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秋天既是一年四季中最美丽的季节，也是最短暂的季节，好像你还没来得及欣赏它的美景，它就已经离你而去了。尽管外面已经是深秋时节了，但是，外科谭松医生却无心观赏秋日最后的美丽，他似乎已经感受到了冬天凛冽的脚步正在步步紧逼过来。

他站在窗前，看到了在下面不远处排着队的人们。他知道这些病人很早就排在那里了，有的人甚至彻夜在那里排队，据说还有的人要排上几天几夜，为的就是能够在这里得到医治。

谭松记得院长伯顿曾经有过一翻表述，大意是说，作为一家医院，对于患者们的这种信任他既感到非常自豪骄傲，又为患者们的健康感到十分担心。他担心，是因为很多人出于对这家医院的信任而坚持等在这里，而不是及时转到其他的医院去就诊，因而可能会耽误了治疗。

中国太缺少医院了，中国太缺少医生了。谭松的心中不由得这样感慨一声。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这种状况还是得不到根本的缓解。救病便是救国，谭松想起来，这正是当年自己之所以选择从医这条道路的原因。当他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毕业以后，就受聘来到了协和医院，按照自己当年的愿望，投入到救死扶伤的工作当中，一晃十年已经过去了。

最近他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力不从心的感觉，这让他总是感到非常疲惫。每天都有看不完的病人，更让他感到无能为力的是，有些东西是他作为一个医生根本无法医治的。救病便是救国，救病只是手段，救国才是目的。可是，他越来越感到，在中国医治疾病还是容易的，但是要救国才是最难的，也是最让人力不从心的。

目前的时局尤其令人沮丧。尽管生活在日本人的刺刀底下，可是作为在美国留过学的谭松总是时不时地把自己与自己的那些同胞们分隔开，这让他在醒悟过来以后总是感到非常惭愧。一个中国人仅仅是由于美国政府的庇护就觉得似乎高出了自己的同胞们一等，这难道不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吗？

有时候，协和医院让他想起了一艘在黑暗的海洋中行驶的巨轮。大海掀起了惊涛骇浪，这艘巨轮尽管在波浪上颠簸，东摇西晃，危机重重，但是至今仍然没有倾覆。而在这艘巨轮的周围，到处都是船只的残骸，数不清的漂浮的尸体和那些还在风浪中打着转、拼命挣扎的即将倾覆的小船，以及无数时而浮上来又时而沉下去的、拼命挥手呼救的人们。海面上充斥着呼啸的风声、巨浪的轰隆声和人类弱小凄厉的呼救声。

即便把这艘巨轮上面所有的地方都塞满了，它又能拯救多少生命呢？甚至连它自身的安全也难以得到保证，也许很快就会象泰坦尼克号一样，在撞到一座冰山以后，就会被大海无情地吞没了。

谭松抬头找到了那面在主楼楼顶上方飘扬着的星条旗。由于大楼拐了一个角度，他是从大楼的侧后方看到这面小旗的。从这扇窗户看过去，那面小旗就像是一面插在一座高地上的战旗，正在等着敌人对它发起攻击。

它到底代表什么呢？一个微薄的希望，还是一个遥远的希望？它那么小，那么脆弱，一颗子弹就可以把它打掉，一发炮弹就可以将它彻底摧毁，然后高地就失守了，希望就破灭了。把希望寄托在这样一面小小的、脆弱的、异国的小旗上面实在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情，可是又看不到其他的希望。正是这种焦虑感近来越来越强烈地折磨着谭松医生。

他的西服口袋里有一封他的老同学的信。这位已经跑到重庆的老同学已经多次来信劝他离开北京，到大后方去了。“这里需要你。”老同学在信中写道，“抗战需要你，**将士们需要你去抢救，民众们需要你，只有在这里你的理想才会得以实现。”

理智告诉他，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建议，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仍然留在了这里，龟缩在一座看似安全的医院里，就在医院的外面，日本兵每天都在制造着罪恶。

难道我是舍不得这个温暖的、但很可能不久就要倾覆的小窝吗？他凝视着那面在风中摇摆的小旗，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走到了外间，让护士叫病人进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