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李伯升坐化
作者:庸恒      更新:2020-04-12 15:26      字数:5379

众人愣神之间,李伯升大手一卷,已执壶在手,便欲一饮而尽。正此时,忽听一人大喝道:“李将军糊涂。”一人如风而至,李伯升凝神望去,失声道:“妙风使,可有二十年不见了?”来人却是明教五使之一的高兴。

高兴点点头道:“华山一别,是有二十年了。”边说边说,一下子抢向前,疾如脱兔,欲将李伯升手中酒壶夺下,李伯升早有防备,脚下一错,滑开数步。高兴出手落空,又羞又恼,转而冲沈文谦跪倒在地,深深一拜。

沈文谦见他衣衫褴褛,满脸淤青,密布十数道剑痕,数处脸皮都翻卷而起,露出里面的血肉,知他受尽磨难,一时只觉头皮嗡嗡作响,匆忙将他拉起。李伯升看在眼中,也觉惊愕,问道:“妙风使如何给年轻人下跪?”

高兴闻言起身,来到他身前,苦着脸道:“湖州那么难的时候您老都熬过来了,如今为何还想不开?”

李伯升见他不答,也无意深究,淡然道:“我大限已到,今日便是时候了。”高兴道:“您老欲生,天下谁又能致您于死地?”李伯升道:“我早就该死,如今虚度了三十春秋,早活够了。”

高兴皱眉道:“当年明尊在湖州与您清谈彻夜,您老难道都忘了吗?”李伯升道:“我与士诚乃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当年湖州之围,我不忍背之,抽刀欲自杀,沈敬擎拦我,使我名誉扫地,背上一生骂名,我华山长空栈未向他发难,已对不起盐帮万千手足了。”高兴道:“此时如何能怪罪明尊,张士诚本非明主,若他当年能急流勇退,将盐帮领袖之位让于将军,何至有后来齐云楼之大败局?”

李伯升无限感慨,到了此时,往事摧入心肝,再难自持,悲情登时泄放,老泪纵横道:“吴王待我亲厚,李伯升安忍夺他权柄?可恨当年不敌沈敬擎,以使有湖州之失,使朱明坐稳江山,贫僧助纣为虐,反过来屠杀我盐帮子弟。”高兴不以为然道:“您老乃仁义之士,此大功小过,何须挂怀,说来,一切不过朱氏匹夫之谋罢了。”

李伯升遥想当年,垂泪感叹道:“你休说主公不是,他非池中之物,贫僧将他视为偶像,愿为他肝脑涂地,俯首称臣。”高兴叹息道:“当年瓜步山溺亡小明王韩林儿,我就看穿此獠心肺,教内兄弟多劝明尊早谋退路,可惜明尊他老人家太过仁慈,不听劝阻,以致陨落华山。”说着也红了眼睛,用手不住在眼角拭泪。

李伯升喟然道:“明尊当年力排众议,维护于他,看来是对的。”高兴闻言恨声道:“二十年前明尊维护他,二十年后您老也要为他说情,高某不识大道理,倒如今也想不通,他乃是伤亲害故的无情种,究竟有何值得您去维护的,莫非天下换了主人便不是我汉人天下了?”李伯升垂目不语。高兴越发焦躁,说道:“可恨朱重八将天下英雄都凌辱了个遍,如今到老了,越发的辱人太甚,都欺到您老头上了。高某想想,实不甘心。”

李伯升摇头道:“当年朱、张、陈三分天下,最终大明胜出,并非无因由,这其中许多故事,说来话长,如今看来,贫僧当年选择乃是对的。”高兴不甘道:“那说起来我神教蛰伏,盐帮绝灭,也是您老所盼?”

李伯升道:“你我两教不过沧海一粟,微不可见,他乃光复我汉室大家的圣人,注定要放万丈光芒的。”高兴登时红了眼道:“他放了光芒,却教我抛洒热血,您老都这把年纪,他还凶心不灭,不能容忍,高某誓不原谅于他。”

李伯升摇头道:“我这三十年的命本就是他赐的,如今已是行将就木之年,早死晚死原本是没区别的。”高兴仍旧心有不甘,上前拉住他道:”李将军,您老当年号称‘九怒金刚’,军中除了明尊,就数您和常遇春手段高、性子烈,可您如今身子骨还算硬朗,脑子却怎变得如此糊涂了?”

李伯升长叹一声,茫然问道:“是啊,我是糊涂了,我怎么能死?”高兴听到此处,声音微颤道:“您老福寿延年,如今江湖正缺一泰山北斗主持局面,此位非您老莫属。”此言一出,满堂真恐。

李伯升置若不闻,自言自语道:“我非是不能死,而是不敢死。”霎时心如刀割,浊泪滚滚而下道:“我若死了,阴间见到吴王,我却该对他说些甚么?”

高兴道:“您老万不能有此想法。”说着手指沈文谦道:“如今我明教教主降世,初掌大宝,大明使司马星徽也重入江湖,传闻苏道泉与智慧等法王也尚在人世,如今正是收拾河山,重捧日月的万载之机,正需您老来做咱神教的定海神针。”

李伯升闻言打量沈文谦几眼,现出释然之色,叹息道:“难怪贫僧初见这位公子便觉面相非凡,原来已登明教宝位,看来贵教腾飞,指日可待了。”高兴道:“如今四方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寂静中藏着好大的风波,咱神教应运再起,正是您老再建功勋的大好时候。”

李伯升手指点他额头,失声苦笑,摇头道;“我生是盐帮的人,死是盐帮的鬼,它抚育我,又传我一身本领,我这骨子里,至死都流淌着盐帮的血,所以我当年宁死也不敢背叛帮派,如今老了,如何还敢自毁晚节。”

高兴满脸羞愧,强笑道:“是高某痴心妄想了。”沉吟片刻,又道:“但这些年盐帮弟兄多遭玄门残害,但凡是血性的男儿,都当思仇报恨,您老不可不察。”竟是有意挑乱他心绪。

李伯升淡然望着高兴道:“你不过担心周大拙罢了,可惜让你失望了,我虽不曾与他交手,但也知自家非他抗手。”高兴撇嘴道:“二十年前您老已成造化神功,乃是天下拳法第一,周大拙不过后起之秀,如何能是您老抗手?”

叶继儒闻言瞳仁一缩,心中翻腾起波澜。李伯升哑然道:“江湖众家英雄俱在,妙风使就莫要捧杀贫僧了,贵教司马星徽手上有真东西,若练至大成,未尝不能敌玄门周大拙。”高兴道:“司马星徽狼子野心,正需您老来钳制于他。”

李伯升摇头道:“你等错了,其实周大拙与司马星徽皆不足畏惧。”高兴望着他,疑道:“那你老却说说这天下让人害怕的究竟是什么?”李伯升道:“未战而气为之夺,则势必因之而崩,人心自散,此亏败之根由也。”

一言既出,众皆羞赧。叶继儒一张英俊面容也露出讶异之色,心中默叹道:“只道师叔祖乃天下拳宗,江湖领袖,却不料四海藏有龙蛇,这小小皇陵守冢老僧,竟有不输我玄门领袖的造诣。”一时感叹见识高深,始信他方才出手夺剑实非偶然,登时对他刮目相看。

唯蒋瓛哈哈大笑,抚掌赞叹道:“李将军此话慷慨激昂,大有风范,蒋某叹服。”李伯升笑道:“贵官虽不习武,但却擅造势,与主公当年手段如出一辙,勿怪连周大拙都要归你节制。”话音一落,便有人闯入雅舍,笑道:“李将军给这奴才好高的评价,可惜他却招子不亮,投错了主人。”来人衣衫华贵,气度雍容,却是周王朱橚。

蒋瓛望见来人,一甩袍袖,跪在地上,门外亲随也呼啦啦跪了一片,叩首道:“锦衣卫正三品都指挥使蒋瓛拜见周王千岁。”朱橚负手而立,起疑道:“你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来我皇陵所为何事?”

蒋瓛将头垂下,踟躇道:“下官此番来凤阳奉旨谒陵。”朱橚冷笑道:“你一个外姓人家,来此谒陵,欺本王三岁小儿么?”蒋瓛支支吾吾,半晌也无一句囫囵话。朱橚知他不便多言,摆手制止,又换了话头问道:“父皇对你可好?”蒋瓛声音颤抖道:“皇上对下官恩同再造。”朱橚又道:“前些日子你杀李善长一家七十余口,凶名可是传遍了四方。”

蒋瓛惶然道:“李善长谋逆不法,合该株连,下官不过代行政令。”朱橚冷笑道:“你莫非忘了毛骧前车之鉴?”蒋瓛闻言心中翻腾道:“都说马皇后嫡生的几个老藩王和当今皇上都是一样的种性,今日亲见,犹甚传说,这天下恐怕真的要大乱了。”念头至此,一言不发,浑身抖若筛糠,连连磕头。

朱橚哂笑道:“你不用给我磕头,你是聪明人,知此事该如何处理。”说着伸手向前,一边拉他一边道:“当年毛骧最喜欢在殿前告御状,本王最是厌恶,我想蒋大人也与本王存了一样的心思。”蒋瓛跪地不起,声音颤抖道:“下官万死不敢冒犯天威,周王千岁大可放心。”朱橚见他不动,撤开手道:“我就厌你这幅虚伪面容,地上凉,你快起来罢。”蒋瓛闻言山呼不敢,又恭恭敬敬拜了几拜,才直起身子,恭立一旁。

李伯升口诵佛号,冲朱橚折腰一拜,说道:“连周王殿下也为贫僧送行,却让贫僧如何敢当。”朱橚匆忙托住他双臂,殷切道:“李将军这些年可叫小王好找。”李伯升道:“贫僧山野中人,不劳千岁挂怀。”朱橚道:“将军何必谦虚,借一步说话如何?”竟然是不尚虚礼,直奔主题。

李伯升笑道:“周王殿下乃雄才大略之士,有话但说,何须避讳。”朱橚脸色一变,讪讪笑道:“小王倒是无妨,只是累及将军清誉。”李伯升哈哈大笑道:“贫僧三十年前就已将虚名踏碎,如今大限在即,还有什么看不开?”朱橚面色陡沉,说道:“将军如何口出不祥?”

忽扭脸望了蒋瓛几眼,又打量李伯升手中酒壶,怒不可遏道:“我说你谒的哪门子陵,原来是要来加害我朝勋臣。”蒋瓛闻言面色一变,冒出一身冷汗,跪伏在地,惊道;“下官不敢。”李伯升忙摆摆手道:“周王何必责怪下人。”

朱橚冲蒋瓛冷笑道:“一个好手也不带,也敢来见李将军,你小小锦衣卫都指挥使可是狂妄的有些过分了。”蒋瓛道:“在下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周王明察。”朱橚道:“我不管你奉了谁的旨意,李将军乃是本王敬爱之人,我不应允,谁也害他不得。”这才转身才冲李伯升一拜,诚恳道:“请将军务必到我开封一叙。”

李伯升摇头道:“主公赐我美酒,我若不饮,定然连累王爷与蒋大人,贫僧念佛多年,万不敢再害一人。”朱橚道:“我不信父皇真的会加害于您,定然这这厮假传圣旨,公报私仇。”李伯升摇头道:“我归隐之时,蒋大人尚未入公门,如何与贫僧有私仇?”

朱橚摇头道:“总之我不应允,谁也不能奈何将军。”李伯升道:“周王何必在我身上多费心神,我实是无用之人。”朱橚摇头不语。李伯升长叹口气,似有些疲惫,将手中酒壶放在一旁,缓缓向前两步,冲钱满楼摆摆手道:“你过来。”

沈文谦扶着钱满楼来到李伯升身前,李伯升自坐下蒲团取出一本线装古籍,凝视片刻,塞在钱满楼手中,声音柔和道:“此书乃是贫僧一生习拳心得,虽然词句粗糙,但拳理自认不差,我看你练的乃是《明王心经》里的无上心法,但苦无高妙之技,这本书,些许能补缀一二,助你印证所学。”

钱满楼接过,低头一看,封面工整抄了《李伯升谈拳录》六字,一时心中诧异,抬头望着他,忽见他印堂发黑,面罩一股死气,隐有下世的光景。浑身一个机灵,再看他时,却见他冲宋时飞道:“钱氏一门乃是沧州望族,钱公子与你又有同乡之谊,做你主人,也不算辱没于你,以后你要好生侍奉,使我盐帮一脉不致断绝。”

宋时飞见他有托孤之意,眼睛一红,跪在地上,昂头望着他道:“师尊!”李伯升径直走到高兴面前,笑道:“明教、盐帮如今各有主人,我这徒弟底子薄,手段低微,这一路环饲豺狼,高先生多多费心了。你我年老无用,日后擎天还需赖此血性青年。”高兴红着眼睛望着他,双手抱拳,哽咽道:“李将军三思啊!”

李伯升置若不闻,扭脸望了蒋瓛一眼,说道:“贫僧皈依多年,不能饮酒,蒋大人莫怪了。”后者闻言面色古怪,一时也无可奈何,不敢冗言。李伯升旋即来到朱橚面前,深深望着他,叹息道:“这天下元气未复,再经不起折腾,千岁还望多体圣心,爱恤生民,也不枉我等当年舍命揭竿,万死光复我汉家河山。”

声音虽然轻弱,却仿佛洪钟大吕,震撼朱橚心灵。朱橚四肢轻颤,面上满含悲郁,深情望着李伯升,豪杰之气本易相互感应,欲伸手拉他,却见他身形一晃,已于蒲团上坐定。双手在身前结无名印,口中道:“钱公子与沈公子且去,其余人送送贫僧。”声如珠玉,天性腾然,少时渐渐合上眼睛,已自坐在蒲团上不动了。

宋时飞跪在地上,大叫一声:“师尊!”头脑晕眩,不觉昏倒在地。在场几位江湖豪客也觉奇怪。高兴最先反应过来,合身扑向前去,欲出手拉他,尚未触及他身体,手臂忽然停在半空,目光怔怔望着他,似乎不可置信,半晌才喟然长叹,讪讪将手收回,表情复杂莫名。

过了半天,宋时飞方苏醒过来,忽睁开一双虎眼,扫视众人,目光含毒,似将在场众人铭刻在心间。良久才默然起身,痴痴望着李伯升法身,热泪盈眶。旋即推金山,倒玉柱,绕其身九拜,悲痛极矣。

李伯升却神色恬然,好似熟睡,少刻周身隐隐散发出异样香气,弥漫雅舍,众人只觉心旷神怡,心怀舒畅。唯宋时飞目中满是灰烬,泪眼不住打量师尊,心中更添痛苦,少时竟五体投地,止不住流泪。

钱满楼心中大奇,不知他何以至此,也拖着残腿来到他身边,望着眼前老僧,端详半晌,见他面容如生,却已无半点气息,才知斯人已然坐化,心中如被重物捶打,直把他击的晃了几晃,猛然呆在当场。半晌,才回过心神,表情庄重,恭敬冲李伯升拜了三拜,不觉失声流泪,如失至亲。

高兴上前拉起钱满楼道:“李将军这是喜丧,钱公子也休太悲伤。”沈文谦也一惊而醒,上前抱住他,劝道:“李将军往生极乐净土,大哥该高兴才是。”钱满楼默然垂泪,少时沈文谦扶着他挣扎起身,高兴也伸手欲拉宋时飞,后者却轻轻一甩,将他手臂震开,摇晃起身,目光在李伯升法身上留恋许久,才扶起钱满楼,默然向外走去。

高兴拉着沈文谦道:“此处凶险,请教主速离此地。”沈文谦回身与叶继儒对望一眼,出声道:“来日我必上华山。”叶继儒双眼眯起,射出寒光,张口欲言,忽觉周身被一股奇异伟力罩住,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文谦也不理他,转身向雅舍外行去,叶继儒欲向前拦他,身子却仿佛被定在地上,丝毫不能动转,一时有心无力,急的满头大汗,眼睁睁望着四人离去。雅舍中众人也似被点中穴道,俱不能动弹分毫,一时面面相觑,望着面前坐化老僧,心中生出恐惧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