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安州城北门大开取纳流民以来已有四日,如今城中之人口已是数以千计,每每黄昏之时城东炊烟袅袅,人声喧扰。若是与上元日前的一片死寂的空城相较,这当真是恍若隔世。
衙府书房中,却极是幽静,只偶闻得书页翻过的沙沙声响。
况寥只身坐于案前,正阅季扬来信。他闻信剑眉微蹙,一双褐眸布满了血丝。仔细算来,他大抵也有两三日不曾好好歇息过了,眼中的酸胀可想而知。
蓦然听得“笃笃”叩门声响,他眼皮未抬,只沙哑着声音道:“进来。”
来者推门而入,小心翼翼地闭了门,躬身走到他身侧,呈了一封信道:“殿下,密信。”
况寥闻言神色微变,接了那信,未置一言,只挥手让那人退下。
他右手捻着那封信把玩了许久,眉头皱成一片,却迟迟未敢拆开。
那素净的信封上未着一字,然其中所言之事,他心中大抵有数。
原因无他,只因这信中所呈,正是他亲自令人探察的。
——他不该查她。
他如是想。
指间缓缓划过信沿,发出悉悉索索的轻响,他眸色愈深。
他知道,她同苏叙一般,向来是一个拎得清的人。
不论她执意入仕的缘由到底谓何、一颗真心又记挂着谁,聪慧如她,又怎么会看不明白、想不清楚,她——如今到底是在谁的手下?
再者,于他而言,不可信者,未必不能用。
即便她有二心、她不可信,与他而言却是无伤大雅。
她心思缜密、做事稳妥,自然是眼下的可用之才,他无须弃她而不用——只因他确信,以他的手腕,他无疑可以把控好她。
——是以,他不必查她。
是了,他本不必查她。
况寥摩挲着那信封许久,心中争辩不止。
可他,却还是查了……
迟疑许久,修长的手指移去封口,正欲要拆封之时,他猛然一顿,眸中晦暗不明。
他闭眼深深吸气,终是将这一封完好的密信夹入了书册中。
再等等——他想。
再等等。
·
短短四日,安州却是变了一副模样。
得以捱得过那几日大雪的流民多是男子,一一入得城中来,州中倒塌的屋房悉数得以复建修缮。而善织女子今也有百余人,手脚麻利的不过三日的功夫便将余棉赶制成了棉衣、棉被等御寒的物什。
苏与约转手又将这些衣物被褥配发了下去,那些女子知此,不必言明,自然而然地对苏与约起了亲近之意。
是日午后,苏与约正巡至纺屋,那些女子一见着她纷纷面露笑意,苏与约站在屋外亦笑着点头回应,也不入屋,免得打扰了她们干活。她将屋中的人一个个细细看过去,无一人她不识,无一人她唤不出名字。
巡过纺屋,又去粮仓,苏与约认真核对了簿册,愈看眉头愈紧,阅完却是一声长叹。
奇袭二县,运粮回城,这绝非等闲之事。熙王为此与众将士筹划了整整两日,又因需要从流民中仔细筛选可担运粮重任之人,是以如今这粮仓中的余粮还都只是陆陆续续从任州偷偷调来的。
——撑不久了。
她叹,满面倦容,肩上沉甸甸的份量压得快教她喘不过气来。
熙王那边她催不得,他虽面上不显,看似泰然自若,然而她却知道,他亦急亦疲,肩上的担子一点儿也不会比她轻。
如此,怕是要再从任州调配了。
但……她实在不敢再向季扬开口。
自晓得太子被废一事背后的深意,她如今每向季扬报信要粮,心便被吊高几分。她不知道季扬这几日来是如何将此事在林谂那瞒住的,但她很是清楚,这些日子他过得定是极不容易的。
她走后,任州的粮仓便交由南陆接管。
南大人心善正直,若怀抑兄好生与他打过商量,想来大概不会将此事捅到林大人那处去——苏与约如是想。
只是,这账迟早是要被翻出来的,现下只能拖一天是一天。若是运气好的能拖得到王爷将粮食运回……苏与约又叹,摇摇头止了自己的一番妄想。
若是此事闹到了皇上那里,而王爷又没能来得及将安州处置妥当,加之端王党众的煽风点火,恐怕王爷可是百口莫辩了。
她紧攥的双拳微微打颤,神色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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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大人!苏大人!”浑实厚重的男音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颇携几分焦急之意。
是时,苏与约堪堪归府,肩上一层余雪不及拂落,她回身一看,只见是罗实一路小跑而来,面色黑如锅底。
那日城门开后,苏与约将在城门发生的事挑拣了一番,简要粗略地告诉了况寥。况寥听罢,如她所料一般,对罗实这人起了笼络之心。是以,这数日来,况寥便传了罗实在身旁做事,而这罗实倒也是个中用的,于招人运粮一事帮了况寥不少忙。
“出了何事?怎得如此慌张?”苏与约一边哆嗦着手指解斗袚,一边问道。
“大人!方才任州来了急报,王爷一听气得砸了东西,人全都给赶了出来!”
苏与约闻言心中一沉,一个劲儿地暗啐自己乌鸦嘴,这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一把扯了斗袚,三两下捆作一团,抬步便朝书房去,边走边问道:“可知急报的内容?”
罗实亦大步跟在她身侧,将所知之事一一道尽。
苏与约听罢登时被钉在了原地,面上煞白如纸,冷汗涔涔,百骸俱颤。
这急报竟是比她所预料到更加危急!
——任州粮仓大火,南陆无故暴毙,北上供粮不及,城中几近断粮。
加之林谂一封奏折直呈天听,参熙王弃任州百姓于不顾而调粮救济异族,实有叛国之嫌,竟请以极刑处之!
苏与约脑中一白,双耳鸣鸣作响,纵是罗实在一旁连喊的数声“大人”,她也是只字不闻……
蓦地,她就地一撇斗袚,二话不说直朝自己的房中跑去。
身后的罗实不知所措,急得跺脚,不知该追不是。
推门入屋,她伸出被骇得发麻的双手在书案上堆得半尺厚的簿子中翻找,直到寻得封页上写着“户簿”二字的簿册,她一把将其抽了出来。
正要转身,心里却是蓦地一声轰响,教她顿时没了反应。
她周身氛围一凝,似窗外积雪堆了一层又一层……
她呆滞片刻,一咬下唇,取簿揽灯踉跄而行,走了好几步双腿才逐渐找回了气力。
苏与约一手揽着那簿册,一手提着灯,急匆匆朝书房赶,路中撞着了拾着斗袚追来的罗实,她只冷声道“不必跟”。
冷风一刮,她心中又是冷静了不少。一路沿抄手游廊去,她一边疾走一边在心中盘算得飞快。
粮仓起火委实太不应该,想她在任州时没少为防火的事下心思,周边的百姓皆被挪去了别处,一日十二个时辰派重兵看守,这怎么可能出事?大火的缘故虽尚不清楚,但绝对不会只是一个偶然。
如此,谁做的?林大人?
不,那些将士只听怀抑兄和南大人的差遣,钥匙也是……蓦地思及上元节那日查罢粮仓时的事,她心狠狠地一沉——南陆死了。
可……他怎么会?
君子如斯,他到底为了何事竟能将自身性命弃之于不顾?
苏与约心乱如麻,走到书房门前,正撂了灯伸手叩门,才发觉眼眶里蓄的泪模糊得她连自己的手都看不清明。
叩罢,胡乱抬袖抹了泪,她听得里头一声喑哑的“进来”,深深呼吸,这才推了门进去。
那门前被砸得粉碎的瓷杯同茶汤铺了一地,她见此一惊,不自意地屏住了呼吸。
那人正负手长身立于案前,目光死死地钉在屋正中的沙盘上,眼下的乌青隐隐可见。
苏与约小心翼翼地合了门、问了安,抬首时不期然地撞上了他怒意盛然的眸眼,不知怎的,她的胸口猝然生疼。
况寥瞥了她一眼,闭眸仰首,一呼吸罢,睁眼,眸底凝成了一片浓重的墨色。
见他如此,苏与约嗓中一堵,细眉深蹙,一时说不出话来。
读罢季扬的密信,他心中懊悔与恨意疯长。
南陆的底子实在太干净!七年与端王党人毫无往来,饶是他与季扬都不曾料到这枚棋子竟能藏得那么深。
太子未废之时,两党之争少有波及于他,他虽自幼与大皇兄更为熟稔,晓得二位皇兄之间的过节,然心中却无大偏颇。
于那人,他不亲近,也无恶意。
直至今时今刻,对着满城的百姓——
他恨不能将那人斩于刀下!
“今夜出兵。”他嘶哑着声音道,面色生寒。
林谂今日午后向京递的折子,待那折子被呈至父皇面前需有一日功夫,待那朝上一群人争论罢、父皇批复还需一日功夫……他必要趁禁令下达之前,将二县的赈灾粮抢过来!
苏与约闻言一抖,双眉挤成一团,内里烦躁之意烧了她满腔——于安州数日,她几乎没见他合过眼!
她张了张口欲劝,却又噤声沉了面色。
她蓦地发觉自己无话可劝,更……不配劝。
失落之感愈酿愈浓,她垂下头去,沉了眼皮。目光下移,被她紧紧揽在怀中的簿册一沉,她猛地回过神来。
“王爷。”她把心一横,上前一步将簿册呈出,躬身清冷道,“臣自作主张做了一事,望王爷恕罪。”
况寥神色微变,未置一言,接过了她手中的簿子。
“臣擅自令入天独之人必入天独民籍。”苏与约顿了顿,眸光黯然,“是以入城之民皆录入了户簿并签字画押——若是将此物呈到皇上面前,一来可拖延时间,二来可驳斥王爷叛国之论……不知王爷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