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年宫中开得正盛的蕙兰花朵，被沾血的战靴践踏得花摧叶折，混合着泥土和鲜血，变成地狱中腥香的尸骸。
龙骁军的人一片一片地倒下，许多人坚持不住，弃械投降了，嬴永年命人将他们绑了起来，跪在殿下。嬴玹手中握着滴血的剑，朝嬴珝一步一步走去。
“玹儿！你住手！”熙太后的声音忽然从殿中响起，“月麟没有死！”
嬴玹心头一震，猛地抬头，只见熙太后用一把匕首抵在月麟的脖子上，挟持着她走了出来。月麟的脸色并不好，她穿着素白的衣服，脚步尚有一些踉跄，不知这段时间受了怎样的苦。但她是活生生的，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月麟……”短暂的不可置信之后，狂热的欢喜如同久经干旱之后掘出的泉水一般涌上他的心头。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月麟的目光与嬴玹相触，他眼中的狂喜、急迫、疼惜、后悔，如触电一般击打在她的心里，揪疼揪疼的，她不知道令她发疼的是她自己的委屈，还是他毫不掩饰的深爱，她终于忍受不了，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嬴玹只想将月麟深深地抱入怀里，他忍不住匆匆上前几步，熙太后却将他喝止住了：“你不要过来！我救了她，现在也同样可以让她死在你的面前！”
嬴玹眼睑微颤，迫不得已地停了下来。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恐慌，“母后……你别伤她……你别伤她……”
熙太后推着月麟，走到了嬴珝的身边，她将嬴珝手中的玉玺拿过来，隔空抛给了嬴玹。
“母后！”嬴珝愕然惊叫起来，他以为自己好不容易得到了太后的支持，扳回一筹，却不料她就这样将玉玺还给了嬴玹。
“玹儿……你按母后说的做，去取纸笔来。”熙太后丝毫没有放松钳制月麟的手，嬴玹只得叫人速去取来了纸笔。
熙太后的声音镇定之中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接着向嬴玹说道：“你现在开始拟诏，将平丘公……废为庶人，永世不得再踏入雍国。”
嬴珝不可置信地看着熙太后，是他听错了么？母后竟然要将他这样剥夺一切□□裸地赶出雍国……
“今日……你念在手足之情，饶他不死……”熙太后继续说道，“往后……也不再取他性命……”
“母后！儿不惧死！”嬴珝叫了起来，他不要成为世人的笑柄，他不想活在屈辱和苦恨之中！
月麟着急起来，悄声向嬴珝道：“王兄！留得青山在！”
嬴珝不知道，熙太后是多么想要保他一命……若他留在雍国，嬴玹始终会想法子杀了他这个隐患，所以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嬴玹听完熙太后的话，愣了足足一晌，“母后……已经到了今天这种境地，你还要儿臣饶了他？”
“玹儿，请你体谅一个母亲的心。”熙太后恳求他道。
嬴玹觉得心中悲切顿生，他想起上一次带兵冲进宫来时，也是在他眼前这座延年宫里，母后将先王遗诏置于火上，威胁他放过嬴珝。
——若世子不成才，则由我宣告废长立德，拥立公子玹为新君——但母后直到他冲破宫门，才将这封密诏取出。
——只希望你能在我面前发誓，终此一生，不取你兄长性命——但母后从未想过有一天嬴珝也会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如果你不答应，我现在就把这封诏书烧了，你这个新君将永远名不正言不顺——但母后却从来没有考虑过他这个新君永远如芒在背，不知道哪一天反对他的老臣和贵族们会群起生变，将嬴珝迎回来替换他。
“如果今日寡人的手下反叛，死的不是他，而是我呢？”嬴玹的声音苦涩得如同隔夜的汤药，“母后……你有没有想过儿臣的感受？”
月麟微微地蹙起眉来，她为嬴玹感到心痛，纵然他再优秀，纵然他得到了天下得到了一切，却独独得不到亲生母亲一视同仁的爱。
“母后不希望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死。换了是你，母后一样会这么做。”熙太后哀哀地道，“你若不肯……母后只能杀了月麟，让她陪珝儿一程。”
换做是他么……在他被判腰斩逃出陈留的时候，救他的人只有祁钺和月麟，母后在哪儿呢？嬴玹苦笑起来，现在祁钺也死了，被嬴珝害死了，他难道连替他报仇都报不了么？
只是……嬴玹抬头深深地看着月麟，她那样遥远地望着他，他却能感受到她目光里流动的忧伤的炽热。他差一点就失去了她，他不能眼睁睁让她在自己面前，再死去一次了。
嬴玹提起笔来，笔下的一横一竖都重若千钧，在他笔端停顿的地方，墨汁如眼眸中弥漫的雾气一般氤氲开来。嬴玹终于将诏书写完了，重重地盖上了玺印。
“将诏书念出来。”熙太后仍然不放心，她没有放开月麟，再一次重复道：“念出来，对着下面所有的将士念出来。”
君无戏言。母后难道认为他会反悔不成？
哀莫大于心死，嬴玹觉得，他真的是该死心了。
嬴玹抖开薄薄的一纸诏书，一字一字地念了起来，宫殿前所有的人都仰望着他，树枝上的鸟雀也认真听着，沉闷的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没有人听见他内心碎裂的声音。
熙太后手中的匕首终于当啷掉在了地上。她松开了月麟，仿若卸下重负，沉沉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诏书从嬴玹的手中飞落，他丢下那一页薄纸，大步冲到月麟面前，将她紧紧地、紧紧地箍入了怀里。他手臂的力气几乎将月麟碾碎，月麟身上的伤口钻心地疼起来，她却任由它疼着，张开手紧紧抱住了嬴玹宽阔的后背，将脸埋入到熟悉的味道里。
“我再也不会丢下你……再也不会了。”嬴玹在月麟耳边轻轻说着，声音里带着颤抖的后怕。这句饱含了无数悔意的话，让月麟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她想他呀……在狱中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
“对不起……我不该惹大王生气……”她将想了很久却始终没能说出的话说了出来，在他出征的时候，她就想对他说的话……
嬴玹摇了摇头，将下巴爱怜地蹭在她的头顶，“寡人没有生你的气……寡人是在和自己赌气……”
月麟没有说话，身上的伤疼着疼着，就疼到了心里。因为她知道，她这次可能真的要让他生气了。如果太后或者嬴珝将她的身份告诉了他，他会怎么想呢？会不会后悔自己为她这样一个人荒谬至极地饶过了宿敌？
嬴珝瞥了一眼落在地上的诏书。那张脆薄得如同他的生命的纸被风吹着滚了几个圈，瑟瑟地停在那里。他没有去拾起它，甚至没有再去看它第二眼——嬴玹现在就背对着他，身边没有任何护卫，嬴珝恶念陡生，暗暗将手放上腰间的剑柄，蓦地拔出剑来，朝嬴玹后背刺去！
靠在嬴玹肩上的月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一剑，她心中陡然一颤，未及思考，手下已经使力将嬴玹往左推去，脱口而出喊道：“大王小心！”
嬴玹惊觉背后风声，他顺着月麟的力道，护着她往左侧跃倒，嬴珝的剑尖擦着他的手臂划过，呲地一声将他的衣袂割裂。嬴玹抱着月麟就势在地上翻了个滚，立即起身拔出佩剑，也朝嬴珝刺去。
嬴珝一击未中，调转剑锋继续对准了嬴玹进攻，两道剑光在空中相交，发出一声清脆的冷吟。
熙太后见二人又打了起来，不由大急，喊道：“你们快停下来！”
嬴珝杀心正盛，怎肯听她的话？握剑的手使出了全力，拼命地向嬴玹挥去。嬴玹挡了几剑，怒气逐渐被他激起，手下也不再留情，招招狠厉向他袭去。
嬴玹到底是长年在军中的人，嬴珝接了几招，便逐渐落了下风。宫殿下面的嬴永年听到动静，急忙带着人赶了过来，嬴珝见情况不妙，只想赶紧结果了嬴玹的性命，出剑愈发没了章法。嬴玹寻着了他的破绽，左手扔出剑鞘将他的剑刃挡开，右手的剑尖如灵巧的长蛇一般，直取嬴珝的胸膛。
嬴珝的剑终究比嬴玹慢了一厘，他索性豁出了命，将全身暴露在嬴玹的剑锋之下，却是双手用尽全力，剑气如贯长虹，闭目孤注一掷地朝嬴玹的心口刺去——
“噗！”嬴珝听到了剑刃刺穿肉体的声音，他的身上却没有丝毫的痛感，嬴玹的那一剑，并没有刺入他的心窝——
嬴珝紧接着听到了一声极其震恸的惊呼，那种哀痛和震惊如同饱蘸了鲜血的战旗，蓦然插在他负隅顽抗的心头——
他睁开了眼睛，看到的却是一个背影。在嬴玹的剑即将穿透他身体的那一刻，熙太后冲了出来，挡在了他的面前。嬴玹的剑从熙太后的右胸口贯入，在他身前一寸的位置停了下来，而他的剑从她身体的另一侧，由背入胸直直贯穿。
“别……别打……了……”熙太后挣扎着想把话说完，身子却如断了线的木偶，不听使唤地倒了下去。
“母后！”嬴玹痛呼了一声，他看着自己的剑插在母亲的胸口，鲜血像一朵快速绽开的茶花，染红了伤口附近的衣襟。他急忙跪在熙太后身边，撕下一截破碎的衣袂，手忙脚乱地想要将她的血止住，可是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多……一直从他的指缝间沁出来……“太医呢？太医呢！”他毫无意义地吼叫了几声，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月麟没有料到会发生如此大的变故，她恍然如梦般站在原地，她看着嬴玹无助的样子，心里像此刻满是伤痕的身体一般，遍地遍地的疼痛起来。
“别……别杀……杀……他……”胸口的剧痛让熙太后几乎说不出话来，她却仍旧紧紧抓住了嬴玹的手，目光里充满了哀求。
嬴玹的心终于彻底碎裂。明明刚才他们两人都命悬一线，母后却不假思索地挡在了嬴珝面前……别杀他？她拼死拼活的将自己弄成现在这样，就为了一句别杀他？！
嬴玹好气啊，气到他的心痛得将要爆炸。但他不敢再恨母亲的无情，他害怕自己恨了她，她就真的生气走了……他只希望她能好起来，于是拼命点头道：“我不杀他，不杀他了。”
嬴珝怔怔地看着倒在嬴玹怀里的母后，他无法想象，母后不是一直偏爱弟弟的吗？她为什么要替他挡这一剑？他忽然理解不了这个世界……难道一直一直——都是他错怪了母后？
“珝……”熙太后叫着嬴珝的名字，嬴珝连忙在她身边俯下耳来，熙太后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完整了：“不……恨……”
母后……是在叫他不要恨她了么……可他明明更恨的是自己……他恨自己什么都比不上嬴玹，他恨自己做什么都得不到母后的认可……但他不知道母后是如此在意他说的那句气话，他现在终于明白了母后的心情，却怎么解释也没有用了。
“儿不恨你，儿从来没有恨你。”嬴珝沙哑地说道，泪水从他长久干涸的心中淌出，滴落在熙太后的手背上。
熙太后想替他擦掉眼泪，手却像绑在了沉重的石块上，抬到一半就颓然落了下去。
她的目光挪到站在嬴玹身后的月麟身上，忽然挣扎着动了动身子，声音急切而残破：“不要辜负……他……爱……”
嬴玹急急问道：“不辜负谁？月麟吗？母后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再受伤害了！”
熙太后呕出一口血来，她的心肺痛得使她说不出话，只能着急地用手一下一下拍打着地面。月麟难过地捂住了嘴，她知道那句话是说给她听……太后在劝她，放弃复国，不要辜负嬴玹对她的爱……
月麟不忍心让太后死不瞑目，她将手轻轻地放在嬴玹的肩膀上，朝熙太后点了点头。
熙太后拍击地面的手停了下来，她终于安安静静地看着围在她身边的人，眉目间的褶皱平和地舒展开。最后，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月麟的身上，真像啊……她真是像极了年轻时与她泛舟湖上的郧王……
那年桃花开遍云梦大泽，细细的薰风里有花和草叶的香气，一群群的白鹭在芦苇荡上飞过……一叶扁舟上，她听他轻轻地吟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熙太后笑了起来，还如同当年的姒颜一般，温婉俏丽，倾国倾城。
“大王……”她呢喃了句什么，后面的声音已经低不可闻。
嬴玹哀声恸哭出来：“母后！”
殿内殿外的将士黑压压地跪了一地，乌乌泱泱地哀悼着，嬴玹愈发觉得悲痛难忍，放肆地哭出声来。
母后为什么要这么残忍？为什么……要让他背负如此沉重的罪孽？？他亲手杀了她，亲手杀了她……
月麟靠在嬴玹身边，将手紧紧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想要传递一点力量给他，自己却也忍不住跟着啜泣起来。
她第一次……看到嬴玹哭。
他哭得那么大声，就好像心底浓重的哀痛成了泄闸的洪水，用眼泪根本无法宣泄，只能靠声音来释放。
她竟微微地感觉到害怕。
嬴珝在一旁用力摇晃着熙太后的手臂，想要将她摇醒，她却任由他拉扯着，双目安安静静地阖上，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无尽的悔恨从嬴珝的心头喷涌而出，他抬头缓缓环顾着四周黑压压的铠甲，眼中露出悲切的绝望来——
他败了，一败涂地。他曾经最为珍视和渴望的东西都已经失去，那是他活着的一切意义——
嬴珝哀嚎了一声，往母后身上扑去，那柄从她背后刺穿胸口的剑，直直地、深深地没入了他的心脏。
月麟惊叫起来，她起身想将嬴珝从剑上推开，但他沉重的身体仿佛与熙太后连在了一起，月麟使尽全力也无法撼动丝毫。
王兄……你为何这样傻？月麟在心中哭喊着，她连这一声称呼都叫不出来，只能哑然张着嘴，发出压抑到无声的嘶喊。
是她害死了王兄和太后……都是她……如果不是她蓄意帮嬴玹夺位，如果不是她一心谋划着复国，如果不是她刚才将嬴玹推开……
她从头到尾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
嬴玹冷冷地看着倒在熙太后身上的嬴珝，如果不是他发动叛乱，根本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要保护他，母后根本不会死，如果不是因为他要杀他，自己根本就不会刺出那一剑……现在他也死了，死得真好……死得真该！
嬴玹幸灾乐祸地看着嬴珝，他的心里却空荡荡的，他的恨意无处安放，他的疼痛那样空旷，他的眼神如此孤寂。
嬴玹将母后小心翼翼地放了下来，他颤颤巍巍地起身，朝殿外走去，天上浓重的云翳散开了一点，阳光火辣辣地泼洒下来，刺得他睁不开眼。嬴玹觉得四周的房屋都在摇晃，他的身上明明发着寒，却从额角滴下汗来。
殿前尚且存活的龙骁军被绳索绑着，齐刷刷地跪了几排，嬴玹踉跄着踏过地上堆积的尸体，缓缓地往前走。嬴永年不放心，一路跟了上去。嬴玹在龙骁军面前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他喘了口气，忽地从嬴永年手中夺过佩剑，剑光飞快地闪过，其中一名龙骁军士蓦地倒了下去，瞪大的眼中尚流露着惊恐的神情。
“将叛军斩杀……一个不留。”嬴玹森然说完这句，带血的长剑无力地从他手中滑落，他忽然觉得重心不稳，下意识地伸出手来，却什么也没有扶住，天旋地转的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