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三
作者:我言      更新:2020-02-02 03:11      字数:3461

又数日,门下省内,苏与约正埋首案前抄录名册。

隐约听得前头纷纷传来问安声响,她猛地抬头去看,顿时觉得脖颈疼如针刺,痛得她眉眼都挤到了一处去。她急忙撂了笔,伸手去捂自己的后颈,手心亦凉,却是没能教她冷硬的脖颈好受上多少。她小心翼翼地仰首上望,左右活动,听得自己的骨头连声咔嗒作响。

正想着是时候寻个大夫诊视一番这陈年旧疾,只见得前头缓步走来一人,那人着紫腰玉,半隐在下摆间摇摇曳曳的金鱼袋亮得晃眼。

苏与约定睛一看,恰与那人四目相接,她霎时心跳如擂,急急忙忙收了捂在脖子上的手,站起身来,躬身作揖道:“顾相安。”

顾观在她身前站定,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颔首道:“苏大人不必多礼。”

苏与约直起了身来,偷偷睨了一眼顾观沉凝的面色,只觉得脊背生凉。她思绪飞转,只道这些个日子以来,她可是安分守己得很,绝不曾做错什么要务,更不曾生发什么事端——她顿时糊里糊涂,当真不知这顾相一脸严肃地来寻她到底是所谓何事。

顾观沉默片刻,却是递过来一本名册。

苏与约连忙双手接过,只稍轻轻一瞥,便知这是她前几日呈上去的举荐簿子。心跳声愈大,额边更是渗出了一些薄汗,她一边寻思着这顾观的意思,一边懦声问道:“下官不知……这名册可有什么不妥之处,还望顾相多多指点。”

顾观掠了她一眼,只道:“你且翻开。”

她闻言一怔,应言低头翻开了那册子,却惊异地觉察这簿册中间竟是夹着一封信!

见此,苏与约蓦地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够用了,她抬头望向顾观,目中生疑。

顾观稍稍望了望四周,只觉得人多口杂,遂不意明说,他且缓声道:“苏大人办事稳妥,你呈上来的东西,自是已被细细阅过了——”说着,他看了她一眼,眸中盛满深意。

听得他说“东西”二字,自然是另有所指。苏与约稍一延展了思绪,猛然间醍醐灌顶,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惊诧!

顾观扫了她一眼,看着她如遭雷劈的神情,莫名地只觉得有些别扭,他轻咳了一声,道:“名册上已作了批注,你且看看,此外——”

他沉了声音道:“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时,你若寻得栋梁之材,我们这些老一辈的——自会多多相助。”

说罢,顾观只觉得言尽于此,不意再同她多说,遂转身快步离开,一旁的官员纷纷作揖相送。

苏与约却是杵在原处,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捧着那册子坐回到书案后,四下一望,见无人留意于她,遂伸手捏着那封信一抽,悄无声息地将其藏入了袖袋之中,心鼓咚咚作响。

——没想到。

她当真是没想到!

前几日,她思来想去、终于落定了心思给安王写的一封密信,竟是会由顾相亲手将回信交还与她!

苏与约面上一阵发红、一阵发白。

呆愣了好一会儿,又是不由自主地咬唇低笑——她难不成是坐实了一段野史!

自顾自乐了片刻,她神色一敛,抬手摸了摸袖子,只觉得里头如承千钧。

·

次日,御史台。

“齐大人。”苏与约远远看到游廊前头走着的一人,急忙小跑上去,躬身作揖。

略有耳熟的女音唤得齐潜回过身去,一见是安州里那个同他周旋的女官,他顿时没了好脸色。他一想起北地南陆案至今探查未果,心中便窝着一团火气,连连暗啐道这时运不济。

“你来做什么?”齐潜冷声问道。

苏与约直了身子,自顾自地轻轻一笑,恍若读不懂他满脸的寒意。

“下官听闻大人查办南陆案甚是辛苦,又想着同大人在北地有过一些交情,遂特地过来拜访一下大人。”苏与约笑盈盈地道。

齐潜听了就来气。什么狗屁交情!这娘们儿,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台院人多嘴杂,饶是他再气也没法儿在这不时有人来往的抄手游廊里朝她撒这火气,遂冷哼一声,甩袖欲走。

“齐大人请留步。”苏与约上前两步,低声道,“下官给大人带了一些东西,还望大人过目。”

“嗬!你的东西,不看也罢。”说着齐潜就要走。

苏与约又几步小跑跟在齐潜身侧,见左右无人,又道:“大人,这东西恐怕是得以为大人排忧解难的灵丹妙药,大人当真不愿看上一眼?”

齐潜足下一顿,一脸狐疑地望她,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苏与约亦停了脚步,浅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道:“大人查办南陆案,想来自是颇费心力,当真教人敬佩。”

齐潜刮了她好几眼,才一把抽过她手中的信,三两下拆开展好,匆匆看了数行,登时神色大变——这、这竟是南陆与户部侍郎林谂互通的密信!

“你——这是从何得来的!”他狠狠地盯住苏与约,咬牙切齿道。

苏与约轻笑道:“这大人就不必挂心了。下官只想知会大人一声,若大人愿意承了这差事,这妙药,自是还有不少。若大人将此事办妥了——”她声音一压,“大人想来便是今后的股肱之臣了。”

齐潜霎时心鼓大作,冷汗直冒,手中的信一如烧红了的烙铁,教他怎么拿都不是。

“你就不怕我将你给我密信一事捅出去?”他强撑脸色,寒声威胁道。

苏与约莞尔一笑:“大人是聪明人,敢问大人查了熙王爷这么久,可是查出了些什么没有?就算这事儿被您捅了出去,我朝不杀士大夫,下官最多不过被革职查办而已,而那上头两位能笑到最后的是谁——想来大人心里头定然跟明镜似的。”

齐潜被她堵得无话可说,“革职查办”四字就这般轻易地从她口中轻飘飘地淌出来——只怕这姑娘是当真对她的王爷忠心到了骨子里。

他垂眸思忖片刻,问道:“你为何要帮我?”

苏与约闻言轻声哼笑:“下官不是在帮大人,而是在帮自己——良禽择木而栖,这个道理,大人自然是懂得的不是?”

“——如此,那便定了。”齐潜一颔首,目光犀利。

苏与约勾唇一笑,躬身作揖。

齐潜此人,便是一把锋刃太过尖锐的刀,噬血方休——

而她想要的,恰恰正是这样的结果!

·

元德二十八年秋九月二十六日,熙王生辰。

早大半个月,苏与约便收得了熙王生辰宴的请柬。马车渐行渐缓,帘外喧嚣的人声欲浓,她只觉得按捺不住,明明早已是深秋,她却依旧燥得浑身发了一层薄汗。

下了马车,抬眼便是熙王府庄严气派的正门,朱门大敞着,直直望去便是一面琉璃影壁,上雕松竹梅岁寒三友,甚是高雅——然,若是懂得个中精巧的人,细细一看便可得见这松竹梅浑然一体,正成蛟龙潜渊之势。

熙王府原是齐王府,而这影壁正是当年女帝陛下赐予齐王的乔迁贺礼。思及女帝与齐王的一段往事,苏与约抿唇轻笑。又望这蛟龙,她心中希冀,唯愿那一人如这潜渊蛟龙,有朝一日得以破深潭、遇风云,化而为龙!

王府有侍者见着她便迎上前来,引她入府。顺着甬道缓缓行去,只见得府内华灯璀璨、五光十色。前院陈列,一如她当年所见,单一的草木与雕石,处处透出一股铁血将士的冷硬之气。

彼时她只嫌院中黑白无色,而今日再看,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舒坦,便是杂生的丛草也教她瞧出了几分天成韵味。

她左右顾盼,心中妄自浮想——不知那一块花圃植秋菊可好?那一方池塘养夏荷可妙?碧桃红梅,他又是觉着哪种更好?还是他会更欢喜葳蕤的高树、欢喜青葱的翠竹?

这俨然以女主子自居的想法,教她愈想双颊愈是烧得慌,心跳一急,掌心微微渗汗。

只不过——

迈入宴厅,她顿时如被劈头盖脸地泼了一通冷水,心里堵得严严实实、满满胀胀。

眼见厅中贵女如云,一个个淡妆浓抹、粉装玉琢,环肥燕瘦、袅袅娜娜……吏部尚书之女有之、工部侍郎之女亦有之——乍一看,直教人以为是择妃大选已至。

苏与约眸光黯黯,舌根不住泛酸。

这偌大熙王府合该有女主子——可这女主子,却怎得也不是她。

那侍者将她安置到一处正好能瞧见上座的僻静处,她只觉得是个称意的位置,遂谢过落座。

不一会儿,只见她心心念念的那一人缓步而出,群客纷纷作礼相迎。

苏与约亦是福身,却是仗着自己离得较远,偷偷抬了眼,目光直直望那人身上黏。

那人一身紫金蟒袍,腰玉带金銙,长身而立,气度不凡。她只消看他一眼,便觉得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翻腾着无边的眷恋,教她的脑中心上满是他。

她站得远了,即便是眯了眸子,双眼依然描摹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他蓦地好似是向她这处望了一眼,她一惊,连忙垂眸避开,颊上火辣辣地生疼,耳中嗡嗡作响。

众人坐定,那人朗声致辞,并道开宴。

苏与约只觉得那人的声音是既熟悉又陌生——她鲜少得见他这般意气风发、扬声说话的模样,而今日一见,却是教她更为心折。

她默默用着菜品,吃着吃着,只觉得胃口大开,细细一看,这席上却是颇多她偏爱的菜肴。

她心头一喜,偷偷地瞥了一眼左右两席,只见席间菜品无差,一份浅薄的愉悦霎时随秋风而去。

她咬了咬箸头,只道是自己想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