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还成沧海珠
作者:弓子      更新:2020-03-09 21:36      字数:3882

景德六年,东京城东镇国将军府。

苏哲捧着一纸烫金请帖,绕过教场围栏,走到骑射区,停在苏络青身后。

“二爷,长公主府派人送来百日宴的请帖,是今晚。”

拉弓的手指微顿,苏络青没有回头,疑惑道:“这么突然?”

“听说是驸马的一名小妾诞下的千金,原本驸马不打算办宴会,不过长公主执意要举办,所有派帖仓促了些。”苏哲回忆道:“虽然是是位庶女诞生,但是当年少爷出生时,长公主与驸马虽然未亲临,送的贺礼不薄。”

“嗯,是该去一趟,你去知会一声管家,晚上赴宴。”苏络青说完,放矢,箭风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穿透靶子,落在草垛上。

苏络青放下弓,转身带上侍从,进到后院的院里,院中除了郁郁葱葱的竹林,再无多余的布置。

老远就听到房中的咳嗽声,一阵一阵的,好似下一刻就会窒息一般。

苏落靠在榻上,难受的捂着胸口,虽然已过春分,屋外暖阳和风,但是房子角落还是燃着几个火盆取暖,熏得室内闷热。

“今日怎么样,舒服了些吗?”苏络青走到榻边,大掌替她顺着背。

苏落仰头笑了笑,脸色好像脱了层皮一般苍白:“好多了。”

苏络青垂下眼,不动声色的看向她泛白的指尖,他这个妹妹,越是笑得这么无所谓,越是让他痛心。

“哥哥一会留下来一块用膳吧。你老是一个人吃饭,多无趣。”

“不了,一会账房那边还有事。”

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唤木铁青着脸端着一碗药进来,合上门后,走过来。

苏落见了药碗,笑容立即消散了。

“都是今日的第五碗了,一会用膳的胃口都没有了。”她不满的喃喃道。

不说还好,一抱怨,唤木也来了脾气,将药碗重重的的搁在矮桌边:“也不知道是谁身体稍微好些,非要溜出去放风筝!你自己还不知道你身体吗?那是你能做的事吗?”

苏落扁扁嘴,已经习惯被说道了,捧过药碗,眼一闭,一口灌下。

苏络青将蜜饯塞到她嘴里,接过空药碗,叫上唤木出了房门。

冷清的竹林里,唤木平时淡然的神色,有些破裂,垂手无力的砸在竹竿上。

“年前就一直派人打探陆神医的消息,他老人家偏爱隐藏踪迹,居无定所,寻他确实需要一番周折。”苏络青拍拍他的肩头,安抚道:“西夏那边有些消息了,只要一落实,我立即亲自去请他老人家。”

唤木皱眉看着自己的双手,无神道:“是我无用,落落在我手里十五年,当年立誓要保她活过二十五……”

二人颓然坐在地上,看着竹林里新冒出的笋儿,生机盎然。

将夜,苏哲架着马车往城西北的公主府,一路上前来贺喜称道的人也不少。

这四年来,祁孝廉虽然身无官职,却凭着一身才华,开设学士学堂,教习寒门子弟,几年来新编入制的年轻官员不少是他的学子。

公主府门前迎宾客的是祁家老管家,见苏络青下了马车,连忙相迎,领着贵客入了厅堂,南阳一早候在厅中礼客。

“昊阳一直在金陵陪母亲尽孝,赶不上百日宴,还望长公主赎罪。”苏络青拱手,不卑不亢略带歉意道。

南阳一身紫毛镶金纹大氅,头上簪着十八紫玉宝钗,富贵无垠。她摆手,盈盈笑道:“无妨,本就是个小宴会,公主府多年无喜事,趁这档口提提喜气。”

苏哲环顾四周不见宴会的主角,只好将礼盒递给老管家,寒暄几句。

宴会上虽然数十桌,但是都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员,倒是前阵子被派去雍州的徐侍郎也露面了。

“徐兄,别来无恙?”苏络青举着酒杯坐到徐怀对面:“这么多年来,见你可不容易啊,东奔西跑,连我这个武将都忙不过你。”

徐怀如今越发沉稳,举手投足之间已不是少年人的风采,他亦颇有感叹:“这几年,虽然面不曾见过,但是走哪都能听到镇国将军的贤名。”

“不敢当。若不是碰巧赶上长公主家的宴会,你是否又打算不打一声招呼,赶去哪个偏僻之地巡查啊?”苏络青忍不住打趣,叹气道:“建宏走了,就剩咱们两个,也不见你找我喝喝酒。”

徐怀沉默,而后点点头,郑重道:“不走了,昨日已经进宫向皇上递了雍州的折子,也同户部告了假。”

“那便好,便好。”

席间祁孝廉抱着软糯的千金出来,引得几位贵妇上千逗弄。

苏络青远远的看着奶娘怀里的婴儿,紧闭着眼睛,张着小嘴流着口水,不由得被那小巧的脸惹笑。

转身同徐怀出了公主府。

“在桂阳时听说祁孝廉被革职时,还以为他要一蹶不振好几年,没想到,他也只是颓废了不久,重拾信念。”徐怀停在街口,回头看向公主府的牌匾:“他与长公主的婚约拖延好几年,还以为他是不会娶长公主呢,没想到,还是为了生存,娶了。”

苏络青也回头,看向府中的灯火,落寞道:“人生有太多的无奈,即便是曾经的位高权重的祁相爷,也不只是朝廷命官,还身为人子。”

“今早老头子请了胡女入府,弹得一手好琵琶,还有烧刀子,趁着今夜月色,再饮一杯?”徐怀凑过来。

苏络青听后,有些迟疑,这时苏哲匆忙过来,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徐兄抱歉了,恐怕这几日都不能与你畅饮叙旧了。”

“怎么了?”

“西夏那边略次犯境,得亲自过去一趟。”

“是得请镇国将军去震慑一番,哈哈。早去早回,可别迟了愚弟的婚期。”徐怀春风得意道:“原本想正式递喜帖告知你,眼下,也顾不得周全了。”

苏络青挑眉,难得脸色舒展:“你小子,总算愿意成家了,伯父也能安心了。”

“哈哈,我那是宁缺毋滥,谁愿意同不喜欢的女子共度一生。”徐怀说完自觉失言,尴尬的笑了笑。

苏络青不动声色的拱手,转身上了马车。

苏哲备好赶路的马匹和粮草,挑选好随行的黄家军侍卫后,犹豫道:“二爷,要不要去知会一声红夫人。”

“夜深了,不必了。”苏络青利落的翻身上马,催马出城。

五年前他亲率黄家军和潼关守军击溃西夏入侵的军队后,边境确实消停了三年,但是近两年,频频不断有西夏兵士借缉拿盗匪之名,闯入大宋边境村庄,掠夺财物。等到宋守军赶过去时,他们又早早回到西夏边境,确实让人头疼。

原本这些事,潼关知府上报军部后,皇上自会有派使者前去西夏谈判缉拿盗匪有关事宜,不需要镇国将军亲自前往,只是收到西夏那边的消息,确定陆乌冬在边境,需跑一趟。

自潼关换了守将后,边境的布防较之前更为分散,以应对西夏兵士的突袭。

城楼上,通关守将统领黄智文候在一侧,指着远处的壁犴山脉愁到:“对面就是西平府的翔庆军,时常以缉拿盗匪的借口,乘水路越界抢掠村民财物,又以山势险峻全身而退,实在难打。”

苏络青迎风而立,眺望着连绵的山川,回想起五年前潼关之战后,罄予王领着剩下的慎戎军,逃往西夏。那时他向皇上禀报战况时,提过一句,西夏与辽私底下达成的盟约,若是任其发展,将来势必会形成半包之势。

奈何当时国力消耗殆尽,已无力举兵。

这两年来边境的动乱,不就是一个预示吗?

“此事不能以简单的越界出兵处理,防患于未然,若是再有西夏兵士来犯,我军可以就地击溃,切不可越界,以免留给他们开战的由头。”苏络青郑重嘱咐道。

黄智文深知其中厉害,不敢懈怠,立即下了城楼去兵营传讯。

“二爷,属下已经去派人确认了,陆神医在潼关城西的一家农舍里,是半月前过来的。”苏哲禀报道。

苏络青颦眉,抬手摸了摸脸下的胡渍,连日赶路使思绪有些恍惚:“苏哲,你觉得是我们在寻找他,还是他愿意让我们见我们了。”

“……?”

“三年前,我们就开始遍撒眼线寻找,上至辽国都城,下至南海岛屿,没有他的半分消息,现在,却大大方方的在这等着,难道不是愿意见我们了?”苏络青噙着笑,无奈的摇摇头,抚摸着城楼斑驳的石栏,下了城墙。

隔日,苏络青带着苏哲一番洗漱后,徒步往城西的农舍。

农舍里,种的不是蔬菜瓜果,而是稀稀疏疏的几株药草,一个稚童在门前的地里浇水,穿着灰布对襟小袄,头上戴着大草帽掩住了脸,人儿还没有水桶高。

“小爷有礼了,请问你家陆先生可在家?”苏络青走到稚童身前,躬身问道。

小童头也不抬,手上的瓢壶往里头一指,而后自顾自的干活了。

苏哲凑过来低声道:“是不是陆神医收养的哑孩子。”

苏络青脸上一闪而过怜惜,拱手谢过后,往屋里走。

屋内案桌上放着两只包袱和一大一小两个水壶,满头白发的陆乌冬坐在角落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捣药,眼睛眯着靠在椅子上,显然是在不小心睡着了。

“晚辈拜见陆先生,一别数年,先生可安?”苏络青弯腰拱手。

陆乌冬也醒了,袖子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嘻嘻哈哈的走过来:“还好,还好,”

“老先生还是这般生龙活虎,精气十足……”

“你找了老朽这么久,有话直说。”陆乌冬打断他的话。

苏络青垂首:“是家妹的病情,这么多年来,日益恶化。”

“你可知,我为何久久不现身?”

“先生神迹超俗,自然不是晚辈能揣摩明白。”

陆乌冬不正经的笑了笑,拍拍他的肩头:“这几年,你可焦急,心慌,无措,日夜难熬?”

“是。”

“那便好,老朽明人不说暗话,就是想惩罚你,怎么样,服气吗?”

苏络青垂眼,低声道:“晚辈不敢,先生于在下有救命之恩,无论先生做什么,晚辈绝无怨言。”

“无趣。”陆乌冬摆摆手,提起两个包袱扔给苏哲:“那走吧,想来你妹妹病情也不能耽搁了,还好这几年找到几种烈性的药材,但可一试。”

苏络青跟在身后出了屋子。

“哦,对了,得带上老朽的小徒弟,她呀娘胎里带出来的寒症,离不开老头子我。”说着,陆乌多健步如飞的跨出院门,朝着地里吆喝:“陶陶,出汗了吗?发热就行了,过来了,咱们去东京住一阵子。”

药田里的稚童听后,转身抬头看过来,帽子下一张粉雕玉琢的笑脸被暖阳熏得红通通,亮晶晶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