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一
作者:我言      更新:2020-02-02 03:11      字数:3357

苏与约颔首垂袖等了有一些时候,只见得里头缓缓走出三个人,她定睛一看,原是顾观、礼部尚书季衡以及翰林学士谢桓,心中顿时了悟——这定是要说今岁秋闱的事了。

众官员齐齐见礼,礼罢,顾观客套了几句,便说起了来年进士科取士之事。

苏与约边听着,边偷偷打量起这年逾半百,却依旧丰神俊朗的右相来。

若说起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的顾观此人,亦是天独王朝一奇男子。

当年新帝登基,年不满三十的顾观便首次拜相辅政,虽说中多有辟谪,但算到如今,他竟也是在相位上徘徊了二十年之久,着实教人敬佩。

然教人称奇的,却不仅如此——顾观此人,至今未娶。

想当年,人人皆道——左相右相,坦腹东床。京中多少小娘子削尖了脑袋想往这宰相府大门里挤,可这两人倒好,一人一妻一妾、一人终身不娶。到底是辜负了多少春心,这谁也算不清。

苏与约博览群书,是读得又多又杂,自是没有错过野史里头这奇男子的风流韵事。据野史记载,顾观此人苦恋安王况稔,但碍于夫妻二人不得同朝为官、驸马不得干政之令,遂终身不娶。

这野史的说法,倒也算是颇合情理。据她所知,况稔顾观二人自幼青梅竹马,女帝况央在时,皇女党势头尤盛,党中女官彬彬济济,然其中最为显眼的,不是旁人,正是这皇女况稔的发小、当今权倾朝野的右相——顾观。

苏与约私心里倒是盼望着这故事说的是真事,然又思及安王况稔曾纳驸马一事——虽说心知是皇帝为了断绝安王的继位权,逼迫安王不得已而为之,却仍是不禁替这奇男子唏嘘不已……

“……左司谏苏大人……”

猛地听前头人一唤,苏与约暗暗惊出一身冷汗,慌忙收敛了满脑子的野史,细细听起吩咐来。

听罢方知,原是要二位司谏多留心举荐人才之事,她忙不迭应了下来,心有余悸。

·

元德二十八年夏六月初六,迎秋节至。

骄阳似火,流金砾石,浚京河水一片清碧,偌大的秋船平缓地航于浚河之上,船行过处白浪翻腾、波光粼粼。

苏与约只身倚在高栏处,眉心生皱,唇色微白。

迎秋盛会,颇负美名。自她打定了入仕的主意以来,便甚是向往——然今日一试,只觉得事非尽美,倒是心生了些失望之意。

六月伏暑,烈日灼人,饶是浸漫京城的浚河也消去不得。这般日头,她只愿藏在家中吹扇车、饮香饮子。加之朝中女官稀少,又大多承得是琐碎的事务,离重权之位颇远,所言之事三句不离家室儿女青年才俊,一时间她竟是找不到一人可与之共谈政事——这当真是,远不及在家中陪爹爹喝茶谈天了。

再者,更有不少女官见她身份矜贵又任要职,少不了在她面前阿谀奉承。她自是有好面子的脾性,听得她们说那些漂亮话,心里自然是有几分得意的。然待表面功夫做了七七八八,她只觉得疲惫不堪,不意再继续周旋,遂急急忙忙退到了这舱外来。

船行了有一些时候,如今倒是离京中繁盛之地远了许多,岸上来往行人亦是少了许多。

她吸了数口扑面而来的热风,风中裹挟着湿腻的水汽,倒也没能教她好受上太多。

日光渐渐扑在她的身上,她兀自出神许久,直到眼睛被阳光一烫,才退了数步,倚在了一旁的红漆柱上,躲进了飞檐投下的阴影中。

静了一会儿,细细碎碎听得前头有来人的脚步声,苏与约稍稍探出头去,只见是同行的五皇女况宣走出了舱来,她左顾右盼,似是在寻些什么。

“殿下。”苏与约三两步走出去,轻轻唤了她一声。

况宣闻言回首,见得苏与约,叹笑道:“你怎得躲到这角落来了?可教我好找!”

苏与约勾了勾唇角,颔首未言。

况宣见她嘴唇泛白,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颦眉关切道:“怎么了?身子不适?你脸色看上去不大好,可是晕船了?”

苏与约撑了撑眼皮,浅笑道:“尚好,谢殿下。只不过是舱里太闷人,臣出来透透气罢了。”

况宣听她这般说,抬手轻扯了一把她官服上领,无奈嗔道:“你还好意思说,这大暑天的,又不上朝,你穿这官服作甚?也不怕将自个儿憋过气去!”

苏与约愣了一愣,心头微痒,嘴角含笑,一时回不出话来。又扫了一眼况宣的穿着,只见她穿着一袭广袖水蓝罗衫,抹胸上绣着并蒂白莲,酥胸半露,美颈如玉——真真是教女子见了亦要面红耳热。

“……臣见着里头还是有许多女官穿官服的。”苏与约腆笑应道,睁了睁眸子,倒是显露了几分无辜之色。

“你堂堂苏相三女又怎是她们能比!”况宣笑骂道,停了一停,又压低了嗓子,“她们大都身出寒门,着官服自是无奈之举。这女子谁不爱美?你倒好,偏生作这副打扮,相爷可是克扣你例银了不是。”

苏与约听得况宣这般说,只敛眸笑道:“殿下这一口一个‘相爷’的,也不怕被有心人听去了闹出事儿来。”

况宣听了掩唇笑出声来:“你一个左司谏大人就在我跟前了,若要生事端,谁能方便得过你?我知道你可聪明了,也不必这般截我话头嘛!”

苏与约面上一臊,但笑不语。

况宣见她好歹精神了些,眉眼一柔,低声道:“虽说如今父皇未置一词,但凡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相爷余威犹存,你不必这般小心翼翼。”

话音落,苏与约只觉得蓦地心头被什么撞了一下,缓了一缓,才轻轻吸气暖笑道:“谢殿下。”

况宣略一颔首,笑意盈盈。

“话说回来——”苏与约抬头望她,“殿下方才寻臣可是有事?”

听苏与约这么一问,况宣低声惊叫道:“哎哟!跟你说话,说着说着险些忘了事。里头怕是快要开宴了,快来罢,可要着紧些。”

说着拉过苏与约就往舱里去了。

·

迎秋节秋船巳初出航,酉正至港,是以这船上最丰盛的便是这午宴了。

苏与约与况宣邻席而坐,离上侧主位最近。

二人堪堪落座不久,就见得安王况稔从里间缓步而出,是以又起身相迎。只见得她着一袭紫棠薄衫,手握执扇,罗袖轻扬。虽是年逾半百,然其风韵犹存,举手投足之间满是居上位者威严之气。

苏与约正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却不料况稔明眸一转,将她的目光逮了个正着。

苏与约心头一跳,颔首不敢再看。

众人问安落座,待况稔道“开宴”罢,席间气氛复又活络起来。

苏与约扫了一眼案上的酒菜,拾了筷子,捡着清爽可口的小吃尝了一尝,只听着身旁况稔况宣姑侄二人谈起了天来。

“阿宣近来可好?怎么瞧着你又累瘦了。”

“谢姑母挂念,宣儿甚好。没累着呢,只不过是穿得少了些了,上回儿见着姑母,还是初春的时候呢。”况宣掩嘴一笑。

“莫要累着就好。”况稔笑着点点头,颇是慈蔼。倏忽眸光一移,望着苏与约笑意愈深,“苏大人,这还是你头一回儿与宴,可有什么不称心之处?且大胆说来便是。”

苏与约闻言一惊,连忙笑开道:“王爷的迎秋宴,女官云集,共商要事,下官实是神往久矣。而今日终得一见,只觉得当真是名不虚传。”

况稔听罢眉眼未变,嘴角扬了扬,轻声道:“苏大人言过其实了。如今朝中女官甚少,这迎秋会更是一年不如一年,远比不得昔日母皇在时之盛景……这些个,本王还是心头有数的。”

苏与约见她眉目生寒,心中一突,一时吃不准安王的心意,遂颔首不敢言。

况稔抿了一口茶,复又是笑了,宽慰道:“苏大人不必拘谨,在这迎秋会上本就该直言不讳。”

苏与约垂眸应是,然纵是安王这般说了,她也不敢妄议朝事,而下头坐着的那些女官更是不敢。谁人不知当今圣上对安王颇有忌惮,允安王沿袭先帝的迎秋会已是极大的容忍。谁若敢在这宴上乱说胡话,那是当真不怕招惹事端的奇女子。

迎秋盛宴,不复当年——想来,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排开政事,倒也无他可言,说来说去左右不过是野史杂谈,若要阳春白雪些的,便不过是哪位女官作诗巧、丹青好、绣艺精罢了。

熬过整整一下午,终是熬到了秋船要抵岸的时候。

苏与约正与况宣坐在一处,细细碎碎地聊些闲事,只见得况稔走来同她们相辞。

三人客套罢,蓦地只听得况稔对着她们二人说:“想来四儿的生辰也快到了。”

况宣闻言一愣,这不过才六月初六,距自家皇兄生辰尚有三月余的时间,又怎得能称得上是快到了。思及此,她刚想开口,却不料况稔凝视她的眸子,轻声道:“阿宣且替我回去问问你皇兄,今年的贺礼——他想要姑母送他什么。”

况宣听及此,心中只道姑母记挂皇兄,却记错了时候,便笑着应下了。

况稔见此亦未多言,侧首深深望了苏与约一眼。

四目相接,苏与约神色微变,心下了然,在一旁浅浅作揖。

况稔略一颔首,面带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