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我们无处可去
作者:哨兵树      更新:2020-02-15 17:56      字数:6139

“有何打算?”

“回冰凌城!”

“这是你的坚持?”

“是的,你呢?”

“回冰凌城!跟着你,我的朋友。”

“你不必这么做,阿芙还没找到。”

“乌鸦先生,阿芙还年轻,咱们有的是时间,起码你还有很多年才会考虑娶妻,在那之前找到就行,嘿嘿…但你的奶奶更需要尽快被找到。”

乔伊盾沉默,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回家的决定了,即便已经破败甚至已经成为废墟,那做冰冷的城池也是他成长的地方,是自己感受到爱的地方。直觉告诉他,家人已经离开冰凌城或者另外一个最坏的结局,他说不清回去的目的,也许只是看看。也许真像之前他所说的那样,回去就是死路一条。

“其他人咱们可指望不上,你听说过盖坦-乔司以前的事吗?我想他不会这么轻易原谅你。”卡兰特靠在墙上,腿上盖着五六张黑的发亮的毛皮,不知道又是去哪里捡来的。

“那你就要跟很多朋友道别了。”乔伊盾望着低矮的屋顶,抹在上方的泥层已经开裂脱落,拼接而成的圆木天花板腐朽不堪,有些地方还被火焰熏过,蛛网被粉尘附于其上,垂挂屋角,不时落下类似蛀虫粪便的颗粒。这间屋子在这之前是老兵们的宿舍,乔伊盾不愿意再挤在几个伙夫之间,他们在最后一次遭受袭击当中躲进了菜窖,得以全部幸免。

“狼拖走了他的母亲和弟弟,”卡兰特慢悠悠说,“他花了半年的时间跟踪狼群,弄清楚了狼群的数量之后独自一人进了茫茫的雪原,每杀一只狼他都把狼头砍掉连带整块皮剥下,挂在狼窝前,直到最后一只狼,那是狼王!”乔伊盾不予评论,卡兰特停了好一会继续说道,“有一天夜里,他正追着那头狼王,雪夜让他没能分辨狼王的伪装,狼王消失在雪堆后,却没有从那再走出来,当他走过去的时候狼也站着等他,他扑上去匕首刺入狼头,但当他发现那是狼王用同伴的头和整张皮伪装的时候,狼王已经向他发起攻击,匕首却抽不出来,他躲闪了致命的一咬,狼咬中了狼獾的肩膀,他生生转身让肩部的皮肉被撕下,张嘴咬碎了狼王的气管。”

屋里寂静,房顶蛀虫噬咬的声音吱吱响着。

“所以狼獾家族的难缠与无畏被世人传颂,他的先人也多半如此,他们认定的事情不会轻易被遗忘。”

“你在担心什么?”

“他对你怀恨在心。”

“我给过他机会,他没有动手。”

“狼獾当然不会吃躺着等死的马,他们喜欢挑战和反抗,那能激起他们战斗的欲望。”

“别忘了,狼獾曾身伏马蹄之下,甚至为了维洛佐之王与统御之王付出了生命,乔司家族在安达布拉卢索大陆唯一宣誓效忠的是贝更斯家族,正如他们不会遗忘仇恨那样,誓言也根植于心,他对我的怨恨不会让他违背永世效忠的誓言!”乔伊盾吹灭了蜡烛,当盖坦退离他的那一刻,乔伊盾就知道乔司家族的信念在盖坦心中深深植根,而自己的过失远够不上仇恨。

漆黑的屋中仅剩卡兰特似乎是手掌抚过新剃胡茬的嚓嚓声。

“洞察人心与弱点,所有过去伟大的君王都不是剑术最高强、骑术最高超之人,而是驾驭人心的个中翘楚,你也能洞察我吗?”

“你跟我一样。”

“那说明我交对了朋友。”

“所以你能理解我回去的原因。”

“当然,那也是我愿意跟你回去送死的原因…真有趣。”

两个人,两匹马,顺着不冻泉边往东而去,就连平时喋喋不休的卡兰特也一路沉默,时缓时急的马蹄声消失在无尽的苔原与雪交汇的大地上、消失在覆雪山脉余脉的哨兵树林间,消失在雪松和初长青草的矮丘间,林地间的动物结束了漫长的冬眠,小鹿在破冰而出的溪流边饮水,马蹄声让它们警觉四散,野猪双膝跪地啃食青草,生机盎然,奔莽的覆雪山脉之巅白雾萦绕,与天共色,映入归途者的视野当中。

冰凌山谷两旁的危岩高耸,天空被悬崖挤成细条状,十五抵是这道长条状山谷的长度,马蹄声轻轻敲打在石径上,头顶的雪燕惊飞,化作浓云从他们头顶掠过。

“你确信你会说原民语吗?”乔伊盾看了看全身乳白色的彼岸不由感到一丝担心,在进入峡谷之前他将携带回来的树浆给彼岸换了毛色,但效果不是太好,人两个人也都披上几张破狼皮,他心里真没底。

卡兰特滑稽地手舞足蹈,嘴里叽里呱啦,似乎正在跟某个人打招呼或者聊天。

“是什么意思?”

“大概意思是‘你好,我的朋友,我很乐意让你亲吻我的手背,以示友好,虽然我刚刚拉了一通。’”

乔伊盾无奈地瞟了一眼哈哈大笑的卡兰特,他不知道现在的冰凌城是被东军占领还是原民盘踞,但任凭他再乐观,城头的骏马旗也已经不在。

马蹄声声,归心如风,当两人到达北门时连个鬼影都找不到,也听不到城内的动静,城墙处黝黑的泥浆上横陈两具浮肿发绿的尸体,豆大的墨绿色苍蝇嗡声阵阵,被人遗弃的圆盾上是四蹄怒蹬的骏马盾绘,这是冰凌城的守城卫队,门已经被拱翻,墙内糅杂着腐尸、泥腥的死亡气息漫过城墙向峡谷弥漫。城墙的塔楼处歪歪斜斜插着白头雕旗帜在阳光下随风摆动,哨孔处留下火苗外窜的熏痕。

浓烈的死老鼠恶臭味让人直作呕,卡兰特也被这一切惊得面如死灰。乔伊盾一夹马肚,彼岸飞身穿过门洞直取城内的矮坡。

这是一座死城,人间最负盛名的记书官都难以用语言写下这来自最低层地狱恶魔所犯下的罪恶,遍地腐尸,几只乌鸦在石阶上啄食一颗头颅的眼珠,带出粘稠液丝,尸水从高处流到低洼排水口,凝结成粘稠状缓缓流动的墨绿色液体,连嗜血的苍蝇也被黏住无法动弹。乔伊盾拉了马缰,缓缓越过每一具尸体,呼啦一声,胃囊里的食糜尽数倾倒而出,他坠落马下,仿佛从舌尖到他的胃都是腐肉,直至吐出最后一点酸水。

孱弱的人族子民承载不住这样的仇恨,他自己就可以吗?他手脚并用爬向石阶,巨石堡的大门倾覆,每一级台阶似乎都需要他耗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越过。箭靶孤零零直立院中,穿着皮甲的尸体越来越多,在门口处甚至无法下脚,只要他滑倒,就会坐烂脚下的遗体。

有人从身后扶住了他,他甩开肩膀跑向会客厅,门口跪着身披精钢铁甲的武士,头垂于胸,像是死前为表忠诚的一跪,一把剑从背部插入在腹部贯穿而出。浑身刻满荣誉勋章像铁塔一样的力诺-奥尔沃手中依然拄着那柄烟灰色的钢剑。

乔伊盾默默将剑从腐败的肉体中轻易抽出,平放勇士的尸体,他跑向旋梯,木梯被烧得摇摇欲坠,侍女、比瓦-吉恩斯,从穿着就能知道他们的身份,还有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奶奶的双眼黝黑,安静地靠在墙边,抱着她的就是自己的母亲,那身孔雀绿长裙被扔在一旁,面目全非…

乔伊盾挤不出一滴泪水,是谁?白头雕!这是极大的仇恨才会做出这样自绝后路的恶行。他把长裙捡起来,想给母亲套上,但全身赤裸的母亲一块块皮在他手中脱落…

卡兰特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将一俱俱尸体抱下,柴堆的滚滚烈火烧尽了他对这个家的依恋于怀念。走出巨石堡的时候他看到了盖坦等十几个人,火堆在街边燃起,没人跟他说话,突兀的王冠鞋子旗在贸易市场边扭曲摆动,像一把弯刀一样绞得他心疼。

十几匹马在他身后紧跟,他的目的地是冻水泉,马在疾蹄,盖坦沙哑的声音唱出了兵出铁盾岛的第一个词。

几天之后的午后,彼岸表现得愈加兴奋,冻水泉就在几抵外,哨兵树上的积雪尽消,雪鸮穿梭枝叶间,除了冰凌城,北版几乎都是生机一片。

马队一路不紧不慢前行,有序的蹄声穿过林间小路,到了一处矮坡时几个缩手缩脚的平民正要往林中跑,他们一甩行囊就往树林中没命飞奔,卡兰特踢马追了过去,都自觉听了下来。

不多一会,两个衣服褴褛乞丐样的男人战战兢兢地从树林里走出来,最后是一个像男人的女人,像受惊吓过度的小鸡一样在卡兰特的马前走一步停一步,仿佛是走向刑场的重犯。

乔伊盾翻身下马:“我们是八狼山的士兵,请别害怕。”

一个男人上了年纪,枯瘦如柴,低头不敢看他们,另一个似乎是个中年人,胆子稍微大一些,听到乔伊盾的话之后他松开了紧紧抓住侧腰鼓起处的手,能看出来他勇气尚存,女人剪着短发,双手绞着衣襟往下拉,似乎想掩盖她的性别标志之一——胸脯,哆哆嗦嗦。

“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请放心。”盖坦轻声相告,但生硬的语气不会因为声调的高低而增加他的可亲度。老人停住了脚步。

“你们从何而来?”歌盾也下了马。

“从…弓山古堡…”男人回答,“西边的小村子。”

“能告诉我们你们为什么跑吗?”乔伊盾从马鞍上拿下父亲留在冰凌城的滚边绒黑色披风,他勉强对女人露出笑容,“把这个穿上吧…”

女人没有过来,中年人想接,但又缩回了脏兮兮的手。“公爵大人的军队在江里遭到埋伏…遭到…”仿佛接下来只要他说出那东西他就会没命一样。雷扎卡急得直转,但他尽量克制自己,似乎在担心他说出一句话就会吓跑眼前的平民。

“尖牙人吗?”

“不…比那更可怕…他们身上穿着破布片,从水里冒出来…”他望了望四处的树林,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是恶灵…他们都是小孩变成的骷髅…用刀切,用牙咬,用脚踢,四五俱骷髅就把强壮的士兵拖入水中,像蚂蚁一样多的数不清。”

“是你亲眼所见吗?”

“不,大人…他们夜里出没,受伤的士兵们说的。”

“现在呢?现在是白天。”

“还有紫衫王朝的军队,还有带着熊的蛮人,”斜眼瞟了他的女性同伴,男人刚刚平稳的情绪又开始不安起来,“他们…杀人,东军看到女人就…逼她们就范…蛮人烧杀掠夺,现在正准备打杖。”

乔伊盾再次将披风递给男人,“请收下这个,如果她是你的妻子,带她离开这儿,如果她是你的妹妹也请带她离开这。”

“大人,我们无处可去!”男人接了过来。他的话像刃,扎入心窝,是啊,他们能去哪里?父亲遇到这样的事情会怎么做呢?

——没有,我的孩子,他们没有救世主,他们缺乏一位带领他们走向希望的英雄,他们需要真理如同盲人需要引路人一样——导师老爷博兰诺-雷登的话在不到一年前他当做故事听,现在这不再是故事。

乔伊盾明白自己不是英雄,也不是引路人,但他是贝更斯,他是佐图-贝更斯的儿子。伤痛在此时此刻不过是一杯苦酒,长留齿间只能是折磨自己,等到一切平静,他再像老牛一样将之吐出,反刍,慢慢品味,但现在它所需要的是勇气与力量,就像在父亲的身上所看到的。

他想将代表着守护和平的钢剑拔出以证明自己的身份,却想起了自己的剑是力诺-奥尔沃的重剑,因此他只能挺了挺胸郑重说道:“我是佐图-贝更斯之子,我将与你们同在,无论是饿死还是被蛮人杀死,我都会与你们同在,请到冰凌城西边16抵的村子,告知你遇见的所有同胞,请相互转告。”

铛一声锁子甲的响声,雷扎卡重重跪在乔伊盾身后。

“我要向你宣誓!”雷扎卡眼睛发红,嘴角颤抖。冈萨洛也跪了下来,握剑于胸:“也接受我!”

“我,雷扎卡-兰斯特,”

“我,冈萨洛-巴里内龙,”

“从今日起向乔伊盾-贝更斯宣誓效忠!我,将是你破敌之矛,御敌之盾;我,将是你马前先卒,第一个踏入危镜,马后掩兵,最后一个撤出疆场;爱你所忠,恨你所怨;我将执一而终,无论健康与疾病,无论富裕与贫穷,永不背叛!农夫与士兵,男人与女人,老人与青年,你们共同见证!我的誓言没有出自胁迫,也无利诱,实自肺腑!”

林中清风拂过乔伊盾的头发,他看着身后的两人,有些发愣,其他人似乎想要下马,但都看着盖坦-乔司,莫雷维克-巴里内龙也是如此。

“别看着我,没人胁迫也没人阻止你们,”盖坦翻身上马向小路疾驰,“你们在这等着。”

乔伊盾将两人扶起,逐一拥抱:“你们是我的兄弟,无关乎誓言!”

“大人…”中年人有些着急,“贝更斯大人,那地方没有蛮人吗?”

“那是一座荒村,不会有其他人。”

“那我们可以离开了吗?”

“我保证没人可以制止你们离开这儿!”乔伊盾肯定。

几个平民离开后乔伊盾重新上马,士兵们在冰凌城的驻军部找到了合适自己的装备,看起来起码比之前更像个士兵,马队缓缓前进。疲惫感让他心不在焉,想有张床,暖和的被子,那也许就是家,他在心中默念。

林间的小径远处传来马蹄声,树冠下闪出盖坦的白马。

“什么情况?”歌盾嘟囔。

盖坦快速地挥舞粗大的手臂,白马纵到身前。“有骑兵往这儿来了,妈的,”他有些慌慌张张,“往树林里!”

乔伊盾拔马向东,这地方他再熟悉不过了,就跟铁匠铺周围的一草一木,士兵们紧随其后,他们穿过了林间的很长一段路,似乎有嘈杂的声音,爬上高地,坡上没有了哨兵树,越过树冠看到了南边五抵外的一片黑色,像一张黑色巨毯慢慢移动,连天空也弥漫着一股奇怪的雾气,刚爬到坡顶就见到了冻水泉边的营帐,从泉边排向林地边沿,甚至很多哨兵树被砍,清出空地安营扎寨,马嘶阵阵,狼皮缝在巨大的布块上,斜插在几张最大的营帐门前。

“原民们的旗帜,”卡兰特颇有抱怨,“这是我见过最丑陋的旗帜。”

“谁和谁打…”雷扎卡伸着脖子望了望最近处的几个白影,“他妈的,熊!”

巨熊的咆哮声突然想起,林中的鸟群乍然振翅,一闪掠过下坡的树冠飞向远方。马队不安地躁动起来,彼岸直点头,但它迎风站立,丝毫没有被巨熊的咆哮吓到。

“你赌哪边赢……”歌盾扯了扯冈萨洛的披风,马的躁动差点让他因为这个动作滚到坡下。

“我们!”冈萨洛断言,头皮上青筋鼓起,几乎所有的士兵都跟冈萨洛一样对原民们恨之入骨。

“这下好看了,熊跟小孩玩谁会赢?我跟你赌,不过你有什么呢?有吃的吗?”

“看看西方。”顺着盖坦马鞭所指的方向,远处的矮丘之上飘着旗帜,只能看到紫红色,看不清纹饰,黄昏已经来临,冻水泉成了原民的营地,乔伊盾只能选择绕到山后去看看骏马塔,他知道博兰诺-雷登锻造了不少好剑,士兵们需要它,希望他们还在塔下。

“注意原民的哨兵!”乔伊盾提醒伸着脖子往前拍马的雷扎卡。

他们取道坡后,沿着密林往西,林地中不时看到有盾牌丢弃,全是骏马盾绘,可以想象父亲的溃败来得很突然,乔伊盾让同胞们等在林地里,自己往骏马塔的方向前进,卡兰特却跟了上来。暮色渐浓,周围开始变得森冷刺骨。

两人下马从骏马塔的坡后摸了上去,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马棚还在,骏马塔一如之前那样孤零零屹立山肩。一抹浅淡的橘色光从西北塔的箭孔处射出,瞬间消失——有人!他拉着前边撅着屁股往上窜的攀山虎。

“怎么了?”

乔伊盾指了指古老黝黑的箭孔轻声回答:“人!”

卡兰特轻盈得像猫一样迅速到了墙根,带着露水的草打湿了乔伊盾的双手,刚刚结痂的伤口隐隐疼痛,今天抱着家人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感觉,乔伊盾想拔剑戒备,无奈奥尔沃爵士的重剑长得惊人,能从脚跟伸到胸前。卡兰特冲他招手。

他们轻手轻脚摸索到门前,四处安静得只剩风声,墙头黝黑不断往下滴水,远处山头有着微光在摇曳,天幕边沿的橘团已经落到地下。卡兰特轻轻一推门,紧紧关着,他将刀回入鞘中,顺着拐角处蹬几下就上了墙顶。

卡兰特落地声沉闷而微小,乔伊盾靠在门边等着他拉开门闩,却听到卡兰特突兀地嘿嘿笑起来,吓得乔伊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嘿嘿,我只是个贼,一个半夜偷盗的小贼。”

“注意你的手,再动一下你就没命!”苍劲的嗓音,乔伊盾似乎曾在哪里听过,“穿着战甲的小贼?这战甲哪来的?”

“也是偷的…”卡兰特还没说完,一声沉闷的击打声,而后是卡兰特的咳嗽,乔伊盾试着从攀山虎刚才爬上去的地方试图进入墙内救下同伴,但这显然不是他所长。

“冰凌城…哎哟…我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