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摇晃晃的前行,外面的天色微亮,远远听到喧哗声,我掀开车帘望过去。
几个布衣中年人围着一个身穿湛蓝官服的俊逸男子,高声抱怨着什么。旁边一队玄衣衙役手拿锄头簸箕清理官道上的碎石。
那男子似乎听到什么动静,侧头望过来,清淡的眉,精致的孔雀瞳。
关知民。
我从小在京城相府的帮派别系和金陵官商勾结的渲染下,早就摸清了大宋这些朝廷命官的当面一套清廉,背后一套贪腐的路数。可是关知民,是我见过那么多品级官员里,真正称得上好官的人。
不过这么多年,不知他可还记得当年同窗过几个月的小姑娘。
“就是他们,带人将我们赶出豚子村,还将我们良田数千亩给淹了!”一个布衣中年人看到苏家的车队,指着苏泷高声向关知民哭诉。
苏泷脸红了红,回头跟马车里的苏络青说了什么。马车停下,苏络青率先下车走过去,抱拳招呼道:“关大人,别来无恙。”
关知民回礼,目光扫过我所在的马车,而后才说道:“还好,只是苏庄主这几日,可给本官添了不少麻烦。”
没想到豚子村的村民拿了钱还跑到县令这告状。此事是我提出来的,我应该出面。思及此,我跟着下了马车,走过去。
苏玉铭忽然从一旁过来拦着我:“这事苏家自有男人去处理,你一个女子,凑上去干吗,难道苏家还需要弱女子去担责?安心回车上休息。”
我虽然喜欢苏玉铭维护女子的态度,不过听起来有些贬低女子的意味,不服气道:“多谢苏先生关怀,不过此事与我有干系,该担的责,我不能推脱。”
苏玉铭看了我半响,自讨无趣的回了马车。我理了理头发走过去。
“是苏某的矿井出了事故,连累豚子村了,有什么能弥补的,苏家尽量去做。”苏络青主动揽责。
“苏家富甲一方,本官是知道的。可是豚子村三面环山,就临河有几块良田有收成。你这开渠一淹,矿井工人是救了,可村民赖以生存的田没了,靠那十几两白银哪够养活孩子老人啊。”关知民拍了拍激动的村民的肩头,对苏络青说道。
“良田按照市价,四到五两银子一亩不等。顾念豚子村民生活本就拮据,所以对每家每户的田地都是双倍的高价收购,而且双方都有字据为凭。”我高声说道,朝关知民行礼:“民女金陵人士,姓妆名依依,见过县令大人。”
关知民上下打量我一番,皱眉点头道:“妆姑娘,这件事是本官所辖纠纷,与你有什么干系吗?”
苏络青将我拉到身后,抱歉道:“关大人包涵,妆姑娘只是与苏某同行的朋友,与此事并无干系。苏某这就同大人回府衙,大人如何处置,苏某悉听尊便。”
我看着苏络青谦卑恭顺的模样,让我误以为他真的只是个犯了事的商贩,可是他真正的身份地位,远不是这样。就算是面对赵恒,他也不过是安静的待在一旁,却不见半点卑恭的样子,为什么对这个七品的小官和布衣山民如此和气?
后来,我与他相绝离时,才知道,他敬的是德而非权。
关知民询问了几个村民的意见,才点头同意。
前方的官道修理得也差不多了,关知民跟着那些村民一起步行进城。一路跟他们聊着什么,而苏络青也弃了马车,跟在那些村民身后,微笑说着什么。
我实在好奇这些人刚刚还一副恨死了苏络青的模样,这会儿有说有笑的聊着什么呢?也下了马车,跑到他们身后跟着步行。
“苏庄主每次逢年过节来查账时,除了送棉袄给矿里的人以外,也时常送些过冬物品给我们村里的人,这些,我们都记着。听说要救您,我们很大一部分都是愿意的。”一个黝黑的中年人说道。
“就是就是,那些来赶我们的人,要是直接说是救您的,我们也不会要加什么价了,实在是他们太无礼了,尤其是那个长相像女子,老是冷眼抱胸的那个人,动不动就掏刀子!”一个穿着黄褂子的男人气愤道。
我寻思着,他口中女子长相的,大概就是我家的管家安哥了。
“是是是,苏某知道大家的心意,此事,是苏家做的欠妥,苏某会竭尽所能弥补大家的。”苏络青温和的点着头,拍着他的肩,认真的保证。
我跟在他们的最后面,抱胸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苏家的车队和衙役早已经赶到前头了。一直到城门,守城门的士兵过来迎关知民。
已过午时,县衙的师爷在城门口等着。
“大家跟本官回县衙用午膳吧!过后再去探望那些在矿井下受重伤的工人。”关知民提议。
“大人先行,苏某先去探望那些受伤的工人,过后再上门请罪。”苏络青拱手。
“苏庄主严重了,你被困在矿井下三天,又同大家也赶了这么久的路,先去用膳吧。”关知民关切道。一路走来,他似乎对苏络青不再指责。
“我觉得这用膳和探伤患并不矛盾,大人不如跟小女子去妆家别院,伤患午饭都在那!”我突然出声,他们回头惊疑的看着我。
苏络青看向我泥泞的靴子,皱眉道:“你,怎么没坐马车?
听起来有些责怪的语气。
很好,原来我这第一美人的女儿,也没那么多关注度。关知民只是在一旁笑了笑,并未出声。
我朝那群豚子村村民深深的鞠了个躬:“对不起,各位,开渠引泥浆入河,水淹豚子村这主意是我出的;高价收买你们的良田房屋这主意也是我出的。抱歉了各位,原谅我年幼无知,做事鲁莽。”我装得可怜兮兮,一脸真诚歉意。
那几个村民见我如此,也没说什么,挠头搔背的摇头道:“算了,也是为了救苏庄主。”
可惜我这人没有眼泪,不然真要挤出几滴泪来。
苏络青欣然的点头,走过来,弯腰摸了摸我的靴子,转身走出人群走向路边的小摊。
“既然大伙不怪罪,就请移步别院,一来能让依依补偿大家,二来苏庄主也能探查工人的伤势。”我睁着水汪汪的眼睛,请求道。
关知民想了想,师爷在一旁做着省钱的手势。
苏络青提着一双灰色的鸳鸯鞋过来,鞋的做工很粗糙,不过线面很暖和。
他拉着我走到城门的角落递给我鞋后,背过身去。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背过身去。
“做工糙了些,不过是新的,你先将湿靴子换下来,寒气入骨就不好了。”苏络青说道。
我握着新鞋看了看,深吸了口气,憋住胸口的暖意,弯腰换下靴子。
关知民摸了摸鼻子,说道:“那好吧,就麻烦妆姑娘了。”
我换好鞋子走出来,高兴道:“我给大家带路。”
关知民率先走在前头,我回头想谢苏络青时,他正拿着一块干净的布,拾起地上的靴子,包好。
我难受的捧着胸口往前带路,胸口肆虐的暖意好像要喷薄而出。
最后一行人去了侯叔守的别院。
院里支着十几个火盆,一进门暖烘烘的。安哥抱胸靠着院里的梨树,指挥着侯叔炒着大锅菜:“诶,多放点花椒,小姐喜欢麻辣点的。”
“你倒是清闲啊,主子我快累死。”我一屁股坐到一旁,两只脚终于可以休息了。
关知民领着村民坐在院里的木凳子上,苏络青已经进屋去看伤员了。
安哥一眼看清的局势,体贴的为我端上茶水。
“这也需要茶水,倒是送啊。”一旁黝黑村民不满的吆喝,安哥一剂冷眼射过去,村民有些害怕的压低声音埋怨:“哼,昨儿个不是很嚣张吗,不过也只是个奴才而已。”
这话说得虽然小声,但明显是故意让别人听见,安哥听完脸色铁青。一时两方气氛紧张起来。
想到安哥昨天去豚子村逼过这些村民搬家,矛盾不小。我瞧见安哥也是强忍怒意,起身抱着茶壶送过去:“各位,是我招待不周了,请用茶。”其实,我这偶尔见风使舵的本事不小。
我刚准备给他们倒上茶水,手里的茶壶被安哥抢过,他低头,一一给桌子上的人满上茶水。我忽然很心疼,我的安哥,从来没有在谁面前低过头。
侯叔将菜摆上桌,和蔼的笑道:“大家饿坏了吧,赶紧吃吧。”
关知民率先尝了口,眼睛都亮了,夸道:“诶,这手艺不错啊,没想到这大锅菜也能炒到这么好吃。”
“大人喜欢就好,老头子我也很久没做过了,还担心手艺退了。”侯叔开怀笑道,拿着瓢给大家分汤。
我狗腿的捧着碗汤进屋里,屋里火盆旁,放着我那双湿透的靴子。
苏络青坐在床边,握着一个腿伤的工人的手,保证到:“以后你们一家,都由苏家养着。我在矿井下说的话全都是作数的,你的儿子,我送他在安县的菩提学堂念书,以后,让他做矿井的算账先生,你安心养伤。”
伤者眼里含着热泪,不住的道谢。
我悄悄站在他身后,望着他握着伤者的手,恨不得我受伤就好了。
“喝口汤吧,暖暖身子。”我递给他。
苏络青微笑着回头,接过汤碗道谢:“多谢,你自己喝了吗。”这时候也不忘关心我。
“我,喝了。”我明明没喝,可是看到他关切的眼神,却忽然撒了谎。
他低头喝了一口,眉眼弯弯。笑道:“味道不错,你真是到哪都能找到好厨。”
“哪比得上你阅江楼的饭菜。”我随口道。
“你若是喜欢,我回头让他们天天做好往妆府送。”他接口道,语气里无比认真,我反而不好意思了。
“天天往府里送多麻烦,还不如我自己去就好,不过到时,可别收我银子啊。”我调侃。
“怎么会,你喜欢就好。”他应承道,我张了张嘴,觉得现在气氛很好。想问他的答案:“那么,我上次跟你说的……”
哐当,一声脆响打断我的话。我同苏络青互看一眼,忙跑道屋外。
那个黝黑大个半躺在地上,半边脸青紫,咬牙切齿的骂着什么不堪入耳的脏话。
那群豚子村村民围着安哥摩拳擦掌,骂道:“你傲气啥,不就是一个奴才吗,倒个酒怎么了!还敢打人!”
安哥横眼看着这些人,抱胸冷笑。反而激怒他们。
关知民站在一旁劝到:“大家别冲动啊,毕竟是妆姑娘的人。”见我来了,喊道:“妆姑娘,快让你的人道个歉,村民也没有恶意。”
我原本刚出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不过听村民那几句话,大概我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安哥的确是我的人,如果他有什么过错,作为他主子,我确实应该让他道歉。”我走上前,顺着关知民的话说道。
偷偷看了眼神色不对的苏络青,有些犹豫。毕竟苏络青刚和这群村民打好关系,而苏络青,似乎很看重这些人。
安哥望了我一眼,很冷漠。大概,对我很失望吧。
“可是我看到的,却是你们仗着人多欺负他!”我陡转话锋。
“小姐,你看错了吧,谁能欺负我!”安哥表情微柔和。
“你别打岔!”我怒道:“方才进门,你们已经很无礼的叫他倒茶。抱歉,他确是我妆府的下人,可是他,只是我妆依依一个人的下人,除了我,没有人可以使唤他!”
“妆姑娘方才还说着诚心道歉,转眼就翻脸,都是假的,做给别人看的吧。”黄褂子村民嘲讽道。
“大家别……”苏络青出声被我打断。
“没错,我就是装的,原以为你们是一群纯良的山民,我看错了。哪是什么山民,全然是一些贪心不足,鼠目寸光的山野刁民……”苏络青想来和解几句,被我打断。
“抱歉,是苏某带人打扰了,我们走。”而我的气话,也被苏络青打断。他没有再看我一眼,拍着那些村民的肩,劝服离开。
我看着院门开了又合上,身体晃了晃。关知民也随着一行人离开,进过院门时,回头道:“妆姑娘,祁兄传话,晚上会派马车来接你回金陵,安县贫瘠落后,姑娘呆不惯,还是尽早回去吧。”
直到院里的天色黑了,火盆灭了,安哥悄悄走来,给我披了条薄被。
我才惊觉,自己将苏络青气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