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台对面的桥头,迎面走来三位俊男美女。
柳知宜一身海蓝色锦袍,头上冠着一只精雕黄金冠,意气风发的走在前面。柳絮然内衬白色长裙,外面套着一件绿色褂子,很是利落,她右手挽着郭纬跟在后头。
这阵仗,我看不大懂了。
徐怀顿时喜形于色,随手摸起来苏络青的折扇,甩开折扇,轻摇着。一副玉树凌风的模样迎上去。
我斜眼瞟了他一眼,这人,第一次见他时,还是有几分君子矜持。现下全然是饿狼之态。
黄姬上前,领着几位入座。苏文方坐在中间,身边原本应该坐徐怀,只是这位徐大人硬是要挤在柳家表兄妹中间。苏络青旁边坐着李曼珠,我与黄姬坐在他们对面。我旁边是柳絮然。
宴会开始,四个歌姬站到水云台的四角,吹着笙歌。李曼珠扭着柔软的腰肢,端着酒壶一一走上前,向所有人敬酒。
我借口醒酒,拉着黄姬离开。
水云台对面的长廊尽头是一处山崖,这边风大,离得不远。长廊在这处有个拐角,算是隐秘。
我提裙坐在长廊上,皱眉到:”姨母怎么让我出来弹琵琶,今日摆明是苏文方给李曼珠出风头,我不想将焦点揽在身上。”
“苏文方算什么,我这么做,是想让苏络青对你青睐。男人是靠自己争取出来的。你风姨昨天来看我跟我说过了,你呀,真不知道怎么想的,在他面前总表现的一无是处,怎么吸引得了他。”
我转头望向山崖上的残月,不置可否。苏络青仰慕母亲的事,只有我们三个当事人知道。如今母亲走了,这个事只有我与苏络青心知肚明了。
无奈叹道:“那些,是吸引不了他的,他不是一般花楼里的男人。”
黄姬拍拍我的肩:“既然,你不想在这些人面前弹琵琶,我想办法去推掉,你先在这避避。一会儿直接下山,等你下山我再找借口称你旧疾复发送下山就医去了。”说完拍拍我的手,拐过廊角离开。
我转头,迎着山风坐在栏杆上。从小就很期待母亲得空,带我上山找黄姬,彼时那位磬予王已经去世了。整个府邸很多仆人被驱散,这处长廊分外安静。
我就像现在这样,坐在栏杆上,两只脚在山崖上晃荡。山风会鼓起我的百褶裙,很是好看。
我伸手拉开压着的裙摆,玄色的裙摆顿时被山风吹得一鼓一鼓。
“咳。”
从身后传来一声假咳声。我迅速将裙摆收回来,盖住露出的小腿。侧身从栏杆上下来。
苏络青远望着夜空,手上的合着的折扇有节奏的敲着右掌心。
“黄夫人说,你找我有重要的事。”
我恢复平静,看着他避嫌的目光,知道,他大概以为我又在勾引他了。
黄姬啊,你可真是倒帮忙。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想问清楚昨日,在茶楼时我提的建议,苏庄主的答案。”我圆谎道。
苏络青转身半坐在栏杆上,盯着我的眼睛毫不遮掩的回答道:“我以为,刚才,答案已经告诉妆小姐了。”
我心里凉了一半,倚着一旁的朱漆廊柱,朝他轻佻一笑,掩饰失落情绪。
“我以为,那不过是你堵黄姬话头的敷衍之言。”我半眯着眼,嘴角勾出妩媚的笑靥。
苏络青怔仲一番,别开脸,迅速起身欲离开:“在苏某眼里,婚姻之事,没有什么敷衍之言。”
我追上前,不顾礼数拉着他的袖子的:“别走啊,等一下。”
苏络青看着袖口的手,没有挣脱,叹道:“姑娘这是何必,苏某只是一介平民,配不上姑娘万贯家财和绝世容貌。”
从他对我称呼的改变可以看出,他态度的硬化。我嘟着嘴拦住他:“那你陪我在这待会。”
苏络青微微避开我的目光,平静的脸上出现一丝慌乱:“好,你待这儿做什么。”
我已松开拽着袖子的手,将他半推着靠向廊外的廊柱旁,左手撑在廊柱上,拦着他笑道:“自然是赏风赏月”
我抬起右手,忽然挑起他下颚仰头继续道:“赏佳人!。”
苏络青脸色渐渐变得铁青,墨眉微皱,半挥开我的左手,生气离开。
知道自己又惹他生气了,可是听了他的拒绝,我实在不甘,也想气气他。
我定定看着他的青色背影从拐角消失,脸上的笑容才敛去。母亲说过我,自尊心太强的人,做不来倚栏卖笑这行。
可是在别人眼里,我的身份就是用来卖笑的。这大概是我自己也不愿意在人前露笑脸的原因吧。
我理了理被吹乱的发,走回水云台。
台中央,李曼珠换上紫色半透纱衣,扭着妖娆的舞姿,在几个男人身旁转来转去。
苏络青已经回到原位,脸色已经恢复平时的淡笑和徇。我一脸漠然的提裙厚着脸皮坐到他旁边的空位,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我一旦情绪不好,容易做出一些极端的事。说不定就尾随苏络青回府,然后爬墙溜进他房间。
前提是我要知道他房间是哪间。
苏络青身体微僵,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黄姬见我坐到对面,高兴的朝我点点头。
李曼珠正绕着柳知宜舞动手臂,柳絮然阴着脸瞪着李曼珠。我看戏般,单手撑着下巴,拿开桌上李曼珠的酒杯,叫侍女送来清茶。
难得柳家大小姐没有当场发飙啊,不知是柳知宜的悉心教导,还是碍于苏文方在这。
我侧头看向上座的苏文方,他的目光竟是直直盯着黄姬。我心中猜测几分,黄姬虽然年轻不再,但是风情依旧。现在她没有母亲的庇护,苏文方又不忌惮我,他若想对黄姬有什么歪心思,恐怕就是借今天这样的机会。
我刚想起身去叫黄姬,苏文方已经端着酒杯站起来,走向黄姬。
“今日能有这般美酒佳人相伴,本官和诸位皆是多亏了黄夫人。”他握着黄姬的手,脸上的肥肉挤出脸部轮廓。
黄姬到底久经风月场所,面对这种公开揩油淡定从容。轻轻抽出手为苏文方倒上酒:“哪里,都是大人给民妇机会,有幸将咱们金陵的两位大美人集齐。也让这水云台有了人气。”
苏文方很是受用这杯酒,一饮而尽,忽然晃了晃身体。我暗叫不好。
“诶,人老了,酒量不行了,这才喝了几杯,脑袋就晕乎了。”苏文方按着头,一脸惭愧。
“我去拿些醒酒汤。”黄姬借口离开。
“这水云台空房间那么多,大人宴会后,随便找间休息便是,想必黄姐姐不会在意吧。”李曼珠忽然接口。
我默默白了她一眼,看来这一出,是他们早谋划好的。这场接风宴选在水云台不单纯。李曼珠这么一说,明显叫黄姬妥协。宴会结束后,所有人离开,只有几个柔弱侍女,他苏文方想怎样还不是能怎样。
黄姬看了李曼珠一眼,咬着牙笑道:“当然不会,一会给大人安排房间。
李曼珠一脸得意的趴在苏文方肩上。娇媚的将苏文方扶到黄姬座位旁。
我站起来,一脸愉悦道:“听说水云台的日出,有一道紫气东来的奇景,只要天气好,每天都有。水云台空房间多,各位要不要留宿一晚,此等奇景不容错过。”
黄姬听完立刻应和到:“就是,徐大人在金陵不能久留,可不能错过这等奇景。”
徐怀想了想了,刚欲回答。突然有人抢在他之前应了。
“在下也听过这道奇景,壮丽花光。既然黄夫人都邀请了,不好拒绝。”郭纬一本正经的说道。
郭纬的模样,看起来并没有多是稀罕奇景。可我觉得并没有这么简单,他或许是想替我或者黄姬解围。
我望着他因常年跑商队而嗮成古铜色的脸,有一刻回忆起昨天郭经的提亲时,也是这么的一本正经,或许正是跟兄长学的,他们之间,应该不像坊间传言的不合。
“说的是,黄夫人实在贴心,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苏兄,意下如何?“徐怀赞到,问向苏络青。
我有些忐忑的望向苏络青,我知道他的意见完全可以决定徐怀的去留,而我正需要的就是徐怀的留下能阻止苏文方的歪心。
苏络青没有抬头,只是晃荡了酒壶的酒,淡淡道:“随你喜好,这紫气东来的奇景,我在金陵这么多年都没听过倒真想见识一二。“说完看了我一眼。
我已经感受到背后如利剑般的凶狠视线。但我反而觉得轻松起来,至少苏络青是愿意帮我的。
苏文方斜嘴朝我笑笑眼中的厌恶极甚。黄姬无奈看了我一眼,转身给苏文方夹菜。
“呵妆掌事不是要为大家弹一曲琵琶的么,这宴会都进行一大半了也不见妆掌事出手,莫不是要奈掉,或者根本就是浮夸。“苏文方摸着黄姬放在桌上的手,语气嘲讽。
如果今日是我被他当众摸了手我当然不会生气,只会当狗咬了。
我忽然上前一把拉过黄姬将她挡在身后,低头怒视:“黄姬现在虽然只有一个柔弱寡妇但到底也是王亲贵胄的女人!大人这般非礼,不妥吧。“
黄姬没想到我会如此冲动,按着我的肩慌张道:“依依,别这样。快跟苏大人道歉。“
“晚了!“苏文方拍桌怒呵:“妆依依,本官忍你很久了。你刚接手妆家生意,就整出禄石巷的惨案,三十余名衙役惨死你私造的箭矢下,本官看在你亡母的份上没有追究!如今,你越发不把本官放在眼里了,今天,你别想轻易离开了。“说完,守在桥上的衙役围过来。
我轻蔑的看了眼四周围过来的衙役,嘴角勾出一丝残忍的笑:“既然大人握着我的罪证,如今正好徐侍郎也在,你大可把我治罪关进监牢啊。“
徐怀也没了讨美人欢喜的心思,出来打圆场:“我看啊,是两位误会了,苏大人只是见黄姬的手上脏了,擦一擦而已。妆掌事别误会,对吧苏大人。“徐怀朝苏文方使了个眼色。
苏文方冷冷看着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我拍拍黄姬的手,让她安心。我既然敢发这火,自然有应对之策。
“在下觉得,黄姬不过是一个花楼过气的头牌,往大了说也不就是,前风流王爷的宠姬而已;现下大人是摸了手,就算大人要了她,也还是黄姬的荣幸!“柳知宜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手撑着柳絮然的肩笑到。
我当即提了一壶酒水泼到他脸上。想来他每次都是因为话难听被我又泼茶,又泼酒的。
柳絮然蛾眉冷竖,随手倒泼了我一脸酒水。
太好了!这个晚宴变作金陵上流圈子同仇敌忾的讨伐会了。
黄姬心疼的替我擦擦脸,低声道:“咱们先回去休息休息。“
“呵,今天事情不解决,别想走!“苏文方威胁道。四周的衙役手把在刀柄上。
李曼珠把玩着鬓发,媚眼在我身上流转:“就是啊,依依,别怪姑姑没提醒你,你家再有钱也不过是一介平民。而苏大人是大宋五品知府,你呀,就乖乖道歉吧,不然大人可不会轻饶你呀。“
黄姬拉拉我的袖口,无奈摇头道:“她说的是,依依别冲动。“
我冷眼从站起来擦脸的柳知宜,到妩媚的李曼珠,再到一脸怒容的苏文方,轻轻笑了,眼眸流转,瞥着他们:“你还没看出来吗?这场宴会,此时此刻的僵局,都是他们一手谋划好的,目的就是针对我,怎么可能轻易妥协!“
柳知宜望着我的笑脸,怔愣片刻,露出邪肆的笑容:“妆掌事如花面容,我等真舍得欺凌,误会了。“
黄姬推开我,扑倒苏文方脚下哭到:“大人饶命,依依年轻不懂事,求大人不要计较。“
我伸手拉她起来,她只是推开我继续求情。
柳絮然哼道:“唉,□□就是□□,前一刻还装作贞洁烈妇的样子,转眼就投到人家脚下。“
我回头狠狠瞪她,她有些虚心的往回缩,嘴硬道:“我又没说错,你瞪什么!“
“柳小姐就不要在落井下石了!“郭玮走过来递上手帕,我没有接手,只是就着袖子擦了擦脸。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一本正经道:“在下觉得这么欺负两个弱女子,不是匹夫所为,而且,真有什么官司,明日大人带齐证据证人去妆府拿人,更妥当。“
说完,扯着我就要离开。
“站住!“苏文方喝道,语气又微弱一分道:“郭大当家还是明哲保身的好,这妆依依本官今日是非要押会府衙审讯的。“
我挥开郭纬的手,有些疑惑苏文方的坚持。要知道郭家是有北漠势力支持的,身为从三品官员的徐侍郎的话他可以不听,毕竟苏文方真正要讨好的是徐怀他爹;可郭玮不同,他家是有真正实权的人。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这么快决定除掉我。既不顾及上级在场,又薄了郭家的颜面。
我绝不能被他带回府衙,也不能被单独留在水云台。
“来人,把这个以下犯上的罪妇关到西边空房。“苏文方高声吩咐。
黄姬上前阻拦衙役,被无情推到在地。我往桥那头看去,安哥怎么还没来救我!这等动静,他应该会赶来,难道他被人……
我还没来得及掏出匕首,就被反剪双手按跪在地上,有不规矩的手伸到我腰腹。我回头瞪着他,对方愣了一下,继续趁人多不规矩的乱摸。
我抬脚踹过去,那人猝不及防摔在地上。我手上的束缚力道越发紧。
我抬头看着苏络青,想像他求救。他旁边有个小斯从桥那边走过来,附在他耳边低语。他听完后,微眯着眼看着我,眼里的情绪有些波动,更多却是淡漠。
每次我最狼狈的时候,为什么都会被他看到,就像前几次那样无奈;可是我清楚,这次,不会再有遮雨的广袖、温暖的怀抱。因为我看透了他眼里毫无遮拦的淡漠。
衙役开始拉起我,往桥外推;郭纬上前阻拦,跟衙役打起来。我望着逐渐远去的青色身影,心里突然生出一丝绝望。
我若是离开郭纬等人的视线,依照苏文方刚才态度的坚决,我必定会被暗害了。到时就上报是我自己企图逃跑,被衙役当场击毙。
我扭着身体挣扎,可是身后的力道大得我丝毫没法动摇。眼看着我被带离平台,我却没一点办法,越来越慌乱。心里的某处记忆被触动,四周好像变成炙热的太阳,又感觉水下窒息的冰冷。那种熟悉到不能熟悉的绝望与无助。
“住手!“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低沉稳重,又带着一丝不可抗拒的威严。
“弓箭手守住桥头,羽字军上前围住平台,黄将军带军逮捕罪臣苏文方极其党羽爪牙!不相干人等高举双手走到平台右侧。“
我的身体突然被人松开,一下子摔在桥头,我呆呆看着身边的一众衙役高喊冤枉被铁甲士兵一一带走,跪在左侧。苏文方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脸上青白相交,大喊冤枉。
然后,一身蓝衣官服,胸前纹仙鹤花样,头上带着乌纱官帽的祁孝廉,背负着手,踩着桥面走过来。
我盯着地上的云纹高底官靴,有些旧,但是干净厚实。
忽然靴筒微微变形,视线里出现一张白净严肃的俊脸。
\"还不起来,坐在地上成何体统!“他挽着衣摆,蹲在我身前
就知道骂我。
我的眼里忽然湿润起来,祁孝廉软下语调:好了,还站不站的起来?“
我委屈的哭起来,不知道是因为真的吓到了,还是被某人眼里的冷漠伤到。可是就是没有眼泪流下来,没有眼泪的哭还算是哭吗?可是委屈和心伤确是真真切切。
“我都这样了,你还要骂我;我都这样了,你还要顾孟子的非礼四则。“
“是孔夫子的非礼说!“我的头被拍了一下,而后身体腾空,被他抱在怀里。
这时候能不能先不要急着纠正我!我将鼻涕擦在他官服上,听到头上传来一声怒哼。
他抱着我往回走,黄建宏恭敬问道:“相爷,苏文方怎么处置!“
“押到黄家军营地,明日我亲自审。其他人,先关进衙门。“祁孝廉没有回头,低声吩咐。
“是。“黄建宏偷偷瞟我。
我的半张脸埋在祁孝廉肩头,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平台左侧的苏络青。他站在平台雕花黑柱旁,而那处柱角立着一盏雀形灯,我只能看到他逆着光,脸上的轮廓。
我有什么资格觉得他会救我。一个浅交人,一个唐突他的人,一个惹他生气的人……
祁孝廉骑马带我下山,我摸着身下的踏雪,心情平复。
“你倒还有时间换上官服,带上踏雪,我以为,你是直接从老头那来的。“
祁孝廉皱眉,抓缰绳的手故意轻轻撞上我的腰腹:“你以为逮捕一个五正品朝廷命官,能随随便便?我已经是先斩后奏,还能落了规矩让人诟病?“
“那你现在搂着我,又不怕人诟病了“我低头望着腰上的手。
“除了我,还有什么人再说,本官这是为了照顾证人安全。“
我回头望了眼灯火通明的水云台,叹息道:“山上的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主犯重点关押,从犯连夜审讯,其他人,一律关知府监牢。“祁孝廉语气轻松。
“那你可能受好多笔数目可观的贿赂了。“我揶揄道。
今日他当众亲密抱起我,已经昭告所有人,我和他的关系了,苏郭柳三家,必定是要使钱通关系,而我就是最佳人选了。
“还得你出面代收啊。“祁孝廉沉默了会才接口,语气有一些无奈。
我松了口气,看着越来越近的金陵城发呆。我们之间这样的关系,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