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会儿,安哥回来禀报道:“祁孝廉派人传话,说是妆家生意有些变故,希望你尽快赶回去。”
我舔了舔干涩的唇,低声道:“不,你先回吧,我还有事。”
安哥不放心的看了看我,动了动嘴巴,没有说话,进院里收拾了几个包袱放进马车,转身跟我道别:“我先回去处理,不过你再回妆府时,我可不愿再见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他知道劝不了我,只能无奈的替我摆平所有事。
“难怪那些豚子村的村民想揍你!咱两到底谁是主子!”我敲了敲他额头。
安哥没有接话,只是递给我一只灯笼道:“去吧,就你这急性子,不解决今晚又睡不着了。你留在这不就是担心跟他好不容易和缓的关系,又形同陌生人。我很高兴,我这主子还没到重色轻友的地步。“
我有些愧疚的低头,想说我其实应该早点维护他。再抬头开口时,他已经上了马车。
玄色马车压过泥泞的路面,离开小巷。
我握着灯笼的提竿,站在门轩旁半响。脑中回想着来之前,各酒楼妓馆虽有小事,却没有大风波,才放心迈步离开别院。
安县的县衙在城中央,不大,门外就一个守卫,打着哈欠站在一旁。我走上台阶礼貌问道:“请问金陵来的苏庄主在不在县衙?”
那守卫眯眼看了我一眼,见我一个女子大晚上过来找人,有些疑惑:“在的,方才还在后院跟县令大人聊着什么,你是何人,为何来找他?”
“我是矿井受伤工人的家眷,过来领补偿金,他叫我过来的。”论起说瞎话的本事,至今无敌手。
守卫点头,开门放行:“哦,原来是受伤工人的家眷,进去吧,放心,苏家的人信誉很高。”
我点头称是,进了大门。对面的大堂一片漆黑,我打着灯笼走进大堂,进了侧门,绕过一片菜地,才到后院。
后院空地上燃着一堆更火,一群人围在一起喝着什么,县衙的橱子来来往往的送着热汤。
苏络青坐在院墙旁的石凳上,石桌子上摆着几本名册。我吹熄灯笼,拿在手上,默默坐到他对面。
他似乎听出了脚步声,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我有些沮丧,一直盯着他面前花名册上的字。册子上都是矿工工人在职记录,上面画着几个数字,看起来像是补偿数目。
他不开口,我也没说话。
可是我一个活生生的人,到底还是会引起注意。更火旁的村民认出我来,指着我说着什么,不怀好意的瞪着我。
我皱了皱眉,本想瞪回去,可是想着苏络青就在我旁边,忍住了。
“我错了。”我受不住他的无视,率先开口。
苏络青仍然没有反应,我故意将灯笼摔在地上,闹出动静。
“你知道的,我从小母亲很少时间教导我,我以前忙着接手妆家的生意,只在算数和经营上下功夫,不怎么会说话,你,能不能不要怪我啊。”我吞吞吐吐的说完。
苏络青没有回答,只是换了本册子翻看,标记。
“苏公子。”我继续争取,轻声唤他,他仍旧没有反应。
“络青?”我尝试亲昵称呼,依旧勾不起他的注意。
“小叔,你昨天还说我跟您女儿似得。小孩子犯点错,你不高兴,指责就是,别不理我啊。”我忽然揣测想到他的意思,试探道。
果然,他终于抬起头来,放下狼毫,眉眼舒展:“知错就好,你错不在说错话,而是你的心里想法是否也跟你之前说的话一样的错。”
我看着一本正经教导的眼神,心里一阵抽搐。苏络青啊,你这是借机让我清楚,你是如何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同时,也将你的答案表达得不能更清楚了。
“当然不是那么想的,我,只是见不得自己人受欺负……一时口无遮拦。”我心里失落,也没有什么解释的欲望了。
“行了,我知道了,天这么黑,你一个人来的?我叫人送你回去。”苏络青合上册子,站起来微微笑着,不知为何,我觉得他这笑像是得逞后的坏笑。
我慌忙摇头:“不用了,我想在这待会。”我才刚来,当然要赖在他身边。
“也好,你也跟他们道道谦。”他指着那群山民道。
我略惊疑的应了声,转头看着他们鄙弃的眼神。慢慢站起来,挪步过去。又回头看了看苏络青,他早已不再关注我,低头翻着册子,重新拿起笔勾画着。
苏络青,他这是赶我走不成,又使计逼我走!
我撰紧拳头,强扯着笑道歉道:“之前,是我出言不逊,实在抱歉,我……”
“我……”我张着嘴,却说不下去了。我觉得以前的我,瞎掰胡说还是很有一套,有时候脸皮厚起来连我自己都害怕。可是如今,叫我说几句违心的话,却那么难以出口。大概是以前,即便是违心话,我至少是自愿的;可是,现下的感觉,就是被人逼着,倒说不出口了。
“妆小姐听说是金陵城里富有的小姐,怎么能跟我们这些刁民道歉呢。”那个受伤的黝黑村民嘲讽到。
我皱了皱眉,收回笑容,深吸一口气,朝他们深深鞠躬。然后逃似得的离开后院,一路狂奔出县衙,沿着来路摸黑往回走。
即便我想留下,苏络青还是能找到我的弱点,让我自己离开。苏络青,他赢了。
以前听馆里的老人说起跳船自杀的□□,说是本来跟一富家公子约好私奔,结果富家公子辜负了她,还娶了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姐,那位□□知道后便怀着三个月的身孕跳了秦淮。
我想我至今害怕路过秦淮河码头的原因,一是小时候被淹过;二是害怕老人嘴里便成水鬼的□□。
而真正能伤害到女人的,只有在乎的人。我真正难过的原因是,逼我的人,是苏络青。
我回来时,杨姨手里提着灯站在巷口等我。见我回来,忙把我拉着往院里走,扶着我坐在火堆旁,责怪道:“大冷天的,小姐出去也不披件斗篷!灯笼也不拿盏,虽然安县民风淳朴,可是你一个弱女子,大晚上的实在不安全。”
我只是点头,烤了会儿火,进屋里睡觉。
第二天,我整理衣物时,苏哲来了,说是他们庄主有急事回金陵,问我们要不要同行。
同行,当然同行。
这位与我相看两厌的苏哲,被留在安县,处理矿井修复事宜。受伤的矿井工人还住在别院,我也不好让杨姨跟我回去,交代她不要逗留太久。
我走到城门时,苏络青朝我打完招呼后,上了第一辆马车。我失落的走到第二辆马车里,坐下。
出发前,苏哲毕恭毕敬的候在城门旁,目送苏络青的马车离开,我坐的马车经过他时,他很不友好的别过头。
让人心塞的是,原本骑马的苏玉铭硬是要同我挤一辆马车!我板着脸端坐在他对面,百无聊奈的掀开车帘望向前头苏络青的马车道:“苏先生与我同车,也不担心外人说道什么。”
“外人能说什么,叔叔同侄媳妇回家路上唠唠家常。”他一条腿悠闲的搁在软塌上抖个不停。
我被他一句“侄媳妇”哄得没了脾气,无视他那条晃个不停的腿,殷勤的递上糕点:“听说苏先生昨晚去豚子村补发银两去了。折腾一宿,早膳也没好好吃,尝尝这个。”
苏玉铭歪头斜靠在车壁上,盯着我手上的盘子张开嘴。
意欲很明显。
我不情不愿的拿起一块塞进他嘴里,不客气道:“苏先生这样可就过分了,有倚老卖老之嫌。”
“说到辛苦,你才是最辛苦的人吧。论起速度,纵然是我这个络青的至亲,也比不上你日夜兼程的赶过来急切;论起决绝,纵然是络青多年忠心下属,也比不上你水淹山村的坚定心志。”苏玉铭笑得随意,可语气却认真。
我默然,在所有人看来,我的所作所为,必定抱着什么目的和利益,苏哲如此不待见我,不就是认为我对苏络青有企图。
“是啊,商人都是无往不利,我这么心急不过是想嫁进苏家。”我坦白。
苏玉铭惊疑的看了我一眼,坐正身体,一双眼睛别有深意的望着我,似乎要看进我的心底。过了会,他摇着头笑道:“如果只是想博得苏家人喜欢,想嫁进苏家。你大可不必连夜超我树百里早早到安县;也不必摸黑走山路赶到十里坡;更不必担着数十条人命犯法的干系,去做能救络青,而苏家不敢做的事。”
我似乎理解他非要同我坐一辆马车的原因。可是我觉得苏家人宁愿相信我惦记苏家家财接近苏络青,也不会相信我做着一切全是因着喜欢他。既然如此,倒不如顺着他们所有人想象的——我不过是在装模作样的献殷勤。
“先生是不解我因何急切的跑来安县救苏络青。我都说过了,我想嫁给他,或者说,我想嫁进苏家。”我微微笑道,自认为自己表现得十分真实且势利。
苏玉铭只是冷哼了一声,继续躺回去转移话题:“说起来,我很好奇,妆小姐是如何料定河水淹不了豚子村。”
见他不在追问我来安县的目的,我松了口气,解释道:“那是因为河里鹅卵石多空隙,泥浆入河短时间内是会使水势上涨,可是过一会,泥浆沉淀后,填满鹅卵石间的空隙后,水势自然会下降。”
“原来如此,不过一般养在深闺里的小姐,哪里能向妆小姐这般,特别。”他说“特别”时,顿了一下,似乎是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
“只是从小听商队里的伙计说得多了。”我搪塞道。
“呵呵,妆家的商队,可真是博闻强识啊,不光是我早年在西域的琐事,还是这种引泥入河的经验,都能说出一二。不知这地理山河变迁,地龙来袭,妆家是否能通晓呢?”苏玉铭语气咄咄逼人起来。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苏玉铭何其精明,也何其固执,他今日是要死揪着我之前话里漏洞来打破砂锅问到底。
马车外刮进一股寒风,吹起车帘,雪花也随之飘进来。
“你做这一切的目的确实想嫁进苏家;可是你做这些的原因,是——你爱我这侄子。”苏玉铭的声音幽幽响起,似有似无。风声太大,当我转头看他时,他已经靠在马车壁假寐。
我忽然有种心底的秘密被人勘破的不适感。叫停了马车,下了马车,顶着风雪翻身上马。我实在不愿跟苏玉铭这只狐狸一起,不然又被套出什么秘密来。
苏泷本来跟着苏络青的马车,一会儿调头跑到我身边,厌恶的看着我:“有马车不坐,你跑出来骑马?一会儿就呼疼喊痛的让我家庄主怜惜你!”
我觉得有些好笑,催马走在他前头。一旁的苏玉铭掀开帘子,慵懒的说道:“诶,苏泷,怎么跟妆小姐这么说话,妆小姐是我苏家的恩人,好生说话。”
“罢了,苏泷这样想,不过是平日里见多了那些女人纠缠苏庄主的手段,才会有此怀疑。挺好一忠心护主的孩子,你家侄子没什么莺莺燕燕,都是苏泷的功劳。”我笑道。
苏泷见我冲他笑,红着脸不满道:“哼,你也没多大,别叫我孩子!她们做的再多,也从没一个像你那般……过分。”
我默然,苏泷是知道,我进苏络青书房企图□□的事。
今日路边的积雪融化,寒风格外刺骨。
我坐在马背上,晃晃悠悠,想着这今年这冬天能冷到什么程度。这时苏络青的马车忽然停了,他身边的侍从骑马过来,朝我抱拳道:“我家庄主请小姐同坐马车。”
苏泷一脸义愤填膺的鄙视我。我若有所思的下了马,走到苏络青的马车前,他好似知晓般,同时推开车门。
我没有犹豫,上了马车,坐在他对面。
他的眼睛有几根血丝缠绕,眼角青黑,昨晚我走了之后,他大概没怎么睡觉。原本以为他至少会在安县待半月,现在这么着急会金陵,难道,苏家也出了什么急事?
苏络青似乎感受到我在看他,忽然看过来,我感觉移开视线,清咳了几声。
他递来一方薄被:“天寒地冻,生了风寒就不好了。”
我揪着被角,想起昨天的事,心里忽然觉得委屈。
“大半夜的出门,自然会受风寒。”我低声抱怨。
“我倏忽了,该让人送送你的。”他知道我在抱怨昨天的事,也搭上话,主动道歉。
“苏玉铭问我,为什么来安县。”我观察他的表情,抛出话头。
苏络青没有接话,只是在车厢内的匣子翻找着什么,一会,拿出一块砂糖递给我。“
我没有接,反问道:“你说我是为什么。”
“我随行不怎么带零嘴,你将就着尝尝,路途就不会无聊难过。”他温柔的说道,试图转移话题。
“我说,我想嫁给你。”可惜我并不是那么识趣的人,我偏要他说明白。
“听说前天妆家出了事,安管家是提前回去解决了吗?”他继续转移话题,聊到我最关注的事上。
“他说,不是的,我不是因为想嫁给你。”我重复着苏玉铭的话,就是不随他的意,转移话题。
“我收到一些消息,对妆家很是不利……”
我不理他的话茬,自顾自的打断他:“是因为,我爱你。”
一时,我们相对无语。
外面传来风雪的抱怨声,呜呜的寒风也刮得格外猛了。我们谁都没有开口,一直到马车驶向金陵。
这句话过了这么多年,在母亲走后,我终于说出来了,至少不会遗憾。即便他没有任何回应,这第二步,我是迈出去了。
这世上那么多求而不得的人,最后抱憾终身。譬如我母亲;又譬如苏络青;譬如祁清风;譬如祁孝廉。他们这些人活在我身边,爱而不得的遗憾好像一个恶性循环一样围绕着我。我偏不能像他们那样遗憾一生。
车外的风雪势头渐小,过了这场雪还有下一场;过了下一场,还有无数个明年今日。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无论我如何挣扎,我还陷在这循环里。因为此时我尚且无知,以为自己得到苏络青就是圆了遗憾,却忽略了苏络青的遗憾,并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