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
作者:我言      更新:2020-02-02 03:11      字数:3528

三月春意浓艳欲滴,幽谧的小道旁花团锦簇,万紫千红,教天地都盛满了彩色;夹道林木葳蕤,枝叶繁茂,新碧初漆的绿叶嫩得似能掐出水来。午前的骄阳穿过繁枝,如丝如缕,在甬道上淋上了细碎斑驳的光影。

——她的眼前,流光溢彩。

万事万物的颜色全赴去了眼前的那一人身上,教她久久、久久……难以移开眼去。

那一人长身而立,剑眉星目,不怒自威,直教她愿化作世间的一抹颜色,倾身以付。

她望着他,一股难以言说的恋慕自心底迸溅而发、冲腾而起,烧得她四肢百骸滚滚发烫,脊背喉咽微微生痒。

——她从来不知,她竟也可以这般思慕着一个人!

那人若有所感,褐眸微侧,目光却是在触及她的一瞬编织成网,将她小心翼翼、几近柔情地包裹而起。他面色生暖,缓步而来。

苏与约见他觉察到了她,眼眸一垂,心跳如擂。

他在她身前站定,摇曳的下摆晃得她脑袋空空,她徐徐抬眸而上,眸光轻触他英气逼人的脸庞,浑身一紧,软膝福身,樱唇轻启,声音糯软甜腻:“王爷万福。”

况寥褐眸一幽,似是借了深夜的一抹暗色,喉头稍动,薄唇微张,他道:“起罢。”

醇浓似酒的低音向她耳中倾注,听得她绯红染颊,头脑混沌,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怎得会在这里?”他低笑,“可是来看宣儿的?”

“……是。”她悄悄清了嗓子,敛眸笑道,“方才臣见了皇女殿下,殿下如今洗漱更衣去了——王爷可是来寻殿下的?”

况寥闻言浅笑不答。他自然是来寻况宣道贺的,可眼下——

“既然宣儿更衣去了,那便是不急了。”他低哑的声音沙沙而响,褐眸一寸寸墨染,心念蓦地一动,他道,“随我走走。”

话落许是觉得有些不妥,他轻咳一声,缓声道:“我——欲同你说说北地之事。”

苏与约一愣,乖巧点头笑应,心滋暗喜。

二人一前一后,不过小行片刻,就到了一小河边,只见得流水潺潺、绿荫如盖,倒是将喧闹的人群远远得隔了开去。苏与约左右环看,咬唇轻笑,心中喟叹,这当真是一个好的所在。

况寥静立一旁,定定地望着她,眸中盛满怜意,嘴角噙笑未语。

雾鬓风鬟,柳眉如烟,一双灵眸顾盼流转,一张小嘴莹润温软,绚丽夺目的妃色襦裙更是将她的丰盈窈窕勾勒得恰到好处。

——许久未见,她已长成。

她已是长成了……他最想要的模样。

思及此,他垂眸,掩去了眼底翻腾的意绪。

苏与约知他在看她,心中阵阵发甜。她虽是看似望着波光粼粼的流水,然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发紧。

她享受他的眸光,她想要他的注目,可她也在怕——从头到脚她可有何处不妥?何处不美?

二人静默片刻,她终是沉不住,侧身颔首,启唇轻道:“听闻——听闻季大人亦是来了,臣却是未曾见得。”

况寥闻言,薄唇一抿,略有不豫。虽说心知这二人私交甚好、多通书信,亦知晓季扬的心思,可他还是不禁——不禁有些许气恼。

“怀抑看罢马球赛便走了。”他声音一淡。

苏与约颔首轻应,耳畔嗡嗡鸣响,脑中混作一团。管他季扬身在何处她本就无意过问——她只不过是想,寻个话头,与他说说话罢了。

“王爷,不知——北地可好?”苏与约嗫嚅半晌,复又开腔。

况寥一哂,竟是忘了这个话茬,遂负手笑道:“如今新政施行,一切都好。父皇业已蠲免固永安清二县两属户的赋税,幽昌那边亦行了不少方便——你颇爱读书,想来这些都是知晓的罢。”

“是,臣略知一二。”苏与约扬眉轻笑。

况寥见得她笑脸,心中畅快,柔了眉眼,又问道:“如今可是在门下当值?”

苏与约点头道:“任左司谏一职。”

“司谏——”况寥闻言蹙眉,又道,“如今朝中,谏院、台院之隙怕是不复以往。”

谏院、御史台乃朝中最高监察机构。谏官掌献替,以正人主;御史掌纠察,以绳百僚。台谏二院官员原不互通往外,以免党同伐异。然帝王言行,受臣桎梏;臣僚所为,可承帝意,是以近些年来,二院渐渐相通,居同门、出同幕者大有人在。

苏与约黛眉亦颦,熙王回京后,按旧事入门下省视事,是以她料想他所言,是意指台谏二院走往过密,易滋贪腐,以失纠察之职,遂道:“臣在谏院当值月余,见台谏二院虽多有来往,然同流合污之事却尚未有得知——”

若是王爷有意,臣请代为察之——这后半句话还不待她得以躬身拱手而道,却不料听得他竟是道:“齐潜查南陆一案终未得头绪,想必他心中定有诸多埋怨,你素日与御史台多有来往,若是遇见他,定要小心为上。”

苏与约听罢却是狠狠一怔,好半晌才想清楚他这话要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霎时间一颗心被融成了一团,她脑中一片空白,浑身血液皆暖。

她张了张嘴,软声问道:“王爷——可是在关心我?”

这话甫一说出口,顿时血冲上脑,她满面通红。

苏与约心中惊诧不已,只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天!她这是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胡话!

况寥蓦地听她这般一问,只觉得胸上被重重地一撞,面上发烫,按捺不住的意绪四处逃窜,他只想上前一步将她按入自己怀里,教她看不见他此时的神情才好。

苏与约低着头不敢看他,他盯着她的额发,好半晌才平复了心绪,不由地低笑出声,声声蛊惑至极。苏与约愈听愈觉得耳尖火辣辣地烧成一片,腹下阵阵发紧。

他眸色深邃,欺身过去,沉声喃呢:“是……”

他道——

“是,我关心你。”

·

天朗气清,日丽风和,眼见盛夏将至。自那日上巳节金明池再遇,已是有了好些日子。

苏与约端正地坐在案前,手执秋毫,一双眸子紧紧盯着案上摊着的素净的折子——兀自出神。

那日,他说——他关心她。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一如挥之不去的咒术,整日彻夜在她耳畔萦绕不散。只消她心神一松,眼前耳边眉间心上——便全是他。

她不由得心生希冀,她不由得肆意遐想——他,可也是欢喜她的?

思绪蔓延开去,她脑中一幅幅铺开了与他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他救她性命,饶是千钧一发之际亦未弃她于不顾;他予她关怀,冰天雪地里覆她以斗袚与她暖意;他信她甚深,将安州万事倾数相委毫不犹豫……

他对她极好——这教她又怎能不敬慕?又怎能不倾心以付?

——他,可也是欢喜她的?

那日,她被他那一句话说得是小鹿乱撞,神思木木,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回应,竟只能僵硬地俯身言道“谢王爷关怀”。今日再细细一回想,她只恨不得将那时蠢笨的自己的脑壳敲开!

她或许该说些别的,她或许该问他——或许该旁敲侧击地探问……问他……

“啪嗒”一声,笔从她泄了劲的指间滑脱,重重地堕在折子上,深墨晕染。

她一惊,拾了那笔,却是盯着那一块斑驳墨渍,眸眼顿沉,似是亦被染了这浓黑之色。

问他?

……她又能如何问他?

她又——凭什么问他?

他是贤明睿智的熙王,是万民爱戴的大将军,或许将来……更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

而她是谁?她不过是区区正七品司谏,是被捡养的苏家三女,是来路不明的血肉、卑微到尘埃里。

他爱民如子,是以他救她性命;他温文尔雅,是以他予她关怀;他知人善任,是以他信她甚深……

高瞻远瞩精明强悍,如此一人,她又怎得肖想?怎可奢求?

——他本就是天下人的他,却绝不会是……她一人的他。

·

“苏大人、苏大人。”

苏与约听得身旁有人压着嗓子唤她,蓦然回神,抬头只见是谏院的小黄门。她神色一敛,柔声询问所谓何事,听那小黄门道顾相来了,唤门下省官员皆前去祗候。

苏与约心头一惊,颔首应了,匆忙收拾了桌面,捋了捋袖摆,随着院中其他官员一齐同去,一路上暗自思量。

自太子被废、爹爹罢相以来,左相之职虚位以待久矣,其责分由右相顾观、尚书左右丞承之,本道此乃权宜之策,却不料这一拖竟是拖了一年多之久。是以,顾观入门下过问事务倒并非什么稀奇之事——只是,自她入谏院以来,却是不曾遇到过这般全员祗候的大阵仗,心中不禁好奇,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入了议事厅,苏与约颔首静立一旁。因着这厅中只有她一名女子,是以平日里与她少有照面的官员们此时见到她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她自顾敛眸颔首,厅中气氛压抑,自是无人敢随意攀谈,反倒是教她自在了一些。

她边候着,脑中胡思乱想——这架势,莫不是左相之位落定,唤众人前来见礼?

这念头甫一生发就被她自己驳了回去。

这不该,前头半点风声也没有。再者,皇帝心思深不可测,左右谏议大夫屡屡奏议此事,皆被以各式各样的托辞驳回。群臣不知缘由,只知皇帝不豫论此事——久之,朝中也无人敢再置喙。

她虽说心中自是盼着爹爹能够复职,然而平心而论,朝中久无左相实是不妥——她身居左司谏之要职,自是思量着讽喻任相之事。她亦拐弯抹角地打听过爹爹的心思,然她爹爹又是何等人物,每句话都说得不着痕迹,教她迟迟拿不定主意。

唉,这当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