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手指在窗户纸上戳了一个洞,然后凑到桌边,一只眼睛眯起,悄悄打量窗外。
空中没有一丝云,也没有一点风。
头顶上一轮烈日,就连草木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只有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嗡嗡叫唤着。
几个家丁从她窗前走过,个个都是皱着眉头,忙忙碌碌的,叫她看着好生无趣。
她讨厌晴天。
那太阳光直直地照射过来,晒得人脸通红,眼睛也睁不开。夏天晴朗时,天气闷热得简直能憋死个人,又潮,又热,身上还整天都是粘粘的,不舒服。
她喜欢雨天。
倾盆落下的一场大雨,可以驱尽夏日的炎热,一声惊雷,仿若当头一棒,让人整个脑子都是激灵灵的一下,好舒坦。
想着想着,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望着天空,渴望老天爷能赠她一场雨,哗啦啦降下来,就算整个人都被淋湿了也无妨,她喜欢站在雨中的感觉。
正在畅想中,忽听身后小丫鬟一声尖叫。
“啊呀!小姐!你怎么又把窗纸弄破了?!”
她有点不耐烦地转过身来,懒洋洋说了一句:“怎么了?再换一张就好了嘛。”
小丫鬟气急败坏。
“小姐啊,这是这个月第几次了?小姐你可是大家闺秀,你的闺房不可以叫旁人瞧见的。老爷要是知道了,会骂死我们的!”
她扭过头去,装作没听见。
小丫鬟见她这样子,又要说,却忽然想起什么来,走过来对她说:“对了小姐,前几日老爷好像说,要给小姐找个教书先生,大概不几日便到了吧。”
她一听,立刻瞪大了眼睛,猛地从凳子上跳起来,抓狂道:“哎呀,都说了多少次了,我不要读书!”
小丫鬟叹气道:“但是小姐,你是大家闺秀啊,大家闺秀都是要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
“那我就不做什么大家闺秀了!”
“哎呀,小姐,不行的,老爷说你一定要做个大家闺秀的!”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
虽然她用尽心机,甚至以绝食抗议,但是爹爹给她请的教书先生还是如期来了。
走在回廊上的时候,她心想,一定要给这个假道学的“老夫子”一个下马威,叫他以后不敢管着她。
刚刚走到房门外,就听到爹爹爽朗的笑声在里面响起。
“哈哈!先生真是大才,满腹经纶,学贯古今!给我这顽劣小女做教习,实在是委屈先生了。”
听到这句话,她心里有点气不过——这家伙究竟是哪门子的大才,教她居然还委屈他了?!
只是碍于爹爹在场,她还是得收敛点。
前面侍女为她掀开了门边上的白色轻纱,她弯腰进去,温顺地低垂着头,脚步缓缓,作出大家闺秀的样子,捏着手帕,微微福身道:“见过老先生。”
“……”
“……哈哈哈!娴儿,你、你……哈哈哈哈!”
对方还没说话,爹爹却已经捂着肚子大笑不止,扭头一看,一旁侍立的小厮丫鬟忍笑忍得面目都要扭曲了。
怎么回事?莫非她行礼的姿势不标准,很搞笑吗?
不会啊,为了在爹爹面前过关,她可是练习了很久的。
满心疑惑地抬起头来,却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眸。
——这……这个满腹经纶的“老夫子”,居然是个这么年轻的男子!
想起方才自己还叫人家“老先生”,她的脸刷的一下,红透了。
……
“姑娘?姑娘?”
耳边传来轻声的呼唤,蓝玉烟睁开了双眸,丫鬟小桃正蹲在她身边,一脸紧张地看着她,就连语调都是小心翼翼的。
小桃很怕她,怕她很生气,又怕她一点也不生气。
蓝姑娘的性子喜怒无常,这一点,烟雨楼里的人都知道。
还记得有一次,楼里一个新来的姑娘想讨好蓝姑娘,听说她喜欢收藏山水画儿,就费心费力地从一个古董商人那里买来了石溪山人的名画,用檀香盒子装好,然后托了当时伺候蓝姑娘的丫鬟小春,想将这幅画送给她。
这原本是一次投其所好的讨好,从前也有人这样讨好过蓝姑娘。
只是谁也没料到,这一次,蓝姑娘见了画,大怒,当场就把盒子摔了,把画撕了,还叫王妈妈立刻将那个送画儿的姑娘卖到最低等的窑子里,做最廉价的妓子。
至于那个被托了关系送画儿的丫鬟小春,后来也不在蓝姑娘身边了,只是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之后,才换了小桃在蓝姑娘身边伺候。
虽说不知去了哪儿,但小桃可不会天真的以为,她是被赎出去了。
她的下场肯定比那个被卖了的姑娘还惨,说不定如今已经不在人世了。
听说了这些传闻,小桃在蓝姑娘身边,自然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生怕惹了姑娘不高兴,也把她给处置了。
这一次叫醒蓝姑娘,小桃心里也很忐忑。
但是她在睡梦中的表情真的很古怪,实在太古怪了,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模样,看起来既痛苦又恐怖,仿佛在回忆往昔,又仿佛经受着巨大的折磨。
小桃很犹豫要不要叫醒蓝姑娘。
她怕蓝姑娘不喜欢别人扰她清梦,也怕蓝姑娘醒来后,会责问小桃为何不叫醒她。
这般纠结了一下,她最终还是轻轻唤了几声。
蓝姑娘似乎听见了她的叫喊,很快就从睡梦中清醒。那双让人迷乱的美眸缓缓睁开,露出有些困惑的神情,很快就随着意识的苏醒而消散。
呵,又是梦啊。
蓝玉烟一只手摸到了身下细软的锦缎,微微坐直了身子,然后撩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
“……到哪儿了?”
前面车夫听见这动人的声线,眼神不自觉地往后瞟了一下,声音谄媚地回道:“姑娘,快到雁北道了!”
蓝玉烟闻言,顿了顿,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到了雁北道路口,停一下。”
前面的三岔路口,一条通往乌县,一条通往山林,另一条,就是他们来的路了。
那里既不是官道,平时也无商人来往,可以说是荒无人烟,蓝姑娘去那里要做什么?
车夫心里虽然有所疑惑,可到底不敢违抗自己的衣食父母,于是只是吆喝了一声:“好嘞!”
马车的车轮缓缓停止了转动。
等了一会儿,没动静,车夫扭过头去,问了一声:“姑娘,到了,下车吗?”
蓝玉烟的右手已经碰到了车帘,好像是想掀开,可是听到这句话,却又缓缓放下了,口中应一声:“不下,在这里停一会儿就走。”
车夫闻言心想,蓝姑娘或许是想等一个人。
可是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人来,却听蓝玉烟吩咐道:“好了,走吧。”
……这就走了?那他们到底是干嘛来了?
车夫真是满肚子的疑惑,可是没有人为他解答。
蓝玉烟坐在车厢里,听着车夫在外面挥鞭驾车的声音,还有马车车轮由缓到急,咕噜噜的转动声,心里就像灰尘落地那样死寂无声,不再存在激流涌动的怒涛,亦或是春水潺潺的波澜,只是一片寂静。
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感情,如今只是像个游魂枉存人世,为活为活。
只是为什么,每一年,每一月,都要不厌其烦地到这里来呢?这原因恐怕就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或许,只是想等一场雨。
她好渴望一个雨天啊,她好渴望在这一天,在这个地方,可以下一场雨。
可是为什么每一次来,每一次都等不到呢?
她呆滞了一会儿,喃喃道:“小桃,今天乌县那边……下雨了吗?”
小桃闻言,楞了一下,然后掀开车帘,望了望天,对她说:“姑娘,瞧这大太阳!天上连一点云都没有,乌镇距离这里这么近,应该不会下雨吧。”
蓝玉烟垂眸,苦笑一声,叹息道:“也对,十几年都没有下过雨了,今日又如何会呢?”
小桃听不太懂蓝姑娘在说些什么。
她不明白,只是一个下雨的问题,为何会牵动她如此多的心绪呢?
……
“蓝姐姐她……很喜欢下雨天呢。”蝶姑娘玉手轻抚着秀发,低声道:“可是我不喜欢。我很怕打雷的声音,只是一声小小的惊雷,都能让我一夜睡不着觉。”
“可是蓝姐姐她每到下暴雨的时候,就会叫我出去,跟她去一个地方。”
丫鬟小莲站在床边,整理床铺的动作稍微顿了一下。
站在蝶姑娘身边的小杏顺着她的话问道:“姑娘,那是去哪里啊?”
“去一个黑漆漆的地方,蓝姐姐在前面拉着我走,我什么都看不见。”
“那是山洞吗?还是地窖啊?”
蝶姑娘低头,仔细思索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不是。山洞的话,很湿滑的,我去的那个地方却很干燥,凉飕飕的,还有一股股风吹过。”
小杏疑惑道:“蓝姑娘带姑娘去那里做什么?”
蝶姑娘说:“其实我也不太明白,蓝姐姐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些,只是叫我听她的话。”
“咦?那好奇怪啊……”
蝶姑娘皱着眉头思考着,过了一会儿,忽然说:“对了,我想起来了,那个地方,好像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香味儿……”
两个人杂七杂八地讨论了一会儿,最后又挑到了别的话题上。
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身影已做完了手头上的事情,悄悄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