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日休沐,经赋闲在家的苏叙一番精心打点,苏府花园倒也是顺应了时节,触目所见绿草如茵,春|色满园。
苏与约正欲给置身园中、醉心园艺的苏叙送些许点心茶水,甫一到了亭中,就听得来人报——季扬季大人到了。
苏与约闻言喜出望外,前日堪堪听得熙王一行回京的消息,她只道那二人一路风餐露宿,一时打扰不得,遂按捺下相邀的心思,却不料今日季扬竟是来了!喜罢,她倒是一愣,不解其故。
一旁正修剪着花枝的苏叙听此,只浅声道:“请进来罢。”
说罢,瞥了一眼苏与约似有所悟、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低笑道:“闲来无事。”
苏与约抿唇一笑,心上微暖。
不多时,就见得季扬从花园的那畔缓步而来。
许久未见,温文尔雅的君子一如当年,俊逸的眉眼却是少了许多张扬意气,多了几分自持内敛。他或许还是那个他,又或许有那么一些不尽然。但不管如何,只一照面,她便晓得,他还是那个她可以涵今茹古无所不谈、可以真心相付的挚友。
三人相互寒暄罢,苏叙道要先去换下那一身泥衣,教苏与约先行以茶相待。
送了苏叙,季扬浅笑,将苏与约细细端详片刻,扬唇笑道:“以诺,一年未见,你是越发出落得妍丽脱俗了。”
苏与约闻言巧笑嫣然:“怀抑兄才是呢!英俊潇洒、风度翩翩,更盛以往。这几日听得你回京,京中的小娘子们一个个是心花怒放,可比那繁山上的花儿开得还要美艳——以诺好奇来着,怀抑兄这一路过来,又是收获了多少手帕香囊?”
季扬听罢,眉眼俱笑,神色畅然。两相对视,皆是轻笑出声来。相识以来,二人惯以互捧打趣,大抵如此。
苏与约抿了抿唇,眼珠微转,挑了话头道:“王爷英明,如今新政推行甚好,两国相安无事,实是大幸。王爷雄韬伟略,着实教人敬佩。”说罢一弯黛眉,冲季扬浅笑,手心却是微微发汗。
季扬嘴角噙笑,略一沉吟道:“若要说这新政之事,殿下说还得要多谢你才是。”
心蓦地跳快了几分,她眸光一亮,克制着希冀,颔首道:“我身在京中,又怎能帮得上王爷的忙,定是怀抑兄记错了才是。”
季扬心念一动,思及殿下的心思,又望了一眼苏与约,忍笑道:“确是如此,殿下说过的话我哪能记岔了?殿下道是你的注文给了他不少想法。”
注文?苏与约闻言一愣。
猛然间,脑中一炸,耳尖面颊皆是血红欲滴。
她倏忽想起那日北上安州行装需简,她遂将那抄本藏在了书架中……孰料郭静娴过世,回京仓促,她倒是将此事忘了个干干净净。怎料想——怎料想——他竟是看了那本书!
霎时间心跳如擂,她羞得抓心挠肝。又急急忙忙回想,道那注中可是写了什么僭越之词?可是泄露了她什么小心思?她深深埋着头,竟是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季扬见她害臊成这幅模样,眉梢一挑,似是嗅到了她什么情绪,出言探道:“我亦有幸得见那抄本,甫一看竟是没能将你的字辨出来——”
苏与约惊得一抬眸,只见得季扬笑得一脸揶揄,颇不怀好意。
“细细一品,只觉得你那字写得甚好,不知‘大将军夫人’师承何处?”季扬说罢,满面笑意。
苏与约赧然,又知他在打趣她、寻她作乐,遂只得瞪了他一眼,索性嗔怒道:“季大人博闻强识又怎会辨不出!王爷写得一手好字,我自是倾慕不已,然王爷笔力深厚,我不过只能依葫芦画瓢罢了,比不得王爷万一——季大人又怎得这般取笑我?”
她向来好脾气,此时见得她气恼,倒是教他当了真。他眼皮一跳,急忙赔礼道:“是我错了,是我错了,还望以诺宽待些个。”
苏与约见不得他面有愧色,神色转霁,扬声笑道:“岂敢教季公子赔礼!满京城的小娘子们非得剐了我不可!”
季扬闻言醒悟,面上蓦地一缓,不由得低笑出声来。
苏与约见此心下稍松,嘴角亦是挂一抹浅笑。
“其实,怀抑兄毋须再疑——”许久,她轻声道,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目光紧紧地捉着他的眸眼,一字一顿认真道,“我是盼着熙王爷好的。”
季扬一敛笑意,凝视她片刻,点头定声道:“如此,我信你。”
苏与约闻此宽慰一笑。
二人相视片刻,苏与约倏忽似有所想,咬唇笑道:“上巳节那日,五皇女殿下邀我去金明池看她的女子马球赛,不知——怀抑兄可也会去?”
季扬目光一暗,旋即柔声笑道:“熙王殿下亦同我提过此事,殿下——与我自然是要去为五皇女殿下捧场鼓劲的。”
苏与约心中窃喜,嘴角含笑愈深。
不再多说,却是苏叙更衣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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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德二十八年春三月初三,杂花生树,草长莺飞。
去往皇家林苑金明池的一路上,摩肩接踵,人头攒动,游人士庶,车水马龙。浚京名妓、贵家仕女,纷纷华服靓妆,骑驴乘轿,花枝招展,出外踏青,皆不愿辜负这大好春光半分。
苏与约着一袭妃色襦裙,发髻轻绾,粉泽微施,乘着一顶小轿,亦是往这人山人海中去了。浚京城中,金明池、琼林苑等皇家园林,每至三月皆许士庶游|行,是以都人仕女必倾城往观,热闹非凡。
自入学读书习文以来,她便养出了喜静的性子,最是应付不来这般喧嚷嘈杂之地,遂不甚爱出门游玩。每每好友相邀,她虽大都应声随行,心中却是百般不愿。
然像今日一般欢欣雀跃——竟还是头一回儿!
行至绿茵马场,苏与约堪堪下轿,只见得场外竟早已是站满了观赛的游人,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教她近半步也不得,遂只得绕行片刻,直到寻得一小黄门,言明了身份,才被领着往马场里头去。
一路行来,她见到了不少趁着三月仕女踏春时节、前来访春的风流子弟,他们一个个手摇折扇,衣冠楚楚,相貌堂堂,颇引得小娘子们暗中打量。更有一两个胆大的,见她衣着不凡,便生了上前结识之意,她见此只好作深闺女子状,乖巧地颔首抿笑,不答一词,急忙避开了去,却是腹诽道,她一个年已十七的老姑娘,又怎得好意思耽误他们少年郎?
再者——一想到那人,她心中发甜,甜得直教她收不住满面春|色。
若是与他相较,他们纵是全都加起来——也比不得他一丝一毫!
堪堪入得场中,就见有五皇女的女使前来迎她,往特意辟开的观席走去,她心里一阵阵发紧,手心微微生了汗。
待走得近了,苏与约只见得席上坐得皆是京中贵女,其中多有相熟者,见得是她来了,纷纷扬手唤她。
她见此面上清浅地笑开,却是暗自四下寻了一周,心中一空,掩不住满眼失落。
苏与约旁敲侧击地问,只晓得了她们皆是五皇女殿下相邀而来助威的,别的事便再也问不出什么一二来了。
她心中微堵,又宣泄不得。
方坐下未久,就听得场中锣鼓喧啸,场外人声鼎沸,只见得两队人马分列而上,一队着黄,一队着碧,女子们个个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苏与约眯眸细辨许久,却是作罢,只晓得着黄衣一队人马是五皇女殿下一列,旁的事倒是一概不知。
少顷,教坊启奏凉州曲,萧笛琵琶一时齐鸣,华贵典雅,大气雍容。场中女子勒马执槌,蓄势待发。
坊乐余音未绝,只听得锣声震天一响,风云突变!
为首的黄衣女子一马当先,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只见得她彩杖一扬,便是将那绯色木球勾入槌曲,灵巧地避开来人,策马如风,一骑绝尘,直直向对方球门攻去。
身旁贵女一阵叫好,苏与约心头一颤,认出那女子正是五皇女况宣。
场下四周欢声雷动,场上斗得如火如荼。她不过看了几眼,就被夺去了心魄,场中血脉偾张之势激得她亦是心中一阵阵发紧,连牙关都被咬软了去。
日头高升,锣鼓又鸣,场中黄衣女子们一阵欢呼,正是力压敌手,独占鳌头。
苏与约看罢,心悸难平,喜不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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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事末了,那些贵女们挽了苏与约一道去寻五皇女道贺。
一行人入了辟来休憩用的小楼,只见得里头况宣一身浸染香汗的黄衣尚未及换下,正笑与同队的仕女们聊着天,见得贵女一行人来了,大大方方受礼,巧笑嫣然。
苏与约知况宣一时应付不及,遂立在一旁,含笑静听。待那些个贵女说尽了溢美之词,纷纷告辞请退后,才缓步上前,扬唇笑道:“殿下球技精湛,又统揽全局,与娘子们的配合更是精妙绝伦,实是教臣敬佩。”
况宣听得她这般别出心裁的一夸,一改精致雕琢过的笑靥,霎时满面绯红,娇艳欲滴,她咬唇笑道:“真不愧是满腹经纶的苏大人,这话当真教人受用。”
苏与约眸中笑意更盛,抿唇道:“殿下,快请更衣罢,莫要着凉了才是。”
况宣颔首道:“如此,今日多谢你来,趁这好天气你也去园里逛逛罢,我便不留你了。”
苏与约应言告退。
堪堪走出了小楼,放眼望去,只见得那百花园中挤得竟是连落脚之处也无,又心里记挂着案上数件公文,她遂萌生退意,一心想着寻着自家车驾便回府去。
不料甫一转身,蓦地周身一凝。
微风和煦,绿叶轻响。
而她,却是再也移不开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