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深沉,此刻已是后半夜,初时下的雪粒子,此刻已成漫天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在天地之间,直将四处盖得远近不辩,高下难分。幸而那雪片虽大,朔风却是歇了,空气虽冷,众人却也能抵挡,唯雪路茫茫,颇难行走。大雪逼人,顷刻打湿了四人衣裳。
沈文谦眼见四野茫茫,心中忽生孤凉之感,想起皇陵内厮杀,犹觉眼前血光一片,一时只盼这大雪再下的密一些,使天地间的污秽,在这雪中消融个干净。不觉手上用力,扶紧了钱满楼,一脚深,一脚浅的前行。一行在阒寂雪夜中行至天亮,才来到一处大镇。此刻天色尚早,镇上毫无人气。众人沿着镇上长街行去,半晌才见到一户酒家立在道旁。
此刻那酒家仍旧上着门板,阶前积了好些雪,门前酒旗也被冻住,静垂不动。高兴向前敲了门,少刻,听到里面有人走来,自门板缝隙向外窥望,旋即出声问道:“这么早的天就来吃酒,莫非饿死鬼投胎?”听声音却是个声音嘶哑的本地汉子。
高兴自门缝中递去银钱,回道:“掌柜子起的也早,想必也是吃苦耐劳的人,麻烦开一下门,咱爷们吃几碗酒暖身子。”那汉子是酒铺掌柜,姓刘,乃是此乡间人氏,不过五十岁上下,却颇见老态。自门缝中望见几人满身血污,操着外乡口音,隔着门板摆手道:“今天乃是正月初九,天公生日,小店歇业,不做生意,几位老板请回吧。”
高兴心急,手掌在门上轻轻一按,已将里面门栓震落,宋时飞当下移开门板,跨门而入。酒家老刘见几人抢入,大瞪双眼,察言观色已知钱、沈乃是正主,惊恐道:“两位佛爷若要挂单,去前面三十里外龙兴寺便是了。”
沈文谦闻言初时一愣,伸手在头顶一摸,又打量钱满楼两眼,见他僧袍破旧,已被鲜血染成赤红一片,失声笑道:“大哥瘦下来,又刮光头发,当真英俊的很。”钱满楼却眉头皱起,苦笑以对。高兴却将一把银钱塞在那酒家老刘手中,吩咐道:“老板休要啰嗦,快备酒肉,爷们吃了便要上路。”
老刘见他满脸皮肉绽开,浑身血污,心中惧怕,不敢冗言,心中叹了口气,暗呼不祥,伸手将钱接了,一面上了门板,一面转身冲四人赔笑道:“咱小店吃食不多,佛爷可有忌口?”高兴道:“咱爷几个是花和尚,全凭酒肉增长功力,老板快去准备。”老刘闻言匆忙点头应了,转身去后厨热了一壶好酒,又切了热腾腾的三斤熟牛肉,摆在堂中一张方桌之上。
高兴才自拉过一条长凳,用袍袖擦过两遍,一面谄笑道:“教主您老人家先坐。”沈文谦扶着钱满楼坐下,自捡了一条长凳,坐在另一边,宋时飞与高兴才各自坐定,钱、沈率先动筷,高、宋二人才默然吃起酒肉。
高兴早斟满一碗酒递在沈文谦面前,他生平甚少饮酒,但此刻心绪烦乱,当即接过高兴递过的粗瓷碗,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那酒自口中滚过喉间,好似一把刀划过,一股热辣之意直冲在心间,将整个胸腹搅的微烫。少时酒在胃中沉定,细细品味,才觉四肢暖意升腾,周身舒畅非常。
沈文谦又连饮数碗,周身毛孔张开,四肢渐复知觉。钱满楼也怀心事,默然吃喝,少时二人已将酒肉吃尽,高兴又叫店家切了两斤牛肉,一壶酒,四人连吃带喝,不久皆有熏然之感。老刘见几人酒吃太多,担心醉倒,匆忙向前道:“咱这酒是自家酿的,喝多了打头,几位老板虽是海量,但也须防着它点,不如我为几位热些醒酒的汤,保管您喝了手脚都暖,等下路上好御寒。”
高兴功力虽高,酒量却差,加之昨夜连斗江湖好手,又不停歇的奔波良久,已然神功透支,不胜酒力,露出熏然之态,说道:“休要啰嗦,有好东西,快为我家教主拿来。”手上一软,伏在桌上,打起鼾来。老刘无奈苦笑,应声转入后厨,自去张罗。
钱满楼酒量最浅,也早醉成一团,不省人事。宋时飞也伤神过度,喝的神魂颠倒,伏在桌上默然流泪。
独沈文谦酒量最佳,此刻心怀不畅,默然独饮,竟喝的最多,其时虽未醉倒,却也双眼朦胧,手脚发软。忽地,酒家门板却又被人敲起,沈文谦四下一看,三人此刻已然醉倒,心中奇道:“大冷天有人起大早吃酒?莫非是龙兴寺的和尚追来?”心中惊疑,酒劲醒了大半,不敢起身。
那门却敲的愈发紧了,沈文谦心中电念闪过:“是了,若是龙兴寺和尚,断然不会如此温柔,我却想太多,草木皆兵了。”摇晃着起身,向前把门板摘去,大雪灌了进来,打在沈文谦身上,沈文谦被冷雪一激,酒劲又涌上来,踉跄后退两步,醉眼望见三个人闯了进来。
沈文谦匆忙上了门板,回身去看来人,却觉奇怪:三人一路前来,却是一僧一道一乞丐的打扮。为首的一道年岁颇大,麻鞋鹑衣,身形高而魁伟,披头散发,脸上脏乱不堪。那乞丐更是可怜,衣衫褴褛,几不蔽体,赤着双足,雪天也不觉冷。唯那和尚还有些模样,法衣多有补缀,但尚能看出本色,颈间又挂着一串念珠,颇有几分慈眉善目,只是脸手俱是泥垢,望来颇为滑稽。
沈文谦心下称奇,也不敢多言,默然闪在一边。那道人却不拿正眼瞧他,正望见堂中桌上摆了酒肉,当先招呼一僧、一丐道:“有酒有肉,果是洞天福地。”上桌前坐了,径自吃起酒肉。
那僧也不啰嗦,随手一挥,钱满楼与高、沈二人便被拨开,滚在地上,那乞丐亦不客气,与那僧各自坐下,伸手便抓向盘中牛肉,那僧扯过酒壶,大嘴一张,将壶嘴叼在口中,喉结滚动,酒水已入腹中。
少时那乞丐酒足肉饱,起身扯过一旁炭盆,置于一张矮凳之上,翘起双腿,靠着桌子烤起脚,那沈文谦见几人不请自来,实是无礼的很,心中微生愠怒,不敢轻易发作。不多时,忽闻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原来适才天寒地冻,那老丐脚上泥垢之味并不外散,此刻烤暖了,脚上便散出难闻味道。
沈文谦皱着眉立在一边,心中冷冷想道:“这三人古怪的很,却不知如何凑成了一路,忒没礼貌。”他心中暗暗计较,却不料那道士伸个懒腰,一转头冲他望来,笑道:“你这小娃娃腹诽叫花子,当心被他打屁股。”
沈文谦心中一凛,闲来常闻世上多有奇僧怪道,身怀不测之能,云游四方,寻常难觅,不可轻易侮慢招惹,莫非今日便被自家撞上?一时不由寻思道:“这几人好生奇怪,莫非我心中所想也被他看穿?”沈文谦不由打量那道人几眼,只见他衣衫虽破,但生的骨格不凡,丰神迥异,一时心悸,扭头不敢再望。
那和尚疯狂落拓,直将一壶酒饮尽,将壶掷地在地上,喷出满口酒气,念着几句言词道:“此生休辩是与非,龙虎相遇入宫闱。双手既染山河血,道山安能把魂归。”那道人几口也将桌上牛肉吃光,抚须摇头道:“你这和尚又来聒噪,作些酸词陈调,且看道士来一首干脆些的。”说着起身绕着方桌转了一圈,仰头吟道:“不任浮生老山泉,且立凶心在此间。同是证命修真种,一在青天一在凡。”
那老丐在火边抠脚良久,搓得一手泥垢,此刻闻言,也直起身子,拍拍手,冲那道人点头道:“说来叫花子最爱的是他,且为这娃娃长歌一首。”随即拍掌诵道:“仗我心中一片丹,敢叫山河遍狼烟。此身应负倾天志,要用血海洗山川。”
沈文谦本有夙慧,听闻三人吟哦,似有领悟,好似有灵光一道划过心头,伸手去抓,却如水中捞月,双手空空,一时心中怅然若失,痴痴呆在当场。
那和尚起身绕着沈文谦扫了几眼,摇头道:“这痴儿眼下还悟不透。”那道人笑道:“看来你是喜欢他了?不过既是痴儿,如何能悟透彻?”老丐也插嘴道:“怕是一辈子都陷进去,逃不出来了。”
那和尚道:“说不得要帮他一把了。”那乞丐沉吟片刻,说道:“圣人之道,在性自足,所谓向外求理不如内心自明,你帮他确是害他,若要开悟,还得靠他自己。”那道人哂笑道:“靠他自己,这辈子都怕是难明。”和尚忧心忡忡道:“说不得要痴传后世。”乞丐笑道:“叫花子只听过以诗书传家,却未听过以痴传家。”
那道人摇头道:“他后人中有惊天动地的人物,文武俱可通神,乃是终明一朝第一流的绝顶人物,却不知又能演绎一段甚么故事。”和尚悚然叹息道:“何止终明一朝,那人乃是五百年不遇,一千年难逢的伟人,光芒注定要洒遍宇内。”一言既出,满堂皆惊。躺在地上的钱满楼也一惊而起,坐在地上,怔怔望着僧、道、丐三人,目露迷茫。
那道士望见钱满楼已然转醒,直似不见,只冲和尚疑惑道:“说是他后人,可却不姓沈,端的奇怪。”和尚拈指一笑,说道:“那人传的是他道统,又非血统,道士着相了。”那乞丐点头道:“却不知这位后人要何时才能出世?”和尚沉吟片刻,说道:“算起来,横竖还须八十年光景。”
那道人摆摆手,抬眼打量钱满楼道:“这些身后之事,说来何用?我看此子甚有悟性,乃是承天继运的非凡人物,比书生要强,二位何不点播于他?”僧、丐闻言沉吟不语。少时,和尚走向前去,双目如星,罩住钱满楼,半晌才摇头道:“此子可称时代的匕首,却非跨世纪的英豪,此生成就虽高于书生,但说到泽被百代,福荫子孙,却远不如他,不如在书生身上下功夫,也不枉消耗业力。”那乞丐闻言这才走到他身边,不认同道:“和尚别夸自家麟儿,须知这业界已是火窟,书生纵然是百代宗师,也要投入这乱世洪炉,被这业火烧融。”
道人点头道:“乞丐说的不错,眼下将成刀兵世道,原是杀人得道的法门最快,这日月山河却被他好一个闹腾。”乞丐倏然来到钱满楼深浅,一瞬间,目中似有冷电划过,将钱满楼心魄镇住,旋伸出两根枯指,敲在他头顶,跺脚喝骂道:“霍乱山河,荼毒人心,你这娃娃好大能为。”钱满楼被他敲中,只觉一道清凉之气自头顶灌入,游荡在四肢百骸。身子陡感轻飘通畅,经脉仿佛被推开一道门,遽然变得宽敞起来。
那和尚哈哈大笑道:“叫花子偏心,说不得,贫道也传这书生一个灭世杀生的法门,好让群龙飞惧,宵小惊伏。”正欲向沈文谦出手,那道士却拦住他道:“他脏腑伤的颇重,体内百脉淤堵,若不救他,怕他活不过几日,叫花子不过帮他扶经正脉,算不得点播。”那乞丐也说道:“大道滚滚,碾碎万物苍生,你我皆跳不出它区囿,你我都顾头不顾腚的,哪有余心点播他人?”
那和尚犹不甘心道:“可乞丐总归是出手了。”那道人望了他一眼,才说道:“书生福源深厚,久后自有造化。”那乞丐疑问道:“却不知当于何地,遇见何人?望乞明示。”那道人唱道:“无根树,花正幽,贪恋荣华谁肯休。浮生事,苦海舟,荡来飘去不自由。无岸无边难泊系,常在鱼龙险处游。肯回首,是岸头,莫待风波坏了舟。”
那和尚接他声音和道:“甲戊孟秋入灵源,削发为僧避前嫌。荆楚猛士今何在?蓬蒿之中有遗禅。”那乞丐少时也拍手歌道:“匡庐之巅有深谷,金仙弟子岩为屋。炼丹利济几何年,朝耕白云暮种竹。”僧、道、丐各自歌罢一首,都喟然长叹,声虽不大,但仿佛利剑般,直插进钱、沈二人心底,二人一时暗暗心惊,俱不敢出声。
许久,那和尚才望着二人,难辨悲凉喜悦,说道:“两个大好痴儿,可惜缘尽于此,从此南渡北归,再见已是陌路。”一旁支在台上的炭盆烧的正旺,他话音一落,那火头忽闪两下,旋似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般,寂然而灭。也不见风吹,炭盆摇晃两下,亦倾覆在地,碳灰洒落一地,直把一处清静之所弄的脏乱一片。
钱满楼望着地面,面色古怪,心海却横生波澜。沈文谦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目现迷茫之色。那道人长叹一声道:“酒足肉饱,这便走罢。”陡然盯了沈文谦一眼,后者亦觉一道精光入眼,骤然闭眼,少时睁开眼睛,此前眼前浑浊的世界竟变得纤毫可见,清新可人。
一僧一丐哈哈大笑,手指道士不语,此刻门却不知何时已被打开了,二人转身一脚跨出。
钱满楼心中忽生难舍之意,眼见三人已然跨出门外,胆气陡起,起身向前,口中呼叫仙长不停,大踏步追出。那道人走在最后,回头冲他一笑,紧接着大手一挥,一股冷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钱满楼被这寒气冲撞,不由向后跌了一跤。这一跌,正躺在门内,确震得他手脚一麻,人从醉梦中醒来。
钱满楼跌坐半晌,旋即落下冷汗,喃喃自语道:“我方才可是追出了门外?”旋即低头,看到双腿扭曲,一时苦笑无言。少时,又扭脸环望四周,却见高、宋二人早已醉倒,滚在地上,发出鼾声。沈文谦却趴在桌上,亦惊坐起身,一双醉眼犹有迷离。钱满楼与他四目相对,才知方才不过异梦一场,荒诞可笑。
沈文谦何尝不是和他同梦一场,也惊得手脚齐颤,真魂难归窍内。少时,二人清醒过来,旋齐齐转望门外,只见门板不不知何时已被人摘下,风雪直往里灌来,再一低头,瞥见桌上酒肉一空,炭盆也被踢翻在地上,碳灰零落,与门外飘雪混成一团。
此情此景与梦境如出一辙,二人一时惊吓不小,目瞪口呆,心中真幻难分难识。世上果有奇人乎?有异梦乎?钱、沈二人一时不明所以,心跳加速,惊骇讶异非常,坐在那里望着空空如也盘子与酒壶,兀自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