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这刁民当真大胆妄言!
那男子的话似熊熊火把一般,将苏与约一点就炸开了火来。她胸腔中怒意升腾难抑,叱罢“放肆”眼睛便眨也不眨,将那男子恶狠狠地瞪着。
那男子何曾见过这般含威的女子,倒是被苏与约的气势一震慑,张了张口没发出声儿来。
苏与约眉头紧皱,呼了一口怒气,又迈两步上前,声声掷地作响:“我熙王殿下年不及弱冠便荡析府、破奉州,率我大天独之良将直逼你朝那都城,岂又是你区区幽昌士卒说见即见得的人物!”
见那男子神色略改,苏与约没给他一点缝隙插口,紧接着又恶狠狠道:“尔等非我国人,竟是胆大包天,岂敢于我天独国界中这般喧哗,纵是我将尔等全都杀净也是应当!”
这话寒气渗人,教那些流民吓得魂不附体。
苏与约看他们一个个面如纸色,心知这威吓已足,遂蓦地一松眉眼,放软了声音道:“王爷心善,见尔等流离失所,很是不忍,遂差我与尔等指一条活路,只是——”
说着,苏与约话音一延,眼风一扫,看清了那些流民希冀而又不得主意的面色,又猛地一瞪那为首的男子叱道:“谁知阁下竟是恶言相向。呵!这当真教我替王爷心寒,想来这援粮一事更是不必再谈了!”
说罢,只见那男子双唇紧抿,身子止不住打颤,面上颇带几分悔色。
苏与约微勾唇角,一甩袖摆,利落转身,只待那男子出言挽留。
猝然听得身后“扑哧”压雪声响,流民一片嘘声,苏与约一惊,转回身去,见男子竟是长跪于雪中,望着她的双目几近有哀望之色,只听得他恳求道:“大人请留步!草民出言不逊、猖獗无礼,自知罪无可恕,然还请大人给草民这些兄弟们留一条活路!”
苏与约闻言暗暗惊异,方才愤懑之意尽去,却是对眼前这男子多了一分欣赏之情。
她本是以为这人当生性粗鄙、自视颇高,竟是没料想到他不仅善言,更能为大义这般跪她——这着实教她为之震撼。
能教流民这般听话,想来他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苏与约只怕他这一跪,引得那些流民生发了什么同仇敌忾之心便不好了,只得放软了姿态,虚扶了那男子一把,见他眸中带几分畏惧之色,便平淡道:“我姓苏,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男子知她有好生谈话的意图,遂缓和了神色,一拱手道:“苏大人安,草民姓罗名实,乃幽昌固永县人。”
苏与约略颔首,暂未作声。
罗实见她不言不语,倒是有些心急,又道:“大人!数日冲撞城门实非本意,乃被逼无奈之举。连日大雪,官吏勾结,害得我们无家可归,衣不蔽体、食不饱腹,眼看着这人越死越多,又听闻熙王爷霹雳手段菩萨心肠,实是人心所向,迫不得已行此下策,还望王爷大人海涵。”
苏与约听罢睨了他一眼,心道倒是没料到这人生得了一根好舌头,说不准还是个读过书的人,当下便多了两分好感。
只是无威不成慑,她仍板着一张脸,道:“如此。阁下能言善道,想来当是知道这世上可是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罗实神色微变,问道:“请问大人有何条件?”
苏与约就等着他这话,负手扬额道:“其一,这大雪来得急,安州存棉颇多,不及纺织,是以欲招善织的女子入城赶工,然只分得口粮,而无工钱。”
罗实果断点头曰可。
苏与约再言:“其二,男子身体壮实者,入城复建屋房,只得口粮,而无工钱。”
罗实眉头一皱,点头曰可。
苏与约顿了顿,眸光闪烁。
片刻,她隐匿在宽袖中的双手一攥,目光紧锁其眉眼,一字一顿道——
“其三,入天独之人必得在户簿上录名并按手印。”
罗实闻言松了一口气,连声道“应该的”。
·
积云层叠,小雪漫舞。
安州城北城门大开着,大批的流民井然有序地排着队等待入城,待录入了名簿,便被士兵带去了别处——正处理完从任州调粮之事的况寥甫一抵北城门,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副光景。
他策马徐行,在城门口处略略兜了一圈,且行且寻,见得远处屋檐下的那一抹绿,眸光微亮。
他打马上前,在那人旁处不远勒止,纵身下马,很是利落。
“王爷?”苏与约见人一愣,忙移交了手头的簿册,捋了捋袖摆迎上前去。
“嗯。”他轻应,久不见她这般正经的打扮,他望着她倒是有些恍惚。
苏与约见他气色不佳,黛眉颦蹙,忧心道:“王爷可是乏了?”
“嗯?”况寥闻言一愣,摇头浅笑,“我无碍。”
说着向屋中望了几眼,见里处架了数台机杼,有不少妇女正忙活,屋中札札作响,他低声询问道:“如何?”
苏与约抿了抿唇,躬身回话:“回王爷,午前已取身体强健的男子五十余、善纺的女子三十余,其中不乏携老幼伤病者,连带家人悉已纳入城中,如今约摸已纳了有三百余人。尚有气力的女子用了午饭即在此做工,男子则皆已带去了南门,当已忙活开了。而其家眷悉数已配至城东,分了粮食,有伤病者臣更请了城中大夫照看。”苏与约言罢,只见况寥略一颔首,面上挂着一副颇为赞许的神色。
苏与约双眸一沉,心思渐起。
她去望他,似是欲言又止,鼻中一酸,却是堆出了满面委屈自责之意。
“怎么了?”他一扫她面色,皱眉问道。
“臣……”苏与约抿了抿半干的唇,一句反复斟酌了许久的话,啃咬得她心肺生疼,“孤身而病残者,臣未纳一人。”
她愈说声音愈抖,一句话说罢,双唇微撅是怎得也止不住颤意,鼻咽中酸意愈浓。
“臣有罪,臣……别无他法。”她嗫嚅道,眼里衔着的泪扑簌而坠。
她垂眸颔首,双肩轻耸。
不纳孤身病残者——这是她左右权衡、再三思量之后作出决定。
流民南下者数以千计,其中伤者、病者绝不在少数。她竭力周全,一家中只要有一个养家之人,无论家中人口多寡她悉数尽纳,绞尽脑汁在粮物配给上作手脚——只是……
她知道,博陵东路十二州供粮从何处来;她更知道,任州数处粮仓的存粮尚有几何。
是以,她又怎么会不明白,那些成百上千的“无用”之人,她救不得!
再者,以工换粮本就是她定下的规矩。
若是教那些做工之人见了心生不满而奋起反抗,她又该如何处之?
不纳孤身病残者——这个决定与她而言,是如此显然。
只是,她难受。
她那拿来威吓流民的话实则并无半点夸大——扰我境者,当诛。
于异国之流民,他们本就无帮扶之责,然而熙王竟是允了她以工代赈授人以渔的这荒谬至极的提议。
在那看似云淡风轻的一句“甚好”之下,他是到底背了多重的责、顶着多大的力,她……又怎会不去仔细考量?
可是,他允了。
是以,她难受。
她明明七步成诗满腹经纶,她明明熟诵史话鱼跃龙门。
可是,她想不出。
她想不出!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她到底要怎样做,才能保全他们的性命。
……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辜负,他对她的信任。
曾经她有多自信,如今便知自己有多自负;曾经她有多自喜,如今便知自己有多自傲。
她难受。
对着城外的流民,她难受。
对着眼前的这一人,她难受。
对着一句话便决定了上千人之生死的自己——
她太难受!
苏与约愈想愈辩不明心里的真真假假,将自己的下唇死咬得泛白,双肩微微耸动,眼界一片水光模糊。
她侧身抬袖抹面,啜泣不止轻轻连声道“失礼”。
他身形稍动,又只字未言,只将她那张被擦抹得发红的脸圈在了他融融的目光中。
相识半年,共事月余,他想他大概知她。
——知她颇爱归咎于己的小性子。
他等了一会儿,待她少许缓和下来,右手轻轻扶上了她的右肩。
不待苏与约得以反应,又觉得她的身子被柔和地一带,面向了屋中。
“……王爷?”她怔怔启唇问道,不知所措。
他立在她的身后,俯下身子,贴近了她的左耳,突然只觉得香暖扑面,颇教他心神荡漾。他定了定神,低哑却安定的声音在她耳边潺潺淌开。
“看清楚,认真地看清楚。”他道,“这些,都是‘你’救下来的性命。”
她听罢,心鼓一擂,心弦一松,蓦地又润湿了眼眶。
她急急侧过身去,抬袖掩了鼻唇,低垂着双眼,唯长睫上沾惹的水珠能教他清晰地看见。
“谢王爷……”她瓮声道谢,懦懦抬眸。
宽袖遮去了她半张脸,却又独独将她一双水光潋滟的明眸衬得如此摄人心魄。
他被她这般望着,却是浑身一紧,眸光一浊,喉头不自抑地微动。手臂稍抬欲伸,复又猛地攥拳而止,他终得别开眼去。
“你……”开口嗓子愈发沙哑,他清了清喉咙,不自然地板起脸,那猝然而至的疏远之意惊得苏与约心头一跳,教她颇不适应。
“去洗把脸罢。”他侧首远望,又不知自己在望何处,眼角余光掠过她那教人生怜的模样,回过头轻缓道,“莫再哭了。”
苏与约闻言,心中大松,轻抹眼角,颔首笑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