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部由别区拍摄的电影。中学生的男主角有些沉默甚至是孤僻。

在影片里的每一个镜头中，都能够看到他独自一人走在樱花树下的场景。镜头被由远至近的分割开来，能够清晰地看到樱花的花瓣抖落到男生瘦削的肩膀上的印记。

仿佛透过电视机都可以嗅到那带有轻微香甜的樱花的气息。

黑暗的客厅之中，北堂瑾窝在沙发里安静地凝视着画面里的男生。她的眼睛突然就莫名的酸涩起来。似乎是因为从男主角的身上找到了其他人的影子。

他的眼神。他的肩线。他嘴角的精致。

一瞬间，全部都被樱花的花瓣模糊了视线。

或者，应该是说，她从男主角身上看到的是另外一个男生的侧影——看见他，看见北堂绛。

[01

那是发生在北堂绛成为第五区人质之前的事情。

北堂瑾的黑板擦到一半，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当时是午休时间，她正站在讲台上面擦着黑板。一个女生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对方踌躇地捏着裙摆，半天才羞涩地对她试探性地轻声说道：“请问……可以帮我叫一下北堂绛么？”

“……嗯？”北堂瑾皱了皱眉，困惑地望着门口的女生，然后才慢慢地转回头朝教室里面喊，“北堂绛，有人找——”

坐在第三排靠窗的男孩正在和别人说着游戏通关的问题，应声回过头，紧接着一脸懵懂地站起来朝北堂瑾这里走过来。身后的几个男生便起哄地吹起了口哨“北堂绛北堂绛，怎么总是有女生找你负责做爸爸啊”。被唤做北堂绛的男生回过头去皱着眉地骂了句脏话，随后挠着头走向北堂瑾。

“你叫我啊？有事？”

北堂瑾摇摇头，没什么表情地瞄了一眼门口的女生，说：“唔……不是我，是她。”

北堂绛侧过脸看向门口的女生，露出了好看的笑，“……啊，是你。”

“嗯……”女生腼腆地点了点头，“我是来问你，北堂同学，今天晚上可不可以一起回家——”

“一起回家？这个啊……”北堂绛听后，突然转头看向北堂瑾。北堂瑾随之一怔，赶忙放下了手中的黑板擦匆忙地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往回走的时候，还清楚的听到身后的男生扯着嗓门喊着“喂，小瑾！她问我可不可以一起回家诶！”

“……”该死的，拜托不要喊得那么大声啊。

“喂喂，小瑾！我在问你话！”

“拜托，不要问我啦！”终于忍不住皱着眉头喊了回去。

——不要连这种事情都来问她啊，只是普通的青梅竹马而已。

——真的仅此而已。

[02

该怎么来形容这种“黏黏糊糊”“湿湿答答”的关系才好呢。

是两小无猜？

是朋友？

是姐弟？

其实应该更像是“母子”才对吧。没错，“母子”这个形容词在女生北堂瑾和男生北堂绛的身上可以完美也恰到好处的体现出来。

两家人不过是从两个小孩六岁的那年开始成为了邻居。但是从六岁那年开始，在女生北堂瑾的生活中，她并不是多了一个朋友或是弟弟，应该说是多了一个同龄大的“儿子”。毕竟这是很滑稽的事情，可是事实却也如此。因为两家是楼上楼下的邻居，巧的是，两家人又都姓北堂。

那么北堂绛的父母在忙碌第三区重要事情的时候，他便会跑到北堂瑾的家里蹭饭。当然饭菜全部都是女生的“义务”。但是像“天气冷了，你要多穿一点啊”或是“你的指甲长了哦，该剪剪了知道么”以及“头发不要留得太长啦，你可是男孩子诶”这样的嘱咐与担心，也在六岁之后成为了北堂瑾的“义务”。

连学校里的同学也知道了两个人的“微妙关系”，还会在走廊里看到北堂绛和北堂瑾的时候开玩笑地说着“北堂绛，不要总黏着你‘妈妈’啊，这样下去你‘妈妈’会交不到男朋友的哦。”

北堂绛也总是会被激怒，然后黑着一张脸地同他们打闹起来。北堂瑾在一旁看着便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心里是想和他说一句“不要闹了啦，下面有台阶你小心一点啊”的，不过最终还是硬生生地压回到了喉咙里面，没有说出口。

并不是真的是他的“妈妈”。

只是被他过分的依赖着而已，所以，她也只不过是在回应他对自己的依赖罢了。并没有其他的复杂想法。即使如此也还是不要表现得太过明显。

像是以上这种自我安慰似的说法，北堂瑾每天都要在心里重复念叨好多次。

今天也没有例外。

“好热啊，明明还只是春天啊。”走在回家的路上，北堂绛龇牙咧嘴地扯着脖颈上的领带。

“嗯……”北堂瑾眯着眼睛抬起手遮挡住了径直洒照下来的血红色的夕阳。

“……我说小瑾你啊，真的是女生么？”

“什么？”

“整天阴沉着一张脸啊。”北堂绛恨铁不成钢似的撇起了嘴巴，“也难怪你会交不到男朋友，只要是个男生就会被你冷冰冰的模样给吓跑了，嘿嘿，幸亏我的抵抗力强悍一些。”

会交不到男朋友不是她的错吧。都是xxx人总和她黏在一起的关系才对。

“……该死的臭小子，我的事情要你管。”北堂瑾白他一眼，然后忍不住将话题带到了自己一直在意的事情上，“那个……今天怎么不和她一起回家？”

“啊？谁？”

“……你新交的那个女朋友啊。”

“嗯？哦……你是说今天的那个啊。”北堂绛突然笑出来，“不是女朋友，我还没有答应她。所以我现在还是自由之身，况且我和你比较顺路嘛。”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喂喂，怎么样，她漂亮吗？”北堂绛有些兴奋起来，伸出手臂挎在北堂瑾纤弱的肩膀上，“其实她真的是我喜欢的类型！而且我和她的共同点也很多，都梦想着可以当上歌手，并且也很喜欢去ktv里k歌，上次我就是和她一起去唱的歌。”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啊……”北堂瑾不怎么高兴地皱起眉头，“别又只是想玩玩，对待感情认真一些好么。”

“放心啦，有你做我‘老妈’，我总有一天会‘改邪归正’的。”

“……谁要做你老妈啊！我还很年轻好不好！”

北堂绛搂住北堂瑾的脖颈，凑近她的耳边笑眯眯地说着：“好了好了，‘妈妈大人’，如果你再不交男朋友的话，我可就要抢先在你的前面了啊——”

北堂瑾先是一怔，随后慢慢地皱起眉。她转过头，看向北堂绛好看的脸，嗅到的是他身上淡淡的静静的十四岁少年特有的气息。

有风吹了过来，那些细小的味道全部都被吹散到空气里。

伴随着尘埃一起在昏黄的夕阳中起伏跳跃着，仿佛是樱花花瓣上的连绵辛香，小小的悲伤。

怎么心会被突然刺得隐隐做痛呢？

[03

——为什么会感觉到悲伤。

——根本就没有悲伤的理由。

——可究竟是为什么。

[04

周三下午放学，北堂瑾整理好书包，准备到天文部去等北堂绛一起回家。在走廊里面走着的时候还不停地在心中念个不停“好端端的参加什么天文部啊，整个部连十个人都不到”，“根本都不能算是部，勉强只能说成是天文学科的爱好者聚集地吧”，“总之烦死了，参加那个破烂部每天都弄得很晚才放学，讨厌讨厌，简直讨厌死了”。只管这么一心一意的对北堂绛抱怨个不停，所以丝毫没有注意到朝自己这里走过来的人影。

“……哦？这不是北堂绛的‘妈妈’么。”等对方手里面的照相机快要碰到自己的额头的时候，北堂瑾才惊觉到。

“啊……是尹止星啊。”北堂瑾望着面前男生的黑框平镜和高挺的鼻子，以及柔软的栗子色的头发，很好看的，都是很好看的。并且，他也是北堂绛最为要好的朋友之一。

“又要去天文部接北堂绛回家吗？”对方似乎有些无奈地扯动嘴角笑了出来。

“嗯……”顿了顿又说，“……是啊。”

“不过他们今晚大概要忙到很晚就是了。”

“啊？”

“嗯。听说今晚会有卫星撞击月球，北堂绛除了唱歌以外，最喜欢的就是探究宇宙问题，所以他一定会留在学校直到用望远镜看到那种场景为止吧，虽说我们就身在宇宙中，他根本不必这么费心吧。”可以算得是上比较透彻的分析了。

“是么……”虽然早就已经料到如此，北堂瑾还是忍不住叹出口气。

不知怎么就和尹止星变成并行一起走，北堂瑾侧过眼看到对方手中的新款数码相机，想了想，还是问了“你最近又照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么？”

“嗯……”尹止星扬起嘴角淡淡地笑着，“就是没有想拍的东西才苦恼啊。其实我一直都想要照一些樱花的照片。”

“……樱花？哇，那看来你要去别区才行了，第三区的母舰上没有樱花树。”

“——这里也是会有樱花的啊。”

“……乱说，只有别的区才有的，例如第十一区之类的，我们这里可是第三区耶，不可能会有的。你不要固执了。”

“呵呵，固执的人是你才对吧。”

说真的，樱花一定要在别的区才能看到——这里是不可能会有的。

尹止星比想象中还要单纯并且奇怪呢。北堂瑾想。

[05

“难道这是真的么……小瑾你交男朋友啦？”

“啊？胡说什么呢。”

“别狡辩啦，昨天放学后我明明看到你和一个男孩子一起回的家啊。”

北堂瑾抬起眼睛，不满地瞪着朋友：“那是尹止星啊，7班的尹止星，你也认识的啊，是北堂绛的朋友。”

“诶诶诶诶？”朋友顿时变得更加兴奋了起来，“这么说来的话，你是和你家‘儿子’的朋友搞上了么？果然是这样，小瑾你终于交上男朋友啦？”

“……胡扯什么！都说了不是了！我们才十四岁！”

“呵呵呵呵……就不要刻意隐瞒了嘛！都被揭发了！”

“不是！”

“别这样嘛！我们可是死党耶！”

“说了不是啊！”

“……呃，真的不是？”朋友的嘴角瞬间变得有些抽搐，脸也不由得黑了下来，“什么嘛，还以为你终于开窍了……搞半天原来不是诶。”

“本来就不是啊。”

“唉……所以说，你真的很令人头疼诶。”

“什么？”抬起头来。

“哎呀，小瑾，你怎么总是这么迟钝。”朋友开始滔滔不绝地说数落了起来，“我说你不要总是顾及着北堂绛啊，他又不是小孩子了，他会照顾好自己的，而且他都已经和隔壁班的女孩子在暧昧不清了哦，应该很快就会交往的，和那个叫什么雅衣的，呐呐，你也该找个合适的男孩子做朋友嘛。”

“嗯……”北堂瑾皱了皱眉头，心底突然开始有些酸涩起来，想着朋友的话，连眼睛都有写涨疼。

“所以说，尹止星就是很好的人选啊。虽然说他是眼镜男又很单纯的感觉，不过你们看起来还是蛮配的，你就和他交往好了。”

“……什么和什么啊，我和他只说过几次话而已，而且他戴的那是平镜，并不是眼镜男——”北堂瑾终于忍不住的反驳起来。

“诶诶？你们是在说7班的尹止星么？”一旁有要好的女孩子突然颇有兴致地插话进来说，“我和他是初中同学哦。尹止星很有才华的，摄影技术一流的。他拍出来的花朵尤其好看，像真的一样。初一上半年的时候他还去外区留学过呢，好像是为了追随他的女老师耶，可惜半年后他回来就是现在这样冷冰冰的，多半是被女老师甩了的缘故吧……”

胸口嘎嘎作响。

北堂瑾皱着眉头朝身后望了过去。然后她便看到了尹止星站在教室的门口，仿佛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他静默地朝她望过来，眼神像是天空一般深远而又平淡。

朋友们也都吐了吐舌头坐回到座位上，故做出一副“与我无关哦，我可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辜表情。

只有北堂瑾略微有些慌乱地望着尹止星，低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昨天晚上你的校徽掉了下来，我来还给你的。”

尹止星的声音仿佛是钝钝的利器，听起来透露着离歌一般的感伤。

[06

——当我渐渐地得知你心里面那曾经埋藏着的冗长而又繁重的疲倦，你抬起头眯着眼睛对我释然的笑。好像是早就已经干涸了的海水，就还是要在汹涌的波涛声中寻找那些早已不复存在的莫名情愫。

最近天文部的解放时间都延迟到了放学后的一个半小时之外。所以北堂绛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和北堂瑾一同回家了。他的回家同伴暂时改换成了名叫戚雅衣的女生。对方是天文部的成员，同时也是经常跑到北堂绛教室外询问他“今天晚上可不可以一起回家”的那名“勇敢”女孩子。

两个人一同走在明明灭灭的路灯下。女孩子噼里啪啦的讲着各种话题，偶尔还会弄出两个很寒很寒的冷笑话，以至于北堂绛连想要晕倒的冲动都冒了出来，幸好最后拼命止住了。他先前对身旁女生的好感就在她的几个失败的冷笑话中烟消云散了。

偶尔，他也会瞥一眼女孩儿柔软的眼角与眉梢。还有那如同蝴蝶翅膀一般在脸颊上扑朔迷离的细腻睫毛。

雅衣似乎比小瑾高一些吧。

但是小瑾的头发要比雅衣的长很多。一直流淌到胸前，风拂过来的时候，空气中一定会充溢满小瑾头发的气息。

辛香的。

绵远的。

花瓣一般柔软。

这么想着，北堂绛垂下了眼。等到重新抬起头的时候，身形就忽然停了下来。

“然后啊……呐，北堂同学……北堂同学？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女孩儿出声提醒，却没有得到回应。她停下脚步，顺着男孩子的目光望过去，前方有两个身影缓慢地走在那里。男生走在前面，女生跟在后面，两人之间的距离像是被拉长的微妙而又清晰的荒原。

“诶？那不是尹止星同学……还有，北堂瑾同学吗？”雅衣困惑地自言自语说，“不过，他们怎么会在一起的呢——”

北堂绛望着眼前渐渐远去的两个身影，呼吸一波一折。

路灯白寥寥的光。树枝班驳。

从身边流淌而过的时间，像条走廊。

——从六岁开始，就已经将一切认成是命中注定了。

——但是，这种命中注定，是指代什么呢？

——又是什么东西，将我们囚禁在了一个被指定好了的圆圈里呢？

[07

周五的时候，两家父母为各自的孩子留下了“晚饭自己解决好了”的字条。不用多说，北堂绛一定会跑到北堂瑾家里等着女生将可口的饭菜做好。他抱着靠垫窝在沙发上面看电视，忽然朝着厨房里的背影“喂”了一声。北堂瑾探出头来说：“你饿了吧？再等等，我马上就做好了。”

“不是……”

“嗯？”

斟酌了半晌之后，终于迟疑地开口问：“那个……我说，你最近怎么和止星那小子走的近起来了？”

厨房里的北堂瑾略微怔了一下，端着盘子的手指也不经意地晃了晃。

“哦……你说尹止星啊。”顿了顿又说，“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好了，什么时候关心起我来了？”

“哼嗯……你有事瞒着我？”

“发什么神经。”

“喂，别真的以为你是我‘妈妈’了。”北堂绛不怎么高兴地闷声嘟囔着，“还有，你根本就不了解止星他的为人……”

“你是怎么了？”还没有听北堂绛说完就打断他的话，“尹止星不是你的朋友么？不应该这样说他吧。”烦躁的感觉也升腾了起来，莫名的加速了膨胀的速度，“而且——我之所以会认识尹止星，那都是因为他是你的朋友的缘故。如果不是因为——”最后的话突然止住，然后就再也说不下去。北堂绛也恰巧在此时重新开口。

“……我看到了。”

“嗯……？”

北堂绛抬起头，慢慢地将视线移动到北堂瑾微微愤怒的脸庞上。他望着她的头发顺着耳垂流淌到脖颈里，以及她光洁的手臂和额头。良久都没有说话。

“你倒是快点说啊。”

“那天晚上，你和他……”北堂绛的眼神逐渐地移动到了女生的领口处，目光不可遏止地落在了北堂瑾的胸前。蓦地，北堂绛一瞬咬紧了下颌，飞快地转开眼睛，然后火烧屁股一般从沙发上跳起身来，丢下一句“那个，我还有事，先回去了”就推开门跑了出去。

北堂瑾诧异的半张着嘴巴，皱着眉头念叨着“他突然跑掉是什么意思啊”。不过很快地，她的耳边就回荡起男生刚才的那一句“那天晚上，你和他……”。

那天晚上，是指她和尹止星一起回家的那个晚上吗？难道北堂绛看到了么？

北堂瑾皱起眉头，眼前瞬间晃过去的是那一晚的尹止星。他走在她的前面，路灯的光线有些暗，她看不清他的表情。直到最后，两人停下了脚步。

“刚刚我的朋友那么说你的过去，我很抱歉。”像是解释什么的又加上了一句，“其实她们并没有恶意的。”

“……嗯。”尹止星淡淡地扯动嘴角，“我知道。”

“谢谢……”

“不过她们也没有说错。”

“诶？”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他的眼睛终于变得不再深远，反而是近乎透明一般的澄澈，连栗子色的头发都纤细的飘挡在了额前，像是在海面上空流动的云。

“就像是她们所说的……”尹止星侧过眼望向北堂瑾，似笑非笑的凝视着女孩子的眼睛，“你无法想象还没有开始就结束的那种感受。就像是美丽的樱花在还没有盛开之前就全部枯萎的一样，你一定不会知道。”

——那是，什么意思呢？

直到现在回想起来，她也完全无法明白尹止星所说的一切。

可是，干吗要这么在意他的话呢。对于她来说，这个世界上一定不会有什么东西是在开始之前就结束了的。

[08

——可是，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的东西究竟会是什么呢。

——真的会有这种东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