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秦淮有月飞入梦
作者:庸恒      更新:2020-04-12 15:27      字数:5253

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晋代衣冠成古丘。

绕水恣行游,上尽层城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金陵城内十里秦淮,有金粉楼台、画舫凌波,河北岸黑压压一片官式建筑,乃是应天文庙、国子学与贡院所在。隔河对望,有一楼卧波矗立,高有十丈,将中山王府与对岸学宫尽收眼底,乃是应天颇有名气的“登赋楼”。

丽日临空,照的四下温热,此刻正值晌午,楼外来了一白面青年,那青年不过二十五六岁上下年纪,衣着简谱,面含轻愁,少时踱进楼中,此刻早有店家迎了上来,打躬不迭道:“谢学士谢大人,您老可是有日子没来了。”竟是颇为熟捻。

那青年略略颔首,那店家也不赘言,引那青年径直上了二楼,寻一阔处,那青年凭栏而坐,店家早沏好了一壶顶好雨前茶,又不待那青年吩咐,切了一盘盐水桂花鸭,小心置于台上。

那青年心绪似乎不佳,冲那店家摆摆手,那店家不敢冗言,讪讪退下。那青年拿起筷子,吃了几片鸭肉,便停箸不食,旋而起身凭栏远望,长吁短叹。

忽然间,只听耳边响起一声问候,声音爽朗道:“谢大才子奔放洒脱,表里洞达之高士,何故如此忧愁?”话音一落便有五六人登上二楼,来到那青年身边。那青年闻言扭身回望众人,匆忙施礼道:“解缙何德何能,劳大家来此相送。”

当先一人四十上下,略养胡须,拉住他道:“你我虽非同年,却是同乡,我又痴长你几岁,我丁忧期满,才回京师,你就要归乡,当哥哥的说甚么也要见你一面。”那青年匆忙回礼,拉起那人的手道:“练子宁练大哥公务繁忙,解缙乃微末之人,不敢有劳大驾。”话音一落,便有一瘦高汉子笑道:“你前些日子还告诉黄子澄,说君子与世沉浮,恪守本心,便近道矣,如今已得道之三昧,如何还长吁短叹,岂不让众人笑你志短?”那青年闻言面似滴血,匆忙还礼,以手掩面道:“黄子澄休来嘲笑我。”

话音方落,不防看到一人,匆忙上前拉住对方手臂道:“齐德齐尚礼也来了,我如何敢当。”那人三十岁上下年纪,闻言笑道:“我可不算什么,你且看我带了谁来给你送行?”说着拉住一人,那青年惊呼出声道:“莫不是去岁应天秋闱的许解元?”话音一落,便有一白衣青年上前作揖道:“学生许观许澜伯见过谢学士。”

那青年见他长身玉面,英貌含威,虽一副文士打扮,却颇有些不敢让人逼视,脸上一红,扶住他道:“你我同道中人,又年纪相仿,尚此虚礼岂不见外?”顿了顿,又道:“况且谢某如今已非翰林学士,我乃一介布衣,你不出旬月便要参加春闱,圣上殿前策问于你如手到擒来,这一届的状元,我看非你莫属。”那白衣青年姓许名观,闻言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谢先生激浊扬清,为韩国公仗义上疏,国子学中的学生可都敬佩您这份义胆,把您当成读书人的偶像。”

那青年闻言面色一黯,回味道:“解缙不通世故,但凭书生意气,惹怒天子,使老父蒙羞,思来使我中宵难寐。”原来此人乃洪武二十一年戊辰科进士及第,江西吉水人解缙,因上疏言辞激烈,乃被革职,今上又召其父亲入京,告以:大器晚成,十年后大用未晚也之语。故此才离京归乡,不期亲朋来此相送。

练子宁笑道:“你若世故,我们几人便不来吃你这一杯壮行酒了。”此间他年岁最长,说话间,换了二楼一张最大的桌,招呼齐尚礼、许观与黄子澄依次落坐,又唤来店家道:“伙计,给上一桌最好的席面。”那伙计闻言笑道:“几位爷爷都是文曲星下凡,等下喝的高兴,可要为咱小店吟诗作赋,掌柜子兴许还能免了您老酒钱。”

黄子澄笑骂道:“你这厮休败酒兴,叫你上菜,你快去安排。”那伙计也不生气,脚底抹了油一样向楼下去了。少刻,只见几位伙计快步上楼,将山珍海味,珍馐美食依次送上,偌大的方桌登时摆的琳琅满目,堆如小山。又送上几坛陈年佳酿,开了封口,酒香四溢,醉飘秦淮。

解缙望着满桌美味,颇见铺张,失笑道:“练大哥点这么多菜,闹得有点过了。”练子宁尚未答话,黄子澄笑道:“你方才没听店家说嘛,这才子赋诗,可换酒钱。”一言落下,众皆笑出声来,解缙也略展愁眉。

许观也笑道:“俗话说李白斗酒诗百篇,练大哥乃是斯文饕餮,酒林仙官,若无琼浆,如何写就华章。”功夫不大,众人酒足饭饱,店家又送上香茗果品,服侍的愈发周到。

众人正当品茶之际,忽见楼梯走上一人,众人望去,只见来人年近四旬,气质儒雅,衣着身为朴素,行走间不紧不慢,贵气逼人。几人见他俱惊了面孔,齐齐起身,便欲跪倒。那人快步向前,伸手搀住当先练子宁道:“都说君子不过文德桥,不期于勾栏酒肆与诸位相遇,还是不声张为好,否则有失朝廷与皇家体面。”

一语落下,便有数位带刀侍从转上二楼。当先一披甲卫士唤来店家,耳语数声,那店家冲那儒雅之士远望了一眼,露出骇然之色。旋即小声张罗,将二楼数桌食客请退楼下。众食客虽有不满,望见几位披甲侍卫,俱不敢冗言,匆匆下得楼去。

此情此景,解缙尽收眼底,情知贵人此行为己而来,虽是寒冬,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膝盖微微弯曲,谦道:“罪人解缙不日即将返乡,不曾向殿下辞行,万死!”那人却不理会他,伸手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席间,招呼几人落座。

几人惶恐,半天才将半边屁股挨在椅边上,气不敢长出,大为拘谨。那人自斟一杯香茗,饮了一口,见解缙仍旧站在原地,冷着面孔道:“解缙朝堂之上谏诤君父,不惜己身,未曾软了骨头,今日见到本王,反屈膝气短,却是何道理。”

解缙惶恐道:“解缙近日偶感风湿,腿脚不太利索,太子殿下乃是仁主,莫要责怪太甚。”原来此人乃今上嫡长子,主位东宫的皇太子朱标。朱标见他汗出如浆,眉毛一挑,说道:“那很好,你既是腿脚不好,如何能出远门,不如在应天留些时日,我差宫中御医给你拿方抓药,待你养好腿脚,再上路不迟。”

解缙愈加惶恐道:“罪人微末之躯,万死不敢有劳殿下。”朱标上下打量他几眼,将手中茶盏重重顿在桌面,冷哼一声道:“还不快坐。”解缙这才怏怏坐定,心惊汗流,再不敢出声。

朱标这才望见许观,面有喜色道:“你莫不是应天乡试第一的许观许澜伯?”许观闻言正欲起身,朱标将他摁住,许观半边身子悬在空中,惶然道:“许观见过太子殿下。”

朱标点点头道:“我听方孝孺提过你的大名,说太学生三千,数你许观才思敏捷,最有孝名,乃是学生领袖,我在宫中也读过你的文章,写的确实是别开生面,颇合我心意。”

许观直起身,长施一礼道:“殿下谬赞,草民实在愧不敢当。”朱标笑道:“这次春闱你若中进士,金銮殿上,本王定要好好考问于你。”许观道:“草民殚精竭虑,不负殿下厚望。”朱标摆摆手,许观才重新落座。

朱标转望解缙道:“却不知你此次回乡,有何计划?”解缙道:“家父在吉水鉴湖畔略有薄田,又有座书院,此去晴耕雨读,侍奉老亲,余务尚未做打算。”

朱标点头道:“我知你颇精通于史论,又以修书治学为生平大业,此去乡间,不妨校改前朝史书,以为后世之戒。”解缙起身拜倒,说道:“解缙谨遵殿下之命。”朱标道:“宋景濂修《元史》太过仓促,其中多有疏漏,你若有心,或可重新修定,也不失为善事一件。”少时又道:“我朝以忠孝礼仪立国,若有闲暇,也可重修《礼记》,或可为天下法。”解缙闻言惶然道:“殿下期许太过,解缙才学疏浅,万万不敢当此重任。”

朱标笑道:“治学如打仗一般,当以勇字为先,我朝重开科举,启用年轻人,便是希望你等能一扫前朝文坛颓势,给官场注入卓然清新之风气。”众人闻言齐齐起身施礼道:“殿下仁慈殷勤,雄才大略,堪为诸臣表率。”

朱标示意众人坐下,笑道:“都说太子仁慈太过,这雄才大略确是头一遭耳闻,我读书不如诸位贤儒,治军不比几位皇弟,你等休说虚辞谀调奉承本王”练子宁听闻此言,有些慌神,忙道:“我等不敢有半句虚词,圣人有言: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仁者克胜,此万古不变之理,殿下乃仁义之君,来日必兴王道之治,以雄才大略论,实在不为过。”

朱标脸色微变,旋即叹息道:“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公卿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少时深色沮丧道:“说起仁,我便有许多感慨。”又望着解缙,深情道:“你是我朝仁臣,却让你受委屈了。”

解缙闻言红了眼睛,望着朱标,一时泫然欲泣,少时长身而起,五体投地,哽咽道:“殿下能体谅解缙一片苦心,解缙虽死无遗憾了。”众人匆忙将他拉起,都勾起心事,静然不语。

少时,朱标才一扫悲伤,起声道:“你等都是有才学的人,不是解元,便是榜眼、探花,本王昨日也作了一首诗,你等为我斟酌一二。”说着起身向北,凭栏而立,少时声音儒雅道:“昨夜严陵失钓钩,何人移上碧峰头。虽然未得团圆像,也有清光照九州。”众人闻言登时抚掌赞叹,黄子澄笑道:“殿下文采清新雅健,独步秦淮,若是参加来年春闱,许解元黄金榜上必失龙头望。”

许观心思敏捷,稍一琢磨那诗,忽变了脸色,心中悸骇不以,偷偷打量朱标,只见他满面欢情,向北远眺,心中暗道:“作者无心,读者有意,此诗若给君父听闻,定惹龙颜不悦。”干笑两声,说道:“殿下高才,许澜伯甘作白衣卿相。”旋即低头,默然不语。朱标听他口气生硬,眉头皱起,问道:“许解元这话说的勉强,莫非我这首诗作的不入你目?”

许观一怔之下,不觉屏气息声,垂下头去。便在这时,忽听一爽朗声音自楼下传来,高声道:“日月为明,月缺非是吉兆,况如今朝有正臣,野无遗贤,我大明不复有严陵之失,殿下这诗君父听了定然不喜。”话音一落,旋见一人身着交领襴衫,头戴四方平定巾,颌下疏须飘洒,笑着上楼。

侍卫识得来人,也不阻拦,拱手作礼,让开来路。那人与朱标年纪相仿,来到近前,俯身就欲施礼。朱标一把托住他笑道:“方先生所言不差,昨夜父皇确实是闷闷不乐。”那人笑道:“殿下虽为储君,亦是人臣,君父之前不畏天威,敢于肺腑发此清音,是我大明之幸啊。”

朱标哈哈大笑道:“方先生真乃本王知音。”旋即回望众人,笑道:“方才我不过以此诗,试问于诸位尔,可惜此间高贤无数,专擅谀词,独许解元闷不做声,想是必有独见。”许观闻言跪在地上,惶恐道:“殿下谬赞,许观实在愧不能当。”

朱标将他托起,把臂笑道:“读书人能有自己之见识,先不论对错,单此一点,便高此间迂儒许多了,无怪乡试把你为解元,我看金榜之上,你也定为头筹。”此话一说,众人皆羞红了脸,齐刷刷跪在地上,惶然道:“谨记殿下教诲。”许观更是惶惶叩首,不敢多言。

少时,朱标将他扶起,许观复正衣衫,转身冲方孝孺跪地拜倒,额头贴地,半晌才抬起头,望着那人道:“学生许观拜见老师。”

那人略微颔首,将他扶起,笑道:“《周礼》谓‘九拜’,稽首乃是大礼,多少年没见人将大礼行的这么周正了。”朱标笑道:“方孝孺逊志斋教出来的学生,岂能差了?”原来此人姓方,名孝儒,字希直,宁海人氏,年岁不长,却素有学望,乃当今天下名儒。今上太孙朱允炆便师从于他,多入逊志斋听他讲学。

练子宁笑道:“殿下说的是,缑城先生乃是海内外齐声盛赞的大儒,调教出来的弟子定然也非等闲可比,远迈俗流。”一言既出,众人交口夸赞,解缙与齐、黄俱执弟子之礼以交,方孝孺匆忙还礼不迭,半晌才齐齐落座。

解缙见群友相送,堕泪道:“解缙此去千里,再不能与诸贤阔谈,从此难以聆听高论了。”黄子澄笑道:“君不闻: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许观也道:“是啊,谢学士当知王子安之离别,格调高昂,豁达而不悲伤,学士才学不输前人,心胸也要有所超脱才是。”

解缙悲声道:“果如方先生所言,朝有正臣,野无遗贤,解缙老死乡间,亦无憾矣。”朱标笑道:“谢学士若在乡间,这野无遗贤却从何说起?”众皆大笑。解缙心中感动,起身保拳道:“殿下、方先生与诸君高义,谢大绅没齿难忘。人言失势则恩情俱休,如今我已乡野草民,众位高朋不拿俗眼看我,甚暖我心,谢大绅复有何求?”一语刚罢,满上美酒,一饮而尽,双目通红。

朱标也豪情万丈,举起酒杯,意动道:“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本王敬谢学士一杯。”一饮而尽。方孝孺亦依次与之把盏,不大会功夫,解缙已连尽数杯,熏然欲醉。

少时,解缙拉住朱标双手,方孝孺大惊,正欲阻拦,朱标却摇头示意。方孝孺愣在一旁,却听解缙醉眼蒙蒙道:“殿下,谢大绅微才不足以傲世,但一片赤子之心尚足自矜,今有幼年时所作拙劣诗章,今日诵与殿下听,殿下当解大绅之意。”说着起身朝河岸纵声狂歌道:“斫削群才到凤池,良工良器两相资。他年好携朝天去,夺取蟾宫第一枝。”

声音高亢,在千百学宫上空久久回荡。众人一时酒兴大起,此间亦多饱学之士,当下便招呼店家取来笔墨纸砚,各仗胸中所学,挥瀚泼墨,题诗作赋,叙论离情。解缙感动无以复加,不觉又泪洒高楼,将情谊永留心田。

众人畅饮良久,至晚,朱标方归,解缙泪眼相送至登赋楼下。未久,方孝孺不胜酒力,亦独自离去,众皆起身相送。齐尚礼、黄子澄因有公务,也早回家中。独许观一人无公职在身,陪解缙饮酒畅叙,竟至深夜。直到店家小声催促了三次,许观才架着谢大绅,跌撞下得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