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与约问罢,不敢放过他面上一丝一毫的变动,心中怖畏盛溢,又莫名夹杂了几分期盼之意。
她只见得他目光定定地盯着她,那双本是深褐的眸此时更是漆如墨色。
他半晌未言。
她讶然于觉察不到他该有的滔天怒意,脑中又热又胀,思绪混作了一团。恍惚间,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被他情绪不明的目光紧紧缠绕,一动也不得。
她虚握着的双手渐渐腻出了冷汗,牙关酸软,心里头直发虚。
“放肆。”他冷声呵斥,许是极力克制什么情绪,那声音重得似要坠到地下,“苏与约,你可知你这般做,簿上之人会是什么结果?”
她刹那间如烤炽火,又如坠冰渊,身上一阵阵刺疼生热,心却凝结成块,一动也不得。
她双目胀疼,咬咬牙,竭力平稳着声音,教他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臣知道。”她吸气垂眸,面上几近平静之色,一撩下摆直直跪了下去,“入城之人皆已叛幽昌,幽昌有法,叛国之人皆处以极刑——”
她很清楚。
早在那日她同罗实提出这个条件之前,她便很是清楚。
早在那日她惊诧于自己竟会想到这个条件之时,她便将自己的心,看了个清清楚楚!
收容幽昌流民,并以天独之粮济之——这本就是大逆不道之举,更遑论他身为皇子,此举无异于刀头舐血,这正是将自己的错处明晃晃地摆出来,生怕没人能来参他一本!
她知道,睿智如他,个中关节定然看得比她更为透彻。
可是,她仍是忍不住……忍不住替他千般忧虑、万般考量。
录流民入籍——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在最危急时,对他最有益处的维护!
是了,她擅作主张,罔顾生民性命同价,择优而纳。
是了,她大胆妄为,欺负流民不知律法,蒙其入城。
倘若局势没有走到如今这一步,她绝不会将此事告诉他,更不会交出簿册并谏此下策!
她不想……她一点儿都不想教他知道。纵是要她煞费心机去粉饰、处心积虑去周全,她也不想教他知道——她的那颗心究竟是生得什么不堪的模样!
她不是不懂算计,她不是不染污秽。
她只是不知,人竟会有如此一种恋慕,能教她顷刻间丢盔弃甲。
——他要济民,她便济他。
“臣有罪。”苏与约平静说罢,深深叩拜至地,再也不动。
眼泪夺眶而出,顺着她的眼角、头额肆意横流,她死咬下唇,齿间锈味弥散。
此时此刻,她唯独害怕——
他不信她。
他不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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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与约深俯于地,半晌未动,而身前的那一人亦是一动不动。
室中一片沉寂,只听得屋外愈演愈烈的北风呼啸着捶打门窗,教她阵阵发寒。
“你……”头顶传来那人低沉的嗓音,一声低叹饱含言说不明的深意——
“为何如此?”他如是问。
苏与约闻言一僵,不由自主地撑起身子,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双水汽迷蒙的眸瞪得极大,上面写满了疑惑,仿佛在问他为何不责备她。
毫无缘由地,他只瞥见得她这幅呆呆模样一眼,心中意气顿消。
听得她谏言的那一刹,他内里翻腾而起了铺天盖地的情绪——
他叹服于她缜密的心思,惊异于她狠辣的算计,疑惑于她如此行事的目的,恼怒于她不顾自身的行径……他独独——
他独独对她生不出一星半点的厌恶。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上前一步,屈膝半跪。他平视着她的眉眼,浓醇的低念含着化不去的蛊惑,他道:“告诉我,为何?”
苏与约登时心鼓大作,面红得似要滴下血来,方才脑中盘旋的若干思绪悉数飞去了九霄云外,三魂七魄皆是被摄去得干干净净。她怔然,动了动嘴唇,轻声地喃道:“……王爷……护得住他们的。”
说罢,她一愣,却是颔首抿唇不敢再看他。
况寥闻此,一双幽眸刹时漆黑一片,浑身血气纵横。
她说,他护得住他们。
纯粹得近乎盲目的信任烧得他周身血液都在沸腾。
他心中一片豁明,四肢百骸被熨得无一处不舒坦。
她竟是在护他!
她竟是在拿整个安州城流民的性命在护他!
他甫一有所意识,脑中却又没了意识。
一股莫大的欲念迸涌而发,教他喉中发紧,猝不及防。
他不该离她那么近。
近得能看清她额上渗出的细密的水雾,近得能数明她蝶翅般轻颤的睫;近得教他只想替她抚去她鼻尖的细汗,近得教他只想一品她嫣唇的芬芳……
他无法抑制地伸手,转而落向了膝头,猛地撑身而起,侧身负手而立。
她被他的动作一惊,抬头一望,只见得他神色晦暗,薄唇紧抿,她不禁弱声寻问道:“……王爷?”
他不答,微微侧首,俯望于她。
他不该离她那么近。
只因离得愈近,愈能教他看清——
这一人,于他,该有多么的契合!
况寥一声长叹,轻声言道:“明日出兵,朝堂及城中事悉数交于你周全,可明白?”
苏与约闻言眸光骤明,嘴角扬起的笑意是怎得也抑不住。她站起身来,躬身拱手,一字一顿清楚道:“臣明白。”
他定定地望她,目光柔和得似能滴出水来。
记得去年那日夜,苏叙曾对他说——她是为官之才。
是了,她正是。
这才能,若是能为他所用……
这才能——只能为他一人而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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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着人伺候了熙王歇下,苏与约回房却是一夜未眠。
她将那户籍簿子置于案头,思思写写,连夜写了一封长信,更附草拟的奏折,连带那簿子,一同着人给身在任州城的季扬送去。
她不过以正七品翰林院编修的身份随行,自是没有一封折子直呈天听的本事,亦不敢僭越假借熙王的名义上奏,又念及太|子|党旧臣被罢了个七七八八,如今朝中能帮得了熙王说话的,思来想去也只有礼部尚书季衡季大人而已矣,遂将事务托与季扬处之。
要务尽了,天色将明,外头尚未有什么大动静。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着人备了粥水给熙王送去,自己却是候在衙堂处,生怕与之擦肩而过。
等了不过一刻的功夫,只见那人穿戴齐整,一身玄黑甲胄衬得他气宇轩昂。
她不敢多看,上前请安。
他见着她,神色一缓,不自意嘴角噙笑。
他走到她的身前,看着她抬头与他相望,他定声道:“十日。”
苏与约一愣,稍稍睁大了眸子。
他扬唇笑道:“等我。”
说罢,转身抬步而去。
苏与约怔怔地看着他融入夜色中,心头狂跳。
是日晨,况寥一行二十人匿迹而行,一路北上。而罗实则领三十身体壮实的男子,更携雪耙、铁锹、简制的板车一类的物什,于当夜抄道而上。
苏与约留在安州城中,却是一时半刻都静不下心思来,自顾自撑着伞,将纺屋、粮仓、城东流民居所一一转了个遍。
好不容易熬到夜里季扬回信,见信中道户簿已呈,并嘱咐她道这二日短粮,必先安民。思及仓中余粮,苏与约心知在理,遂与知县共商,即日减派口粮。更知不知隐情的流民定会骚动不安,遂免了这二日工程,并着女子归家抚慰家人,而苏与约次日更是不辞辛苦挨家挨户一一探访,是以城中不至于起乱。
幽昌流民素来知晓天独四皇子大将军北征之威名,而不知天独女官是谓何物。再来苏与约已是及笄之年,按幽昌旧俗,女子年及十五仍未出嫁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是以流民皆以“将军夫人”唤之,面上满是崇敬之意。
苏与约听此面红耳热,心头暗喜,然碍于礼法,她只得极力辩解,急释“女官”之意,谁知那些人死理认惯了,无论如何也改不过口来,又这么一唤城中皆是叫开了,久之,她倒也是没那心力再去辩驳,只好放任自流了。
夫人、夫人……他的夫人。
她心里五味杂陈。
纵使她去岁不曾驳皇帝旨意,纵使她来日得以平步青云。
她都不可能成为——
他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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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德二十七年春正月廿四,参熙王的奏折入了浚京,皇帝闻奏龙颜大怒,召二府众臣共商此事。距黜太子一事不过堪堪两月,朝中端王一派一时独大,纷纷请意,褫夺熙王封号、责令四皇子即日返京待办。
皇帝未置可否,且传令熙王立即返京,着大理寺、审刑院、刑部三法司共同严查此案,并令礼部修书与幽昌,言明流民南下之事。
一日之内,熙王叛国的流言便遍布了京城,反四皇子的呼声暴起,闹得满城沸沸扬扬。若是硬要辩白道其中无人推波助澜,想来明眼人都是不会相信的。
廿六,正值熙王被推至风口浪尖,原太|子|党众人人自危,端王党人各个趾高气昂之时,情势陡转——一本安州城户籍簿册被呈上朝堂,礼部尚书季衡随即上奏驳斥,道安州城内流民皆是天独子民,熙王此举毫无半分逾礼叛国之说,更反参户部侍郎林谂信口雌黄、恶言中伤,尚书右丞林行中等人结党不臣、挑拨煽惑,其居心之叵测还望上明鉴。
闻此,朝中哗然,舆论乱作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