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初心
作者:小隐于林      更新:2020-02-02 04:50      字数:6214

天和地之间,仿佛只余了那一抹素白。

满堂翻飞的丧幡间,一身素服的嬴玹脸色苍白得如同灵堂上单薄的纨素。他已经接连五日不眠不休,他像在惩罚自己一样,跪到双腿几乎失去知觉,饿到肠胃一次又一次地绞痛。他想,或许这样母后会原谅他……又或许她会心疼他,然后如他所愿地活过来,对他说,母后没有怪你。

但熙太后就这么一直安安静静地躺在棺中,美丽地,安详地,无声地。

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没有人劝得动嬴玹。月麟在恍恍惚惚地哭奠完之后,一个人回到了栖霞宫里,也将自己关在了房中,谁也不见。

冬青在房间外与棠梨急得团团转,好在季兴终于忙完前线事务,急匆匆赶回了陈留,有他在月麟面前劝着,终于肯喝下一点稀粥。

枷楠得知雍国的变故,已是熙太后死后第二天的夜晚。他恨极姒娘等人独独瞒着他,不顾尚未好全的箭伤,当晚便向江王请命,以代江王吊唁之名连夜赶往陈留。

“月麟!月麟!”枷楠从灵堂出来,顾不上避嫌,心急火燎地冲到了栖霞宫。冬青在月麟房外守着,他朝屋内叫了几声,月麟并没有应他。

“她怎么样?”枷楠急忙抓住冬青问道。

冬青垂下眉去,不敢对上枷楠焦灼到令人心疼的眸子,只指了指屋子,叹息着道:“你快劝劝她吧。”

枷楠推了推门,门从里头锁住了,他又试了试旁边的窗子,见没有关紧,便索性从窗口跃了进去。

一股浓重的酒气迎面扑来,枷楠皱了皱眉,他看见月麟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桌前,一身缟白纤薄的衣裳愈发显出她的瘦弱来。她似乎并不想理会闯入者,看也没看枷楠一眼,只抱着手中的酒坛子,仰头一口接一口地往肚里灌。

“月麟!你这是怎么了?!”枷楠惊呼一声,从她手中将酒坛子夺过来,痛心道:“你怎么开始喝酒了?你不是说要保持清醒,所以一直以来滴酒不沾吗?!”

“把酒还给我!”月麟极不满意地瞪着枷楠,站起来伸手去夺他手中的酒坛,脚下却虚浮不稳,险险往地上栽去。枷楠急忙伸手扶她,这一扶才知她已喝得烂醉,身子的每一块骨头都似没了支点,重重地往他身上压来。

月麟如一只站不住的布娃娃般倒在枷楠怀里,她抬起头看他,一张俏脸因酒醉而泛起了酡红,她的眼眸似清晨起雾的碧湖,迷蒙而又晶莹。枷楠如此近地注视着她的双眼,她的眼中失去了往常的固执和坚定,像飘摇在风中的雨滴,令他的心尖锐地疼起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月麟,以前的她,即使难受,也极少会表露出来,更不会纵容自己这般失去理智,因为她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要走的路……

“怎么是你?连你也、要来桥(嘲)笑我?”月麟看清楚了眼前的人,开始大着舌头嚷嚷,她一把推开枷楠,将他手中的酒坛子夺了过去,东倒西歪地将最后一口酒倒入嘴里,然后苦涩地扯起嘴角,喃喃道:“你笑吧,你笑吧!我是没用……我管不住自己的心,也管不住自己的手……是我推开了嬴玹,所以王兄和太后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如果她没有推开嬴玹,也许死的人会是他……然后王兄重新掌权,光复郧囯就指日可待了……

但她会吗?她会愿意嬴玹去死吗?

她不会——月麟听到自己心里小声说道。在生与死的一瞬间,她的潜意识已经帮她做了抉择。她于是万分地恼恨起来,将手中酒坛往地下摔去,刺耳的脆裂声中,满地狼藉的碎片如同她此刻无法收整的心。

月麟恨极了自己的软弱,更恨极了自己对嬴玹的感情,如果她的心如玄铁,一切就不会这么糟糕,也不会……令她沉溺在深灰色的爱与痛里无法脱身。

其实她从来都不想……不想自己因为复仇变成一个没有底线没有原则没有温度的人,但她现在忽然觉得过去的自己那么可笑,老天不会因为她的一念仁慈而放过她,她的软弱只能将她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不该对嬴玹心软的……真的不该……”月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一般懊恼地忏悔着,自己拍打着自己的脸。

枷楠看着月麟的样子,胸口闷得难受。他上前握住了月麟的手腕,将她疼惜地搂进怀中,轻抚着她的背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谁也预料不到嬴珝的身份,你不要太过自责。”

月麟不肯待在他怀里,扭动着身子闹起来,手在枷楠身上胡乱捶打,跺脚道:“我一开始就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所以才遭了报应,这是报应!”

枷楠肋下尚未复原的旧伤被月麟的挣扎触及,折裂般地疼痛起来,他却没有松开手,反倒将她抱紧了,连声哄道:“好了,不说了,不想了。”

月麟的酒劲上来,只觉得心底好多难过的事想要倾诉,她举起一根手指头,眼眸莹莹,向枷楠叨叨道:“我还告诉你一个秘密……父王根本不爱母妃……你说母妃知道吗?可她如果知道,为什么要陪着父王一起死呢……”

枷楠的眼中流淌出秋风般的叹息,他不知道月麟这些天到底经历了多少打击,可以将她一贯的坚强击得粉碎,她就像迷了路在空中盘旋打转的风筝,眼底失去神采,只有彷徨。

月麟终于在枷楠怀里折腾累了,她一只手仍撑在他肩膀上,另一只手松松地垂落,头歪歪地仰在他的臂弯里,不省人事地醉了过去。

枷楠将她轻轻地放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又拧了毛巾来细细替她擦去脸上和脖上的泪痕和酒渍。他看着睡梦里眉间仍然皱成川字的月麟,轻轻地叹了口气。

嬴玹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灵堂里。

担忧和劝解的人一波接一波地来,病床上的嬴玹只是两个字,不见。

不见。

不见。

不见。

许元瓒在殿外急得跺脚,嬴玹仍旧吃不下东西,昨日端进去的稀粥今日复又原样端出来,由着他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看见良姝远远地朝嬴玹的寝殿走了来,许元瓒更加烦闷,向她挥手道:“夫人还嫌不够乱?大王心情本就不能更糟,你何必来这里给他添堵?”

许元瓒尚且不知嬴珝叛乱与她有关,话里意思只指了她在狱中毒害月麟一件事,良姝听在耳中却愈发忐忑起来。她将手里的食盒捧起来,怯怯地递给许元瓒,满脸期冀地道:“我给大王做了一碗甜汤,很好入口的,大人能替我端进去么?”

许元瓒打开食盒一看,见里头是一碗冰糖银耳燕窝羹,当中缀了鲜红的枸杞,引人垂涎。他看出良姝是用了心的,拉不下脸拒绝,况且大王若真能喝下几口,也是好的。于是许元瓒道:“大王连我也不肯见,定也不会见你的。夫人托叔河送进去吧。”

良姝见许元瓒不再拦她,急忙上到殿门前,将食盒递给了叔河,又怕嬴玹生她的气不肯喝,叮嘱叔河道:“别说是我送的。”

叔河应了,正待要进殿,良姝却又拉住了他,期期艾艾地道:“能让我进去悄悄看大王一眼么?我在屏风后不出声,看一眼就好。”

叔河看她神情可怜,悄悄看一眼也不碍着什么事,便道句:“夫人轻点声。”引着良姝进去了。

良姝轻手轻脚地跟着进了殿,隔着刺绣百里山河图的屏风,隐隐约约能看到嬴玹半卧在床上。她听到叔河将银耳燕窝羹呈上去了,劝嬴玹多少尝上一口,心里担忧而紧张起来。

银匙轻碰瓷碗的声音响起,嬴玹似是试了一口,然后轻轻地咳嗽起来,他的声音喑哑如同老翁:“寡人吃不下。”

良姝忍不住悄悄从屏风后探头往里看,她看不清嬴玹的神情,只从他乏力消沉的动作中感受到他的心灰意冷。

良姝后悔了,她后悔轻信嬴珝的言辞,成了他造反的帮手,后悔自己令嬴玹陷入如此痛苦的境地。她的心里害怕而又着急,她害怕自己的所作所为被拆穿,嬴玹将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但她更着急嬴玹的身体,如果他倒下了,自己的一切争取又有何意义?

从殿中退出来之后,良姝想了很久,终于找到许元瓒,向他道:“去找月麟吧……现在能劝动大王的人,只有她了。”

月麟醒了。

她终于不再哭,也不再醉酒,却只是呆呆地坐在房间里,目光抛向虚空,一言不发。

枷楠扮着鬼脸想逗月麟笑,月麟却越看越觉心烦,恨不能将他赶出去才好。

“从前啊有一只白虎受到了神的惩罚,只要张大嘴就会沉睡一千年,它睡着一千年后醒了,然后打了个哈欠!哈哈哈哈……”枷楠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月麟却仍旧冷着脸无动于衷,枷楠大觉灰心,“喂喂,你就不能看在本将军这么努力逗你的份上开口笑一笑啊?你说句话也好……”

月麟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将脸别去了另一边。

“哎——我这么大老远跑过来,你就这么不给面子?我真是被你气死了!”枷楠嚷嚷道,伸手去按了按自己的两肋,“气得我伤口痛,哎哟——”他真的皱着眉叫唤了起来,见月麟仍不理他,干脆顺着桌腿滑倒在了地上,埋着腰道:“喂,我伤口好像真的裂开了……”

一旁的冬青信以为真来,急忙要来扶他,“你怎么搞的?我去给你拿药……”

枷楠直冲冬青眨眼,冬青愣了半晌,脸上红了一红,转而叫道:“哎呀,好像真的流血了!”

月麟听得冬青说,才忙转过头来,要去看枷楠的伤情:“你的伤怎么这么久还没好?”

抬头却见枷楠和冬青都松了口气似的望着她,月麟才明白自己中了计,垮下脸来坐了回去。

“我受了那么重的伤都能好,你也一样能好的。”枷楠揉了揉肋下的伤口,他是真的有点疼,但仍然笑着劝她。

月麟赌气道:“被你这样一闹,愈发好不了了。”

一旁的季兴啼笑皆非地看着他们,长姊终于肯与他们交流,不管她心里有什么样的心结,总算是从自我围困的孤城中迈出了一步。

冬青在房中点上了一支“心镜”,她记得当初月麟在劝解韩守敬的时候,便是叫她取的这一支香。心镜,心思澄明如镜……月麟劝解得动他人,劝解得了自己的心么?

干净平和的香气在房间里踱开步子,像婉婉相劝的诤友,伸手抚平愁郁的眉结。

“阁主。”冬青轻轻地唤她,“你与冬青说过,如果选择了复国这条路,就只能有一颗心,将它牢牢地锁死,横竖不被人偷了去。除此之外的一切心思,都可以舍弃。”

冬青的话和着香气的步调入窍入心,月麟终于把目光看向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冬青接着说道:“不管之前所做的事情有多失败,我们的路,总归还得走下去。但阁主,你不能丢了你自己的心。”

月麟的眼睫颤了颤,最近发生的事情像突如其来的暴雨,将她所有的心绪打乱,迷迷蒙蒙中,看不清前方的道路。她的心……还在原处么?

季兴似乎明白月麟的懊恼,他拉着月麟的手道:“阿姊,虽然我们没能保住嬴珝,但原计划并没有被打乱,阿姊就当做了一场噩梦,现在的一切,依然可以回到正轨。”

是啊……他们本来就是打算利用嬴玹的,所有的计划,都是将嬴珝推向死地。月麟苦笑了笑,她不是不知道棋局仍在掌控之中,只是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将这盘棋下下去。

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里,她经历了死亡,经历了死别,经历了信仰被真相生生摧毁,经历了理智与感情的殊死较量,所有的一切,都告诉她,仁慈和软弱是多余的。

她本是一柄只为复国而生的利剑,如果她任由自己的软弱将她击倒,她的剑锋就将蒙尘生锈,她将永远做不成自己想做的事情。

也许……她该是时候放弃自己的坚守了,放弃她坚守的最后一点悲悯,放弃她坚守的最后一丝善良,放弃软弱,放弃感情。

因为复国是她唯一的那颗心,是她的一切原则。

棠梨引着许元瓒从栖霞宫外进来了,走得匆忙的他仍自气喘:“月麟,大王已经几日没有进食了,现在状况很不好,你帮大伙劝劝他……只有你能劝得动他了。”

月麟听罢,神情里并没有多少波动,她缓缓地站了起来,轻轻而清晰地说道:“我跟你去。”

“月麟……”枷楠有些担忧,皱眉唤住了她。

月麟回过头来,她看着枷楠,看着季兴,看着冬青,然后浅浅地抿起了嘴角:“我没事了。”

她想清楚了。

她要去杀死自己的软弱,不惜一切代价。

而后她将逆着千万人前行,向死而生。

嬴玹听到了床边细碎的衣袂声。他微微地睁开眼,月麟就坐在他的床头,安安静静地望着他。她的眸里闪烁着细碎的星子,散在会稽山上幽凉的夜空,微茫得如同一声叹息。

“月麟……”嬴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月麟忙让他靠着自己的手臂,将他扶了起来,又塞了一个软枕在他背后。

嬴玹小声地咳嗽着,月麟微微黯然,曾经那样健壮的一个人,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她将叔河刚刚热好端上来的稀粥接了过来,试了试温度,向嬴玹道:“大王身子要紧,多少吃一点吧。”

嬴玹心里堵着,根本没有丝毫胃口,他摇了摇头:“寡人吃不下。”

月麟无奈地看着他,他在短短几天里消瘦了许多,脸上的线条如刀削出的泥塑,棱角分明而又苍白失色。

嬴玹不能倒下去。月麟想,她只能依靠他了。手中银匙犹豫着搅拌了几圈,她将一勺粥含在口中,然后低头对准嬴玹的唇贴了上去。

温暖的柔软和甘甜的湿糯猝不及防地溜入嬴玹的舌尖,像涸辙的鱼被冲入宽广的河流,周身的绝望被温柔的浪潮拍碎,他愣了一愣,停止的心跳重新起伏,僵硬的喉咙复又蠕动起来。

嬴玹闭上眼静静地听着二人呼吸交叠,他珍惜她吻中的每一寸柔情,每一寸苦涩与甘甜,她是他在广阔无边的悲伤中唯一能抓住的快乐的尘埃,却能从尘埃里绽放出春华遍地的原野来。

月麟将粥一点一点地渡到嬴玹口中,她感受到他嘴唇的皲裂,于是轻轻地吮吸着,将粗糙的纹路一点一点抚平。

从前,月麟害怕自己沉沦,也因心怀内疚,所以从来不会对嬴玹做出任何亲昵的举动,但如今她决定彻底断了情丝,心底反倒坦然起来。他的爱,是她最好的武器,能让她一路无阻,势如破竹,所以她应该讨好他。

嬴玹心动于她的冰雪消融,却不知她终于愿意与他亲近的这一天,已经不怀任何情意。

月麟离开了嬴玹的唇。她的心如同幽深的古井,没有任何波澜,她不害羞也不闪躲,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笑了起来:“大王把这碗粥喝了吧,就当是……为了我。”

嬴玹看着月麟红唇上残留的晶莹,目光里的死灰终于褪去了一点,他将她温软细腻的手握入掌心,痴痴道:“你喂寡人。”

月麟见他终于肯进食,稍稍放下心来,一边一匙一匙地喂他喝粥,一边想法子劝说他道:“大王还记得曾经与我说过的理想么?”

“在会稽山上,你同我说,终有一天,会让九州归于一统,使天下再无战乱……”

……使民能安居,不忧衣食,使礼法肃然,赏罚有度,使吏治清明,案无冤假……料峭的山风里,广阔的山河前,他与她并肩而立,她记得他的每一句许诺,那些躁动的野心,是拦在她面前的高山,却也是他走下去的力量。

嬴玹的眼里终于跳出一丝神采,他记得那种想要大声高呼的狂放,他记得对她的情不自禁,他记得他下定的决心,要与她一起,同这个偌大的乱世对抗。

但嬴玹的目光很快又黯淡了下去,“这个王位的代价……太大了……”他苦涩地喃喃道。

月麟的心里蓦地抽痛,她别过头去,将呼之欲出的眼泪含在眼眶里,“是啊……太大了。但正因为付出了这么多……才应该更加坚强地走下去。”

嬴玹看着月麟的侧脸,心底忽然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他揽过月麟的肩膀,将她的身子紧紧地锁入怀里,“成为一个王……到底还需要多大的代价?如果有一天,连你也离开寡人……寡人只有你了。只有你了。”他的声音微微颤抖,透着真切的恐惧。

月麟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安抚他道:“我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

“他……是来看你的。”嬴玹没头没脑地说道。

月麟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枷楠。她不能让他再误会下去了,索性直截了当地同他说道:“大王担心的是枷楠么?爱他的人是冬青,不是月麟。月麟的眼里,只看得见大王一个,旁的人对我再好,也都比不过大王。”

嬴玹记起来一直跟在月麟身边的那个小丫鬟,他终于微微放了心,将凌乱的思绪收拢起来,良久,在她耳畔叹息道:“寡人不会让你失望。”

月麟靠在嬴玹的肩膀上,他看不见她的神情,看不见她眼中的星子,被黑夜渐渐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