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二
作者:我言      更新:2020-02-02 03:11      字数:3300

元德二十八年秋八月十九,尚书左丞朱乡上书乞骸骨,帝允之。

又一日,熙王况寥以博陵东路十二州一马平川,与幽昌接壤却无险要之势,实是易攻难守为由,奏请加兵增援。

此议一出,朝中众臣分列两派——枢密使蒋啸、副使耿铭携枢密院众臣力陈北地军力厚薄之利弊,并再谏言收复幽云十六州一事迫在眉睫,闻此原太|子|党众人纷纷附议;而以尚书右丞林行中、御史台御史中丞任尧章为首的端王党众则驳斥道,熙王况寥手握兵权,更请议增军,实是居心叵测,有谋反之嫌,遂奏请上收兵权。

一时间,两派争执不下,势如水火。

九月初一,上诏令收熙王兵权,准熙王入中书省视事。

一听得这诏令,群臣惊愕,竟是没有一人能摸清皇帝的心思。这说捧了吧,却收了熙王的兵权,放眼整个朝堂,可没几个朝臣是他的人;这说贬了吧,又竟是准了熙王入中书门下二省视事,这自开国以来更是头一例,无人能出其右!

端王党一派顿时消停了下来,私底下却是吵作一团——有人道,熙王朝中无人,又断了同枢密院的联系,纵是入了二省,这里头都是端王的人,定讨不了好去,无须挂怀;亦有人道,皇帝此举正是要为熙王笼络文官,打压端王之势,不可不防。

苏与约闻此,心头一沉,想来熙王怕是容易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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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垂拱殿内,四周窗户闭实,却是硬生生将那尚未来得及逃散的暑气关在了殿中。是日,苏与约当值祗候,入殿未久,就被蒸出了一脑门的汗,后背衣料刮擦隐隐似有针刺,她取帕擦汗,心中嘀咕分明入了秋,这殿里只怕是太热了些。

稍稍等了一些时候,皇帝况穆入殿,只见他身裹厚衣却是神色安然,偶偶有咳,略带病气。见着来人,祗候官员、小黄门女使等人纷纷停了手头的事,行礼问安。

起身后,众人归职,殿中一片寂然,且闻得上头翻纸、搁盏及轻咳之声。

小半日功夫,只听得况穆沉声唤道:“苏三。”

苏与约闻声心头一跳,连忙上前,拱手作揖道:“陛下。”

况穆轻轻“嗯”了一声,却是未抬眼,将手中奏折再细细看了一看,这才抬头睨了她一眼,苏与约颔首,抿唇作镇静之色。

“谏议立相这折子是你递的。”他平声道。

“是,陛下。”苏与约额角渗汗,双手微抖,却是忐忑。朱乡请辞后已有十余日,然这左丞一职仍是空悬,是以她有此谏。而教她如此惴惴不安的,却并非此事——她在这折子上不仅提了尚书左丞此缺当补,且更复议立正相之事。

朝堂之上,二王相争,端王党一派风头正盛,人情关系盘根错节。又端王生母乃现任皇后林氏,这端王可谓是不折不扣的嫡长子,若论立储,倒是没人能争得过他。然现如今,那太子之位犹悬,更允熙王入二省视事,这皇帝的心思不外乎二念——其一,培熙王之势,平二王之权,以安朝堂、固帝位;其二——皇帝属意熙王。

自然,这第二个念头于她而言虽则极好,然帝王心术,谁也不敢妄下定论。只不过,这前有迎秋节安王之提点,后有收兵权入二省之诏令,她这一颗胆子倒也是肥了不少,遂琢磨着借此谏议之机,试探一下皇帝的想法。

她遂重提立相之事,又为自保,累议众要臣,端王党人也好、熙王党人也罢,凡是有资历为相者,她倒是一个也没落下。

况穆眯了眯眼,看着苏与约半晌未言,审视之意颇浓。

苏与约任左司谏,自是掌讽谕规谏,凡朝廷阙失,必有论诤,如今提起这立相一事,也是合乎理法。只是自苏叙罢相以来,群臣谏议此事已久,却始终不得结果,久之朝中无人再敢置喙,而她今日却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这倒也是有趣。

况穆又兀自翻看了这奏折,见折中诸人事写得很是详细,心知她为试探而打这幌子打得也是颇不容易。

片刻,他蓦然出声道:“那安州户簿是你录的。”

苏与约一听这话,登时小脸煞白,木了大半个身子,脑中一白,不知他此问何意。她强撑应是。

谁知况穆闻言竟是朗声大笑,笑着笑着陡然转咳,好一会儿才歇下气来。

苏与约惊魂未定,又见皇帝如此,更是茫然不知所以,遂是颔首未言。

况穆定定看了她半晌,只哑声道:“立相一事,朕知道了。”顿了一顿,又叹道,“苏三——许多事,你爹爹身不由己,你心中莫要埋怨才是。”

她闻此眸眼一扩,唇瓣微张,愣了愣,连忙作揖道:“谨遵陛下教诲,微臣无有埋怨。”

况穆挥手教退,此后无话。

次日,帝诏季衡拜尚书左丞、季扬擢礼部侍郎。

闻诏如此,端王党一派大惊大乱——皇上扶持熙王之意昭然若揭!

·

天高云淡,秋风落叶。重阳过后,暑夏的流金烈日似是被北来的寒风吹得固结了一般,松松垮垮地挂在碧空上,一脸祥和,没了那瞪目獠牙四处食人的势头。

午后,礼部内,书页翻动声悉索作响,一如秋风扫着黄叶打着旋儿。

苏与约携二三簿册直往这衙门中来,一路打听着寻到季扬案前,只见他正捧着个帖子赏得正欢,竟是没察觉到她走近旁来了。

她莞尔一笑,将那些个册子往案上轻轻一放,开口打趣道:“礼部侍郎季大人可是嫌这俸禄太多了不是?”

季扬手上一抖,抬头一看,只见得苏与约正笑盈盈地将他望着,眉眼间满是揶揄之色。

他松了一口气,放了那帖子,无奈笑道:“以诺怎得来了?你这倒是把我吓着了。”

苏与约嘻嘻低笑,挑眉道:“我哪敢吓你呐?也不怕……”

“‘也不怕全京城的小娘子将你生吞活剥了’不是?”季扬截了她话头,一边摇头浅笑,一边啧啧道,“你啊!”

苏与约听了,笑意更浓:“还是怀抑兄懂我。”

季扬亦笑,白了她一眼,问道:“怎得过来了?”

苏与约将那些个簿册往他面前推了推,笑道:“方才经过翰林院,谢大人一见着我便塞了我这些簿册,托我送来与你——想来我走后,翰林院里便忙成了一团,眼见这跑腿的活计都没人做了,左右今日无事,我遂过来了。”

“有劳。”季扬颔首,翻了翻那册子,又笑,“这事儿紧要,若不是谢学士放心你,只怕是要亲自过来。”

苏与约闻言点点头,懂事道:“如此我便不问了。”

季扬暖笑未语。

苏与约眸光一转,在方才季扬研读的字帖上一凝,却是一愣。她扯了扯嘴角,道:“怀抑兄,这帖子可否借来一看?”

季扬将那帖子小心翼翼地捧了过去,笑道:“这还是今岁开春殿下赠我的生辰礼。”

苏与约接了那帖子,细看无误,正是去岁她在大相国寺文玩铺子上见得的那一幅。又听得他这话,她却是迟疑,问道:“……是哪位殿下?”

听得她这么一问,季扬一怔,答道:“自然是熙王殿下,还能是哪位殿下?”

苏与约心思一转,似有所悟,敛眸笑道:“自然,合该是王爷。”

季扬心念一动,呼吸蓦地有些急促。他定定望着苏与约的眼,双眸一眯,低声问道:“以诺,为何会这么问?”

苏与约被他探究的目光一扫,心里一虚,倒有些犯难,只得腆笑道:“是我忙糊涂了,信口乱问,怀抑兄不必挂怀。”

话音方落,苏与约只觉得眼前的季扬是眉头一蹙,颇有些失意的意味。

季扬将信将疑地睨了她一眼,扬眉又道:“这帖子我宝贝得很,你一个糊涂的可别给我闹出什么事端来。”

苏与约连忙将那帖子双手捧还,赔笑道:“不敢不敢。”

季扬接了帖子,细细收好,再一抬眼,只见苏与约立在案前,面色微凝,颔首无言。

“怎么了?”他见状问道。

苏与约抿了抿嘴,目光躲闪,嗫嚅了好半晌,才道:“不知……不知王爷安好?”

自熙王准入中书省视事以来,他将大多半时间都扑在了中书上。以往他在门下时,她每隔数日都能远远见得他几眼,虽说攀谈不得,但却也算是有所慰藉——而如今,她却是大半个月没见过他了……

这委实教她——思念得紧。

季扬见她这幅模样,了然一笑,道:“中书省下官员大多面上一套背后一套,确实教殿下费了不少心力。不过——”

看她抬了头,他又笑道:“殿下是何等人物?你莫要忧心才是。”

苏与约闻言眼皮一沉,唇瓣微动,似是还有话说。

季扬亦是不急,便在一旁静心等她。

她想了想,走近了一步,咬唇轻道:“敢问怀抑兄,王爷他——”她一抿唇,抬眸定定端视着他,眸中波光流转,“想要的,是什么?”

季扬心下震动,目光在苏与约肃然的脸庞上逡巡数回,神色一沉。

他定声道:“民安物阜,天下承平。”

苏与约听罢垂眸,心思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