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众人纷纷上前赠礼敬酒,更带着自己的女儿到熙王面前溜达上一圈,这明摆着是做媒的架势。苏与约只觉得心头闷火,暗气这天凉教爹爹受了冻、不得与她同行,又见其他一些只身与宴的寒门女官亦是安分地坐在席上,饶是她有功名在身,但毕竟只是一个女子,也不敢恬不知耻地往那人身旁凑。
她只得闷声吃菜饮茶,身旁虽有相熟的贵女来寻她谈天,她亦是心不在焉。
“苏大人。”
苏与约只听得有男子轻声唤她,随之而来的是身旁贵女们拔高了几分的嫣然巧笑:“季大人安好。”
苏与约抬头望见季扬,心中阴郁一扫,笑道:“季大人安。”
季扬刚想开腔,却又是被一旁贵女们殷切的询问截去了话头。苏与约也不急,一挑唇角,退了一小步,站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起好戏来。
想来是这“京城佳公子”的阅历颇丰,季扬也不怯于这般场面,只见他眉眼含笑,谈吐风趣,彬彬有礼,三两下便说得贵女们服服帖帖的,她们纷纷柔声告辞,将苏与约让了出来,生怕扰了他们相谈正事,给他留下个什么不好的印象。
苏与约在一旁看得是瞠目结舌,心悦诚服。她向来少去茶坊酒肆,自然是见不得季扬这般做派,只听闻季大公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韵事,而今日一见——啧啧啧,这当真是名不虚传!
季扬见人走得差不多了,笑意一敛,当着苏与约就是一声长叹,他摆手道:“快别那副模样,要笑便笑罢,可别憋坏了你!”
苏与约闻言“扑哧”一声笑出来,急忙以袖遮口,露出来的一双明眸满是揶揄笑意。
她闷声笑道:“怀抑兄——当真好手段……”
季扬咳了咳,冠玉一般的面上浮了些许绯色,浅笑不语。
苏与约笑得够了,垂了袖子,打趣道:“也不知哪家娘子有这个福气,能入您青眼。”
季扬亦是回敬她道:“你不就是一例?”
苏与约闻声就笑了,知他不过是以友相待,她遂坦荡道:“怀抑兄说这话是想拿我作靶子使了。”
季扬一挑眉:“我哪敢拿你当靶子使——”末了便消声不语,亦是不怀好意地笑望她,暗道——他若是敢拿她当靶子使,非教殿下削了他不可。
“怀抑兄寻我可是有事?”她见他不说话,遂问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见相爷不曾来,就想着唤你一道去见殿下。”季扬笑了笑,却是腹诽——他的贺礼,方才已是送过了一回,却不料被殿下挡了回来,如今还在他袖袋中吊着……
他此时只想朝殿下谏言道——用人可不是这么用的,殿下!
苏与约闻言眸光一亮,真真要觉得眼前这人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她眉眼皆笑,应声道好。
季扬见此,亦是暖笑。二人遂不多说,一齐朝上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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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座的况寥正笑应着一朝臣携女共贺,待那人话头说尽,他不着痕迹地客套了数句,遂举杯对饮。搁杯时,他只觉得嘴角挑得隐约有些僵疼。
念及他年已廿一,却仍未纳妃,朝中众人略有不快,其母贵妃黎氏遂教他趁着生辰,摆上一宴应付应付,以安人心,他只好无奈照办。若非如此,他向来一切从简,自是不意这般折腾自己、折腾别人。
饶是他酒量不错,也是经不住众人的轮番敬贺,大半个时辰过来,他亦有了几分醉意。
又是迎完了一对父女,他只觉得头脑发胀,心中懊悔不已。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将拟请宾客诸事宜交由母妃与宣儿,也不知她们从哪里找来这般多的人……这真是!
思及此,他朝况宣所在望了一眼,只见得那姑娘竟是朝他眨眼轻笑,眸中打趣之意颇盛。他见此,正想走去笑斥她数句,却又见得她神色突变,略有慌张地别开了脸。
他一愣,不解其意。
正晃着神,蓦地听得柔柔女声,他恍惚中只觉得这声音分外悦耳,心猝然急跳。
“王爷万福。”她甜声道。
况寥回眸一望,正正将目光凝在了她的身上。只见她一改往日素净的模样,着了一身茜色繁服,朱唇皓齿,明眸流光,眉妆淡画,云髻飞扬。一双炽热的血红耳坠轻轻摇曳,衬得她肤如白玉,艳丽夺目。
他一敛幽眸——红,太衬她。
许久不曾见他,苏与约亦是撕扯不下这一个劲儿黏在他身上的目光,只顾着凝在他那双醉意微醺的褐眸上。他眸光似水,蜜意撩人,这般专注地将她望着,她只觉得脑中昏昏涨涨,心鼓大作,浑身酥酥麻麻,明明未曾饮酒却仍是醉得不知今夕何夕。
一旁的季扬见他俩旁若无人地相视半晌,面上一臊,略有困窘,四下看了看,生怕旁人看出些闲言碎语来。
他只得急忙从袖中掏了贺礼,呈上前道:“臣祝殿下生辰快乐。”说罢,也懒得再费口舌,左右他想的那些贺词殿下也是听过一遍了。
况寥这才去睨了季扬一眼,身旁随侍收了贺礼,他哑声道:“多谢。”
苏与约亦是脑袋空空,待季扬送了礼,才回过神来,将手头拎着的贺礼呈上去,开口道:“王爷,这是家父与臣备下的一点薄礼,祝王爷——”
她说着一顿,只觉得先前想了许多的贺词都颇觉不对。况寥见此,却是不急,静静地望着她,嘴角噙笑,心中生怜。
“祝王爷,平安喜乐。”她想罢轻道,黑眸含光,一字一顿,悉数敲在了他的心上。
他扬唇轻笑,眸敛星辰,沉声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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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占不得那人太多的时间,身后的贵女们更是虎视眈眈。送完礼,季苏二人便退到一边去了。
苏与约回首望了那人一眼,笑意渐失,说不清道不明的意绪在体内疯狂滋长。
季扬看了苏与约一眼,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腔。
“怀抑兄——”她蓦然抬头看他,低声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少见得她这幅严肃的模样,季扬略一颔首,两人便一前一后出了宴厅。
寻了一处僻静的所在,季扬站定,待她开口。
她踌躇片刻,轻声问:“怀抑兄,我若是,未同王爷知会便擅作主张为他做了一事——他,可会恼我?”
季扬听得她问,却是一愣,柔声宽慰道:“殿下素来待人宽厚,若你所做之事未伤民本,想来殿下是不会恼你的。”
她闻言未答,眸如夜色。
“以诺做了什么?可愿同我道来?”季扬放缓了神色,劝诱道。
她依旧无话,他等了片刻,正以为她不豫开腔之时,却听得她平静道:“我集了林谂南陆的密信,交给了齐潜。”
她话音落尽,季扬一惊,将她这话翻来覆去咀嚼了数遍,终是回过味来。
他眸光一凛,沉声问道:“密信从何而来?”
“是安王行的方便。”她敛眸,将那日迎秋宴末之事一一道来,再轻道,“皇女殿下心思纯净,安王想来是知晓的——是以,我前思后想,知她要用我,我遂是顺了她心意。”
季扬听着是眉头紧皱,拳硬如石,心中怒意暗生。
好半晌,待他想清了个中关节,终得稍稍松了一口气,叹道:“坐享其成,安王爷倒是走了一步好棋——”说着他睨了苏与约一眼,复又浅笑道,“只不过她倒是不知,你也并非是个任人摆布的人物,晓得推他人出来作靶子。”
苏与约听罢,摇头浅笑道:“齐大人不上不下也有好些年头了,我不过是帮了他一把。”
季扬听她这般为自己洗脱,轻笑出声,末了又问:“只是,你怎得会想到用齐潜?一来,此人阴晴不定,若是此事败露,殿下虽得渔翁之利,而你这十年寒窗怕是要付诸东流;二来,这人定是要闹得不死不休,绝不会给那人留半点退路,你——”季扬一顿,思来想去换了一个稳妥些的说法,“可是忘了与你二姊留点情面。”
她闻言心戚,扯笑道:“若是事成,王爷用我,我自得意;若是不成——这功名不要也罢。”
他听得她这般说,却是怔然。
相识相知许久,她的心思,他是懂的。他既已说过“信她”,那么他自是对她不存顾虑——然唯有一事,他曾百般探察、千般思量,却是从未直直向她求证过。
今日话已至此,他蓦然觉得,万般试探终不若推心置腹的一问。
是以,他望她,沉声轻问:“以诺——你可是思慕端王?”
她一滞,思绪一阵恍惚。
她倏忽间竟是想不起当年的那一份意绪,刹那间只觉得曾经的爱与恨早已离她远去。
——她心中一坦,如卸千斤。
浅浅勾唇,眉眼皆弯,她点头轻声回道:“是,我曾思慕过端王,在很小的时候。”
她又是想了想,暖笑更浓:“如今却是想多谢他,教我——入了这官场。”
季扬听罢颔首,颇感于她的这份坦诚,亦有些许愧疚,遂定声道:“对不住。”
“怀抑兄不必自责,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事,问了你该问的话,如是而已。”
他心中更暖,点头言谢。
苏与约眯眸一笑,不意教这凝重的气氛继续发酵,她眨眼轻快道:“不过,还烦请怀抑兄替我扯个谎——王爷面前,你把这功劳拿去可好?”
“这又是何故?”季扬挑眉。
她扬面笑得更是灿然,眼波流转,痛快道:“这一来嘛,我好浮名、慕虚荣,只听得他人夸我万般好,容不得谁人挑我半点错。我既是做了这般腌臜事,自然是算计着拿你作掩;这二来嘛——”
说着,她话音陡颤,情不自禁地提了声调,咬唇又扯笑道:“我欢喜他,只可惜他洞察秋毫,心思剔透,若是晓得我别有居心,他反倒不知该怎么用我了,这岂非是平白给他添堵?”
季扬听罢一愣,张了张口,复又作罢,只见得她正笑着,却霎时间面容大黯,声色戚然:“——我晓得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怀抑兄若是怜惜我,给我留几分面皮便是了。”
话落她泪珠一滚,意绪崩堤,止不住出声啜泣。铺天盖地的自卑将她卷裹地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而她——喘不过气,无处可逃。
季扬半晌无言,抬了手,落去她颤抖难抑的肩。轻轻拍了拍,他点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