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同样一个闷热的下午,她和爹爹在书房里爆发了一次剧烈的争吵。
她生性散漫,不服管束,从前也曾顶撞过爹爹,但是如今日这般激烈的碰撞,还是头一次。
而这碰撞的原因,是爹爹想将她嫁到天都去,她死活都不肯。
爹爹问她为什么,两个人在争辩中,她不小心说漏了嘴,说她已经喜欢上了她的夫子,那个名满京华的才子。
爹爹听罢,竟没有再骂她,只是长叹了一口气说:“唉!娴儿,是爹爹的错,爹爹早应该想到的!有他那样一个风采卓然之人在你身边,日日相对,你会对他心生爱慕,也是在所难免。”
她听了,不解道:“爹爹,既然你也欣赏他,对他多有赞誉,那为何不肯应了女儿呢?”
爹爹摇了摇头,说:“娴儿,你要明白,再风流的才子,没有功名,也终究只是白身。他没有功名,就始终与平民百姓无异。”
“虽说他此时无功名在身,但是科考三年一次,以他才华,不说三甲,考上区区一个举人又有何难?”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神采,就仿佛那考上功名的人是她自己一样。
爹爹闻言,却看了她一眼,苦笑了一声说:“其实三年前金殿宣召,他曾有机会迈入仕途。可他太过恃才傲物,竟在金殿之上顶撞圣上,还放言说什么‘不慕宦场,心在江湖’。这话入了圣上耳中,可不逆耳?他从此以后,也就与仕途无缘了。”
“娴儿,爹爹虽然欣赏他清高不群,却也不能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布衣草民!”
仕途,仕途,她不明白爹爹为何要如此在意这两个字。没有仕途,难道一个人就会活不下去吗?她是女子,这一生也没有迈入仕途的机会,可至今不是仍活的好好的?
她爱他的柔情款款,风流蕴藉,听了爹爹这番话,只能让她更加敬佩他一身傲骨,还有不慕荣华之心。
这回无论爹爹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最后离开书房的时候,只听见爹爹在她身后说:“娴儿,听爹爹一句劝,你是官宦之女,大家闺秀,你要嫁一个门当户对之人,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
那时的月光掩在了乌云之下,烛火也太过晦暗了,以致于她没有看清楚爹爹的神情。后来过了很久,她都一直在想,爹爹当时,到底是以怎样的表情在跟她说这番话的?是慈祥,是严肃,亦或是痛心?
她一直想知道答案。
只是随着爹爹带着娘亲和哥哥举家搬到天都,她知道,这个问题恐怕永远都找不到答案了。
……
蓝玉烟从睡梦中醒来,与往常一样穿衣,梳妆打扮,只是当她在头上插上最后一支钗环之后,却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话:“小蝶她如今……还被关在柴房里吗?”
小桃站在她身后,闻言立刻应声道:“回姑娘,听王妈妈说,是要将蝶姑娘关个三天三夜,关服帖了,再让她出来接客。”
蓝玉烟听了,垂眸,微微一笑。
真是落地凤凰不如鸡,现在所有人都觉得,小蝶已经没了她在背后撑腰,那新仇旧恨的,自然也就都回来了。
小桃抬起头来,小心翼翼问了一句:“姑娘……要去见她吗?”
“我会见她一面。”蓝玉烟轻声说:“但不是现在。”
……
烟雨楼后院的柴房中,蝶姑娘一个人抱臂蜷缩在角落里。
因是盛夏,这里并不算冷,只是潮湿而闷热,湿润的环境招引得蛇虫鼠蚁都出来乱窜。蝶姑娘刚进来的时候,见了这些东西,自然少不了要尖叫哭泣,只是过了一天之后,她已经开始觉得麻木了。
夜深人静之时,柴房外头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蝶姑娘将头从膝盖间抬起来,双眼注视着门的方向,声音有几分期待地问了一句:“小杏……?是你吗?”
“小杏,对不起,我不应该丢下你。你救我出去,我们一起逃走吧!”
门外没有回答。
蝶姑娘于是懂了,她又试探性地开口问:“……蓝姐姐?蓝姐姐是你吗?”
“……”
终于,门外的人说话了,是个清越的女子声线。
“姑娘,是我。”
蝶姑娘听见这个人的声音,不由得稍稍提高了声调,诧异道:“小莲?你怎么会来?”
蝶姑娘不得不惊讶,因为在她心目中,小莲与她交往不深,更不用谈什么主仆情分了。
就算这些日子以来,她许多事情都叫小莲去做,以致于叫旁人以为小莲是她的新宠,但那也只是因为小莲刚刚来,人生地不熟,很多不方便叫身边人知道的事,交给她反而比较放心。
蝶姑娘没想到在她落魄的时候,唯一一个来看她的人,居然会是这个刚来不久,和她交情不深的丫鬟小莲。
但是此时她已经没有办法了,只好去求这个丫鬟。
蝶姑娘站了起来,快步跑到门板前,屈膝跪在地面上,脸颊贴着门缝,祈求道:“小莲,看在这段日子,我对你还算照顾的份上,你帮帮我好不好?我的包裹里有首饰,还有很多银子,我把一半……不,我把所有的都给你,你放我出来好不好?”
门外的人顿了顿,轻声说:“可是姑娘你的包裹,早就被王妈妈给拿走了啊。”
“这……”蝶姑娘闻言,愣住了,她在这一刻发觉,自己真的已经是一无所有,也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筹码来打动这个丫鬟。
她对她了解的实在是太少了。
幸而小莲也并不是来索要她的金银财物的。
蝶姑娘趴在门边上,听见门外的人脚步前移,最后蹲了下来,隔着门缝,对她说:“姑娘,我只是来问问,你到底考虑好了没有。”
“……什么?”
“姑娘,蓝姑娘一定还会来找你的,但她恐怕已经对你失去耐心了,下一次她来见你之时,就是她决心取尽你精血之时。”
“什么?你……”蝶姑娘吓了一跳,心中警惕起来。“你认识玉箫公子?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师妹。”
蝶姑娘闻言,松了口气,态度变得有些温和了,她将脸颊从门缝处移开,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跪坐在地上,然后轻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蓝姐姐还会不会来。”
小莲说:“若是她来了呢?”
若是她来了……
那就是决定她生死之时。
蝶姑娘低着头,想了想说:“若是蓝姐姐真的想要我的命,我不会坐以待毙的。”
小莲笑了,她站起身来,隔着门板,低着头,对里面跪坐在地上的蝶姑娘说:“既然如此,那么明夜子时,无论如何,告诉我你的决定。”
……
叶清影从烟雨楼的角门穿出,来到了一条街道上。
此刻夜深人静,行人也稀少,她于寂静中听到一阵熟悉的翅膀扑腾的声音,于是微微仰头,看见圆月之下,一只小小的纸鸢正乘着月色飞来。
她抬起左手,欲让它飞落于自己掌心,不料纸鸢飞到半截,却被另一只手给截了去。
她放下手,抬头一看,只见面前屋顶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他一身素衣,未着冠,脑后仅有一根白玉簪,额前有几缕发丝飘拂,一只手轻抚着青檐瓦片,而另一只手,捏着她那只小小纸鸢。
小小纸鸢虽说被人捏住了翅膀,却还没有放弃飞往正确的目标,仍是扑扇着翅膀,在他手中挣扎着。
叶清影的目光只在纸鸢身上停留了一瞬间,就转移到了他的瞳眸。
她不动声色地说:“慕容少主……可是喜欢睡在这屋顶上?”
他闻言,扭过头来,似笑非笑道:“在下并不喜欢睡在屋顶上,倒是叶姑娘你,最近总是要跑到屋顶上去,接这只小小的纸鸢。”
叶清影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慕容珩偏过头去,看了一眼纸鸢,又接着问:“这是谁的纸鸢?”
这个问题,叶清影本不必回答他,因为一没有这个必要,二也没有这个义务,可是最终,她还是选择了回答。
“……我师兄的。”
“哦……”慕容珩听了,不知喃喃自语了一句什么,忽然又转过头来问:“你们时常这样联系吗?”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有几分好奇,好像这是一件多么令他感兴趣的事情似的。
“……不经常。”她答道。
慕容珩笑了笑,松开了手,那只备受□□的纸鸢终于从他的指间解放出来,立刻扑楞楞飞了过来,落在叶清影的肩头。
“我不喜欢纸鸢。”他说,“不过我有这个小东西。”
他说着,抬起手臂,像在托举什么东西似的,然后张开手掌,从他手心里便飞出了一只透明碧蓝色的蝴蝶,翩翩飞舞,悠悠转转,飞下了屋檐,叶清影一抬起手来,它就徐徐落在了她的指尖。
慕容珩笑了笑,解释说:“这是梦魂蝶。”
叶清影用另一只手探过去,想轻触这蝴蝶的翅膀,没想到却直接穿了过去,而蝴蝶则小幅度地震动了一下翅膀。
慕容珩见状大笑道:“哈哈,叶姑娘,梦魂蝶乃是灵体,你又怎么能摸得到呢?”
叶清影被他如此直接的嘲笑了,心里也有几分懊恼,于是一甩手,将那梦魂蝶驱赶开来。
慕容珩伸手接住了它,然后模仿蝴蝶的语气,叹气道:“唉,无情的姑娘啊,方才还叫我歇在她的指尖,这还没多久,却又要赶我走了。”
叶清影看了他一眼,扭过头去,淡淡道:“小蝴蝶,不是我太无情,而是你的主人太讨人厌,让我不得不赶你走。”
慕容珩说:“我的主人?主人他又英俊又潇洒,哪里讨厌了?”
“……
叶清影被这自恋话语给噎住了,完全说不出话来。
慕容珩却也没有将这个游戏继续下去的意思,他站起身来,微微一笑。“叶姑娘,夜深了,在下就先告辞了。”
他似乎总是喜欢如此突兀地来,然后又突兀地走。
叶清影点点头说:“慕容少主慢走,恕清影不送。”
慕容珩转过身去,正要离去,忽然又回过头来,说:“叶姑娘,若你愿意……我可以赠你一只梦魂蝶。”
叶清影闻言,愣了一下,说:“这……可以吗?”
慕容珩笑了笑说:“自然是可以的,只要别让你门派里的人瞧见就好。”
叶清影便点点头说:“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