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风舫是母亲半生心血,我犹记得当初我十四岁从北漠回来时,母亲不允许安哥留在我身边。我便每天早早起来就打算软磨硬泡的纠缠她。
那日我从红颜馆出发,直奔碧湖上的画风舫。当时母亲全部精力都在画风舫上,每日亲自过去教习舞姬。
我就默默的跟在她身后,她去哪我就去哪。我也不开口求她,她权当没有看见我,任由我跟着他。
我心里默数着数字,数到一万时差不多吃饭了。我就站在她身旁,既不吃饭也不开口。
风姨那时是领舞,见我一声不吭,看不下去了,犹豫道:“依依快坐下吃饭,今日醉花鸡特意给你烧的。”
我一动不动,母亲没有回头,继续吃饭。饭后同风姨商量明晚琴会事宜。
我在一旁耷拉着脑袋,静静听着。外头日落,红霞万丈洒在碧水上荡漾开来,格外好看。
忽然岸上传来马车辘轳声,我抬头便见那辆灰白马车停在码头旁的桐树下,满地桐花,站着一个青衣襦衫的男子。
苏络青。
我怔了片刻,回神。追上母亲出船楼的身影,第一次低声哀求道:“母亲,让我留下安哥吧。”
母亲终于回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岸边连绵的桐华,魅惑的柳眼微眯:“你跟了我一天也不肯开口,怎么突然想通了?”
我默然,低头看着木板。
“那两人身份不详,尤其是那少年,身上阴戾之气过盛,不是个本本分分伺候人的主;而那小姑娘看起来痴痴呆呆,却是个不知分寸的丫头,你就别自找麻烦。”母亲拂了拂碎发,倚在门旁,姿态婀娜,摆了摆手不耐道:“回头给你挑几个安分的。”
“我只要他们。“她给我找的,我怎么放心差遣。
她皱了皱眉,没有再阻拦,淡淡道:“随你。”
我如释重负,屈膝告退。
母亲转身下了画风舫,我透过门缝淡淡看着她上了岸,苏络青迎上去,牵着她上了灰白的马车,然后马车缓慢离开,消失在霞光桐道里,而铜铃声不绝于耳。
六年后的今天,母亲已经追随父亲而去。我依旧站在画风船楼的这间房内,看着岸上白头的桐树,忽然有种物是人非的悲伤感。
“小姐,掌柜们都齐了,下去用餐吧。”风掌柜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我才惊觉,我这一站,已近两时辰。
我随手开了门,跟着她下了楼,去到大厅。
妆家一年一度的茶会,聊致富点子,说各家短处,不得记恨。这个惯例源自祖母拓展南阳生意失败。
厅内点着十八盘烛火,两列摆盘八十八珍馐。
我从中间通道走向主座,两旁的掌柜纷纷站起来,或高兴或哀怨的唤了声:掌事。
我站定在主座旁,拿起酒杯敬道:“今年,是我接任掌事的第一年,其中诸多难事,多亏各位掌柜与妆家一条心,共渡之。我敬大家一杯。”
仰头一饮而尽,和着这一年来的酸甜苦辣。
其他人举杯同饮,我摆手落座。
“姑爷没陪掌事一起来吗?以前老爷在的时候,都会跟夫人一起参加年会。”风琴半真半假的关心道。身旁的风莱不悦的捅了捅她胳膊。
我抿唇笑而不语。
“苏家生意多大啊,哪有时间陪掌事吃顿晚饭。”李沉鱼接道。
“是嘛?今午时还在红颜馆碰到咱们姑爷,正点了春因几个唱小曲的,约了南阳几个药商用午膳。”风琴无视风莱的警告,故作疑惑道。
我将手揣进袖兜里,看着她们一唱一和。
“姑爷有空和春因她们吃饭,怎么会没时间陪掌事呢?难道掌事在苏家不受待见诶,咱们好不容易盼到个靠山。”李沉鱼叹息道:“现在满城都在传掌事谋杀狱卒的事,听说新知府明年元宵一过就要上任,要将这半年所有的案件重新审理……”
“怎么回事,今日是妆家一年的茶会,不谈好点子就算了,聊些姑爷的事也无伤大雅,说那些有的没的就不知分寸了。”杨掌柜出声阻止。
我抬手端了一杯酒,在指尖转动,笑道:“让他们说,憋了这么久了,痛痛快快的说,明年才好踏实做事。”
风琴见我情绪不对,没有说话。
李沉鱼忽然站起来,不满道:“小姐敬你是掌事,有些话我不敢明面讲,夫人做掌事时,处事圆滑,待人和气,咱们妆家生意才能到如此地步。可你呢,先是一上任得罪前知府,再就是开罪了柳家当家,几家茶楼生意受损。”
没人附和,李沉鱼继续挑拨离间道:“得罪外人也算了,自己人也赶尽杀绝,荣月华这种老资历都被你弄死。如今更是因为你的处事待人极端,让妆家最大的生意荣月楼倒闭。”
我回想起来,这半年,的确如此。
“所以呢。”我轻启朱唇,问道。
是了,比起母亲,我的确不是个好当家。
李沉鱼看了看荀掌柜,两人眉来眼去一会,她拱手道:“我提议,这样下午,大家都得把老本吃光,不如分家,或者换掌事。”
风莱拍桌而起,指着李沉鱼骂道:“夫人尸骨未寒,你就想着分了她的心血!李沉鱼,你安的什么心。”
“大家也是为妆家劳心劳力半辈子的人,都想盼着后半辈子安安心心过,沉鱼妹妹也没说错。”风琴淡淡的附和。
“你们!”风莱指向不说话的大半人,皱眉道:“都是这想法?”
其他人低头,闷声喝酒。
我慢慢站起来,理了理衣襟,端着酒杯走下来,走到李沉鱼桌旁,给她倒了杯酒,递过去。她防备的看着我不接。
“在座的都比依依长一辈,依依自小受着各位照拂长大,自然会替各位着想。现在安管家离开,依依一人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分了也好。”我一脸妥协道。
李沉鱼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我乖巧的递上酒杯,她犹豫一番接过。
李掌柜皱眉唤道:“依依?你……”
我摆手示意她不要开口,殷勤的给她布菜:“不过既然要分,李掌柜想要分到什么呢?”
李沉鱼咽了咽口水,气势渐弱:“我七岁进妆家,一直安分守己,从杂役到掌柜三十二年,思美阁是我的心血,必须给我!”
闹了半天,原来就图这个?鼠目寸光。
我惊讶的瞪眼道:“就这个?那哪行,思美阁位置偏僻,生意做不大,祖母在世时,建思美阁,不过是用来分红颜馆的客流而已,依依原是想,李掌柜对妆家兢兢业业这么些年,该拿最大的红颜馆才是。”
“凭什么!红颜馆是我一手开起来的,当年从一个街边小楼到如今远近闻名!要分也是我的。”被踩到底线的风琴沉不住气,起身质问我。
我摊手:“李掌柜说得情真意切,对妆家贡献如此之大,再说她能将小街小巷里的春楼经营如此大,能力有目共睹,我觉得她应得。”
我原以为她们两人结盟得多坚固,也不过如此,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时,李沉鱼反而没有说话了。
“李沉鱼你什么意思,不说话!好啊,原来你一直盯着我的红颜馆!”风琴边骂边一把推倒李沉鱼。
李沉鱼不甘示弱,爬起来指着风琴骂道:“你敢打我!”说着冲上去扯她头发,扭着成一团。
我抱胸在一旁冷眼看着,添油加醋道:“没什么好争的,红颜馆明年给李掌柜经营……”
“两位妹妹,怎么被激了几句就动手了呢,可别忘了,今日茶会的目的……可是来和气与小姐商量点子的。”荀掌柜适时提醒,别有深意的几句话,顿时让两人停了手。
原来还有只老猢狲在背后指挥。
李沉鱼冷着脸道:“小姐莫开玩笑,我们可是认真的。”
“没开玩笑,我也是认真的,我要将红颜馆给李沉鱼经营,谁有异义?”我说道。
风琴何其聪明,很快平复情绪,为难道:“我也想,不过,李掌柜可能并不愿意吧。”
李沉鱼犹豫片刻,坚定道:“小姐,要分就一块分,光给我分,有些将矛头推给我的嫌疑吧。”
我笑了笑,点头:“好,回去我仔细写个单,来年,大家再仔细商量。”
“也好,小姐如今案子顶在头上,实在不稳,不如选个代掌事也是稳妥。”风琴建议道。
“行啊,我已嫁为人妇,许多事确实管不过来。为了避免不公正,不选在座的人。”我赞同道。
风琴不料我应得这般痛快,一时反应不过来。
“安管家离开前,向我举荐了他安排在北漠几间学堂的掌柜,于掌柜。”我宣布道。
于刺适时从外面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冷风。
他拱手拜见道:“各位掌柜,久仰大名,在下姓于,祖籍河内,四方游历过,算是有些浅薄见识。”
众人纷纷呆愣,料不到后面还有这一手。
“小姐该不会选他做代掌事吧,他可不是……”风莱反应过来,欲阻止。
我早以准备说辞:“与掌柜是安管家推荐的人,安管家进府八年已久,谁人不服他,而这位与掌柜深得安管家授意,很多方面更胜一筹……”我说这话时,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意思是于刺身手比安哥更厉害。
其他人默然,然后荀掌柜点头上前交好敬酒,其他人纷纷效仿,最后一片和洽。
觥筹交错至亥时,一群人才摇摇晃晃离开。
于刺等到所有人走后,才走近,意味深长道:“我这才来,小姐就这么信任我,实在受宠若惊。”
“我现在信的不是你,而是安哥的眼光;往后,我希望我能信任你,而不只是安哥的眼光。”我也答的意味深长。
我想着天色已晚,不如带他会府在商量。
走到甲板上,才看到,岸上桐木的灯火旁,一辆灰白马车停在码头旁的桐树下,满地枝影交错,立着一个青衣襦衫的男子。
苏络青。
风摇晃铜铃,发出悠长的声音,我才确信,他在等我。
我回头跟于刺交代:“你先跟杨掌柜跑两天账,熟悉金陵情况再来找我。”
“诶,真是重色轻义。”于刺一脸难过的跑到一旁风莱身后,搭讪。我发现这人调侃的功力不下于安哥。
我裹紧长袍,跟着掌灯的婢女上了岸,走到桐树下。
“你,在等我?”虽然明知还是故问了。
苏络青几步走来,拉着我上了马车:“外面风大,上车再说。”
我暖心的回握他的手,娇笑道:“既然风大,你还站外面等我。”
他掀开车帘让我率先进车厢,道:“男子自然较女子不同。”
总算知道我是女子,不是女童。
他坐在另一边,倒了杯热茶递给我:“暖暖身子。”
我接过茶杯,俯身送到他唇边,笑道:“我方才在里头暖和得很,你刚刚才受了不少风,你先。”
没想到我还有礼让的美德。
他愣了愣,身体后仰,退了一些,伸手接过,没有说话。
我就支着脑袋,盯着他俊美的下巴,静静看着。
马车辘轳前行,我原本还想着今晚不会苏府,不过忽然,好期待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