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兄妹
作者:小隐于林      更新:2020-02-02 04:50      字数:6225

嬴珝不可思议地看了看熙太后,又看了看月麟,他就像忽然被人狠狠地甩了一个巴掌,懵得不知所以。“母后……你在说谁?这、这个女人——”

熙太后静静地望着他,目光里有沉重如斯的哀婉,有心如刀割的疼惜,有卸下包袱的轻松,还有事到临头的坦然。她就这样望着他,却让嬴珝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月麟趁嬴珝走神的当头,从他的手下挣了出来,她依然头晕目眩的,以为自己听错了,熙太后却接着对她道:“你不是不肯替珝儿求情吗?月麟啊月麟,被你挖空心思拉下王位的公子珝,论辈分,你该唤他一声王兄……”

嬴珝?王兄?这怎么可能!太后竟然想用这么荒唐的说辞来劝嬴珝饶她一命吗?

“这不可能。”月麟想也不想便否认了太后的话,心底条件反射的拒绝让她口不择言地抗辩起来:“他是雍国的公子珝,我和他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儿去!”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熙太后似乎终于认了命,事已至此,她不得不将一切都说出来。她的目光看向虚无的地方,陷入了悠长遥远的回忆之中……

雍武王十三年、郧献王七年。她永远记得这个年份。

那年她还有自己的名字,她叫姒颜,倾世红颜的颜。

那年她才十四岁,美貌名动江南,才情不输须眉。郧王慕名拜访,与她泛舟云梦大泽,自此互生情愫,海誓山盟。

那年,她风风光光地嫁与郧王妘翼为妻。

但也是那年,雍武王出兵伐郧,郧王为免黎民受战乱之苦,欲与雍武王议和,便在安陆设了一场大宴,邀请武王会晤。

她作为王后,与郧王携手赴宴,觥筹交错之间,她以三寸之舌冲破言语间涌动的暗流,说服武王放弃伐郧。

举国额手相庆之时,她却不知她所获得的一切功德和赞美,只因为俘获了雍武王的心。

雍武王告诉郧王,以王后姒颜一人,换郧国举国平安。如果郧王不肯,他便烧光郧国的每一寸土地,将姒颜从他手中夺走。

其时,雍国势头正盛,就连许国也要避其锋芒。郧国拿不出足够的兵马粮草与雍相抗,她心疼郧王,为保住他的江山,她毅然决定孤身赴难。

郧王与她泣血相别,派人将她秘密送往雍国。

凄凄月光之下,她告诉郧王,她会在雍国自尽,绝不给他和郧国蒙羞。

可是到了雍国之后,她痛苦的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为了保住龙嗣,她不得已委身雍武王,成了武王的熙夫人。

在她册封之后,郧王将国中所有知道此事的人都杀了,郧国史册之上,只留下冰冷的十四个字。

仁慧王后,郧王发妻。年十四,因病薨。

呵……因病薨……她当然只能死于疾病,因为她是郧国的奇耻大辱,是谁也不愿意揭开的一块丑陋伤疤。就连雍国,也不愿容下一个敌国王妃。为了保护她,武王使人编造了市井中的那些传言,并且下了死令,她的闺名,不许被任何知情者提及。

她终于冒死瞒天过海地将腹中的孩子生了下来。母凭子贵,她很快成了王后,又终于成了太后,知晓旧事的寥寥几人老的老,死的死,到最后只剩下了身边一个明春。

没有人再记得她叫姒颜。红颜祸水的颜。

“郧王妘翼,字飞羽……嬴珝,王羽也。”熙太后随着胸口沉重的呼吸将这句话叹了出来,她面上的眼泪干了又流,流了又干,直到她把故事讲完了,心终于平静了许多。

嬴珝却再也平静不下来了。他越听越觉得这像是一个戏台上的故事,落了幕,就与他毫不相关。“我嬴珝是雍国堂堂正正的嫡长子,我的父王是英明神武的雍武王!”嬴珝控制不住地叫了起来,“就算母后不想将王位给我,也不用编排出这样的笑话!”

熙太后不忍心看到嬴珝的样子,但她必须告诉他这个事实,“珝儿……不管你信不信,你的身体里都流着和月麟一样的血……月麟是郧国的公主,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荒唐!”嬴珝一拳砸在桌上,几乎将桌面砸出一个洞来,“我不会信你这些胡言乱语的!不会信的!”他不想再听熙太后说下去,大步冲出了房间。

月麟看着房间门口被嬴珝用力甩开,正叮铃铃乱摇乱摆的水晶珠帘,她的心也如那仓皇无措的帘子一般,不知将要摆向何处。

嬴珝……他真的是她的王兄么?

如果他还在王位,郧国的复国之路就不会走得如此艰辛,她也不用去利用和伤害嬴玹!她是多么愚不可及,这些年,她所谋划的一切一切,都是亲手将自己的王兄谋算进了死路,也亲手将自己谋算进了渊底。这是命运给她的残酷报应么?

那她这些年所付出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月麟捂着脸,她觉得自己将要崩溃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来得及么?”熙太后反问了一句,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若当年的嬴珝仍在王位,你也不一定会希望他成为郧国的君王吧?”

月麟沉默了一晌。那样的昏庸无度,那样的闭目塞听……就算他是自己的王兄,她又如何放心将重担交到这样的君主手上?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嬴珝变化很大,如果让他重新掌权的话,说不定——

月麟忽然朝着熙太后跪了下去,重重地叩首:“月麟请求太后,帮父王——光复郧国!”

熙太后眼神复杂地看着月麟,她早就料到她会有这样一句话,如果珝儿仍在王位,或许她真会考虑,但如今她看到了嬴玹的野心,她知道嬴玹比嬴珝更适合当一个君王,或者说,当一个雄主!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郧国都已经亡了,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都已辞世,嬴玹虽然是雍武王的血脉,但毕竟是她的儿子,她应当支持他。就像她救月麟,是因为她的身上流着郧王的血,但她同样防着她,是出于一个母亲对儿子的保护。

熙太后没有叫明春扶月麟起来,她郑重地向月麟道:“我告诉你珝儿的身世,是想要你带着他逃出去,而不是叫你带着他冒险!他是我与郧王在这世上唯一的一点牵绊了……他不能死,你懂吗?”太后企图劝她放弃复国,她能活下来已是不易,为何不能好好活下去?“郧国已经亡了!你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放手吧。”

月麟抬起头来,眼底泪光莹然,“太后……你没有看见十六年前的郧国,尸骸遍地,血流成河……这么多年,我每一天晚上都做噩梦,梦到那些怨魂来向我哭诉……”月麟回想起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那时的痛苦并没有被时间冲淡,一直如崭新的伤口,摧心蚀骨。“母妃说……只要我和兴儿还活着,郧国就不算亡……他们一定都在等着我回去,等我回去重新点燃宗庙里的香火,等我回去祭拜死去的十五万条生命……太后,我怎么能够放弃?如何能够放弃?”

熙太后的表情微微震动,月麟的话如一把刀,沾着心爱之人的血,无情地割在她的身上。她几乎能看到郧王死前愤怒、痛恨的眼神,他一定是深恨着她的,恨她背叛了他,让他走到如斯田地。

“对不起……”熙太后簌簌地落下泪来,“一切福祸皆有因果……如果不是我……郧国本不会亡的……”

如果她依约自尽,成全了他的颜面,他就不会将所有的知情人都杀死……而那其中一人的儿子,就不会为了报复郧王,勾结许国,临阵倒戈。

“妘潘的父亲,便是当日护送我前往雍国的将军。”熙太后缓缓说道,仿佛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她深藏心底的悔恨,“当年许雍两国都在争夺郧国那块肥地,许国攻打郧国的时候,先王本应该派兵阻拦的……但因为我,也是因为我……我求先王出兵相助,先王却认为我对郧王余情未了,一气之下按兵不动……”

她只能眼睁睁、眼睁睁地看着郧国亡国,看着她的挚爱死去……她什么也做不到,她真想随他一起去了,但彼时的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不能让他们在宫中无所依靠。

她亏欠郧王太多,所以她只能将她所能偿还的一切都给了嬴珝,宠溺给他,纵容给他,王位也给他,却不知这又成了今日一切恶果的源头。

月麟终于知道了当年一切事情背后的因果,她怔怔地看着悔恨不已的熙太后,她多想恨她,却明白她的迫不得已,她不过是一个失去爱人,想要保护孩子的可怜女人罢了。

但月麟自己的心里有一道神圣的碑塔缓缓地崩塌下来。从小到大她所信奉的一切,她的父王,她的母妃,她的郧国……原来都并非她相信的那样完美无缺。

“我一直很好奇,父王心中唯一的王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月麟的声音有些沙哑,她强忍着喉咙深处的哽咽,喃喃说道,“从我出生时起,父王和母妃就非常恩爱,父王甚至没有再纳别的妃子……宫里的人都说,我的母妃将来是当王后的人……但她至死也没有成为王后。”

“宫里的王后只有一个,是仅仅被记在史册上的一个名字。”月麟的目光落在窗外那片开得正盛的蕙兰花上,苦涩地说道,“我一直以为,我的母妃,是父王心中唯一的挚爱……直到我发现,真正喜欢蕙兰的,不是父王也不是母妃,而是太后你……”

原来父王心中唯一爱过的人,只有一个仁慧王后。月麟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却不得不承认,父王赐给母妃“蕙夫人”的称号,为她将蕙兰种满宫苑……不过是因为她像极了曾经的姒颜。

月麟多么替母妃打抱不平,但在月麟的记忆里,母妃一直笑得那么幸福,她究竟是毫不知情,还是将一切哀伤藏在了心底?

熙太后听完月麟的话,忍不住啜啜地哭出声来,“我以为……他一直恨着我。”

月麟不知道父王恨不恨熙太后,但她知道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母妃真傻……情愿成为一个替代品,也要飞蛾扑火一般以死相殉。什么希望她做一个善良之人……都是托词,母妃是害怕她知情之后痛恨父王的薄情寡恩么?

她所赖以强大、赖以坚守的一切信仰,原来不过是她的异想天开。就连她痛恨到骨髓里的国贼妘潘,竟也有了冠冕堂皇的反叛借口。在这纠缠至死的因果之间,谁又能饶过谁?

陈留城外,旌旗猎猎。三万余兵马在城门浩浩荡荡地排开阵势,等候嬴玹的指令。

这三万兵马,却并非魏靖和季兴带回的北征之兵,也不是嬴永年调来的人马。

当先的将旗上的篆字,写的是一个“姒”,领兵的将军叫姒远之,是黄池屯兵的将领。当天姜红斓偷走嬴永年的兵符,便是去了黄池调兵,当姒远之的三万兵马到了嬴玹跟前的时候,嬴玹起初是惊疑不定,但姜红斓旋即将兵符交还给了嬴玹,只称是受嬴永年之托,从黄池调兵勤王。嬴玹假意推脱了一番之后收下了兵符,全然未责备嬴永年擅自调兵,反倒夸他有心。嬴永年吃了个哑巴亏,心中恨恨不已,却只能满脸堆笑地谢恩。

嬴永年并未死心,若他能在交战之时趁乱杀了嬴玹,仍然有机会扳回胜局。他将手中擦拭的剑锋收回剑鞘,将茶杯里最后一口茶喝完,起身走出了营帐。但他没有走多远,就忽然痛苦地按着腹部弯下腰来。

喊杀声蓦地震遍四野,银色的潮水向城门疯狂地涌去,嬴珝在城楼上指挥着士兵防守,心里敲打着的恐慌却远比隆隆的战鼓更加频繁。他不明白为什么嬴玹还没有死,他在阵前甚至没有看到嬴永年的影子!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嬴玹在得到月麟的死讯之后悲痛欲绝,几乎是不顾一切地疯狂攻城,誓要将害死月麟的人一网打尽。嬴珝手上的龙骁军和京畿军加起来也不过五千人马,虽然控制了整个王城,但要抵挡嬴玹的攻势却谈何容易。城内的士兵被嬴玹的气势所震慑,加之都害怕戴上叛军的罪名,犹疑退缩之间士气低迷,嬴玹不过用了两个时辰的时间,城内就快要抵挡不住了。

嬴珝从前线飞速地驰回了宫中,他冲进延年宫,不由分说地翻箱倒柜起来。

“玉玺在哪里?玉玺在哪里?!”嬴珝疯了一般掀桌倒柜,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拿到玉玺,让嬴玹手上的士兵听从自己的号令。

嬴禄带着龙骁军也来了,几十余人一起在嬴玹和太后的宫内四处翻找。

熙太后拦他们不住,愕然气道:“疯了……你们都疯了……”

他们确实疯了。走到这一步上,死的不是嬴玹,就会是他们。他们再顾不上太后的身份,如同一群打家劫舍的土匪,将延年宫里里外外搜了个遍。

“王兄……”月麟忍着身上未愈的伤,想去拉住嬴珝,“你斗不过大王的……你快逃吧,将来我会帮你的,我们一起去光复郧国……”

“不要叫我王兄!你有什么资格叫我王兄?!”嬴珝气极了,一把将月麟推开,月麟脚下不稳,狼狈地摔倒在地上。“你若要帮我,就替我杀了嬴玹!”嬴珝恶狠狠地向月麟道。他才不是什么郧王的儿子,他是雍国名正言顺的君王!

另一间房里起了一声欢呼,随后有人捧着一方紫檀木盒子大步走了过来:“找到了!玉玺找到了!”

嬴珝连忙抢过那方紫檀木盒子抱在怀里,他打开盒盖,像万分珍视地看着襁褓里的婴孩,轻轻抖开覆在上头的金色缎子,将冰凉温润的玉玺紧紧抓在了手中。

“现在我是雍国的王了……”嬴珝欣喜若狂地笑了起来,他将玉玺举过头顶,向着龙骁军施令道:“寡人命你们护卫王驾,随寡人诛杀逆贼嬴玹!”

熙太后站在宫殿的门口,张开双臂,将想要离去的嬴珝拦住了。“珝儿!就算你拿到了玉玺,你与玹儿的兵力悬殊太大,他一样可以杀了你!现在逃走你还有机会活命,你就听母后一句劝,收手吧!”

逃走?他能逃到哪里去?逃回平丘么?还是逃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窝窝囊囊地躲藏一辈子?他过够了那种狭窄到无法呼吸的日子,他必须赌上这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嬴珝向熙太后冷冷地说道:“你不愿帮我,不就是想看着我去死么?”喊杀声已经隐隐约约地从远处传来,嬴珝抬头看了眼灰霾肃杀的天空,脏兮兮的云翳将宫檐上的砖瓦都映得失去了颜色。他推开熙太后和赶上来拉他的月麟,从宫殿上一步一个台阶走了下去。

把守宫门的龙骁军将士往延年宫退来,宫门已经失守了,他们将仅有的六百多名将士撤回到嬴珝身边,列阵在延年宫的院子里,准备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嬴玹一路杀红了眼,衣袍上沾满了敌人的血迹。他顺着三年前攻进王宫的同样一条路冲进来,只是这一次,他不再那么仁慈。三年前,月麟劝他杀了嬴珝以绝后患,他没有听;三年后,月麟请求他带自己北上出征,他也没有听。最初的哀痛已经被更沉重的悔恨和愤怒替代,谁敢拦他,谁便死在他的剑下!

如乌云般黑压压的兵马随着他涌进宫来,守在延年宫的龙骁军看到嬴玹的架势,眼中露出了一丝胆怯。

嬴玹冲杀到延年宫的门口,停了下来。嬴珝站在军前,与嬴玹四目相对,二人眼中,皆是冰冷刻骨的恨意。

“在嬴玹身后的将士们听着!”嬴珝将手中玉玺高高举起,喊道:“现在玉玺已经在寡人手中,寡人才是雍国名正言顺的王!你们被逆贼嬴玹所惑,若能幡然醒悟,拥护旧主,既往之事寡人概不追究!取嬴玹项上人头者,赏黄金千两,封万户侯!”

听了嬴珝的话,嬴玹身后的士兵们你望我,我望你,似乎有了一丝动摇,却仍然观望着,谁也不敢做第一个出头的人。

姒远之急了,倏地拔出长剑,将身旁一名左顾右盼的士兵斩落马下,吼道:“谁敢动大王一根毫毛,便如此人!”

嬴珝见姒远之出手阻拦,扬声道:“姒将军!你如今不过是一个排不上任何名号的地方小将,你若归顺寡人,寡人封你为商丘侯,赏黄金万两,良田千亩!如何?!”

商丘是雍国最富庶之地,嬴珝的条件实在优厚,嬴玹担忧起来,急忙抢道:“姒将军!你一路护驾有功,寡人现在便封你为商丘侯,余下赏赐,平定叛乱之后必不会少!”

姒远之看了看嬴玹,又看了看嬴珝,疏朗地大笑起来:“明君若要收服人心,何须封侯赏爵!我姒远之永不反叛!兄弟们,若你们觉得大王和本将军平日亏待了你们,你们要反的,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姒远之撂下话来,原本还蠢蠢欲动的士兵们听头儿发了话,也按捺下躁动,高呼道:“永不反叛!永不反叛!”

嬴玹抽出佩剑来,冷冷剑光如同他眉间冰霜:“兄弟们!替寡人捉拿叛党!”

刀光剑影中,杀声四起,嬴珝在嬴禄的保护下往宫殿退去,嬴玹提起剑,冲入绝望的龙骁军中,出手招招致命,毫不留情地将眼前的叛军斩杀在脚下。温热的鲜血溅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睫丝毫未颤。

他要他们所有人,替月麟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