头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一小簇忽然间绽放的嫣红花瓣,半晌才缓缓笑道。
“真好看,可惜我明年见不到了。”
花不语心底一颤,猛的看过去,就见他神色间已经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抬手勾过酒盏,随即仰头一饮而尽。
“酒凉了。”他攀着树干站起身来,淡色眸中依然是万年不变的温柔缱绻,语气却如同叹息一般:“真想······”
真想什么?他声音压的太低,花不语没有听清楚。
她怔怔的看着站在树下的舒令羽,天边晚云渐收,漫天暮霞。他一身浅色锦衣,姿态闲雅,寒凛的狂风灌进他宽大的衣袍中,如一叶枯蝶扇动双翼,转眼间便要被风浪吞噬。
黄昏下,尚余孤瘦独影,久久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