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佗垂下头，望着那根缠绕在脚踝的黑幽锁链。

“死亡？”

他沉默一会，喉头滚动出声，“毕竟经历过很多了，亲手把很多人从阎王那里领回，又会有更多人死去，在野外在战场，在没有家的地方孤独死去。灵魂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轮回。我从弥留的人身上，感到的并非求生渴望，而是死亡的向往。这样的年代，苟活，有什么意义呢？”

“你活着，对大家都有意义！”

华佗慢慢摇着头，“不过续命而已。”

谷晋望着他的累累伤痕，＂你这样遭受伤害的死亡，不是太痛苦了吗！＂

华佗伸出手臂，上面是被鞭笞的碎裂皮肤，＂第一鞭是打到这里的，虽然我早已做好准备，只不过，痛，还是远超过我的预期，当这些竹子做成的笞条接触并撕裂表皮，瞬间的冲击力让底下的毛细血管爆裂，”华佗吞咽了下口水。

“鞭笞，把我的肉身从一个平衡点撕裂开，如果鞭击持续，10下以内我能在不服药情况下，15天内伤愈。20下，我需要外敷，25天左右还能痊愈。30下，就需要外敷加上内服，40天左右尚可痊愈。如果50下，就接近死亡，伤愈要靠天意。60下的笞打，就直接命归黄泉。＂

谷晋急着问，＂你被打了多少次？＂

＂嗯，数到40次时就记不清了。”谷晋倒吸一口冷气，接着是沉默。

“不过还好，有个狱卒的亲戚曾是被我治过，他帮我拿到一些药和其他东西。＂华佗补充说，“人的身心在得知要被杖责时就会开始失去平衡，如果对这一点善加利用，并用模拟之法来适应，就会很好的应付以后实际发生的一切，我如果不是这样，本来会伤的更重。＂

＂为什么？＂谷晋有点奇怪。

＂人是极其复杂的体系，只有宇宙才配得上表达其内涵和机理。人也是灵体借助肉体形成的小宇宙，灵肉也就是身心，这两者互为依存和影响，又各自相对独立。人体也是一个平衡系统，所有的生理反应和心理反应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平衡》。”

“人体也是一个开放的系统，他必须保持和外环境的各种联系，包括吸收养分排除废物，吸收氧气排出废气，所以人体不可避免的暴露在变化多端的外环境当中也必须适应其变化，但人体也必须有稳定的氧气稳定的水和稳定的酸碱等各种平衡来进行内环境的生化反应这样才得以生存，这种情况下人体是采取动态的平衡来因应内外环境的各种变化的，以变制变，以静恒静。＂

谷晋感觉信息量太多，一时不及反应，毕竟他所学不多，＂人既是小宇宙，又是平衡系统，还是一个开放的平衡系统？＂

华佗称许道，＂年轻人很有悟性！＂

他接下去，＂所以，我们的生理总是为平衡展开反应，而心理则是为在社会层面上获得平衡和幸福来展开反应，这也是为对应于社会而展开的行为。以后你多想想自会了悟！＂

‘好新奇的思想，’谷晋只能用力点点头。

＂所以我的心理系统也就是想法，会直接影响我的身体也就是生理系统，强大的心理干预能让生理的波动降到最低。你一定看过有些民族把铁丝穿过自己肉体而不流血吧，有赤脚走过火炭毫发无伤的，还有个印度人卷起拳头让指甲生长穿过手掌。这就是高强度的心理干预机制。＂

停顿一下，＂而生理系统的波动也同样会扰动到心理系统，使其情绪兴奋或低落＂

谷晋已经很糊涂了，但他知道华佗的时间有限，连忙打住，＂久闻华神医的医术非同寻常，果然是有着深厚的理论底蕴做基础的，在下实在叹服！只是时间实在匆忙，驿馆还在等，华神医请见谅。还有请教前辈，心理的预判如何让你的身体更快适应的？＂

显然拍马屁是跨国界也同样跨时代的，华佗比较受用。

他摸着长髯，＂在我对杖责的后果做好准确的预期和判断后，身心就会相应地做出反应，于是在受刑之前这段时间，只要预想被刑罚的场景，我的心理和生理系统都会发生各种应激变化，每次模拟一遍受刑的整个过程，就会相应提升自己生理的耐受力。”

“一次，两次，三次……经过多次预想练习。直到我真正被执行的那天，我的心理其实已经不会再有更多波动，而生理也会有相应最佳的预期和应激反应。所以在竹条撕裂我的肉体时，总的感觉就没那么痛苦，更不会放大这种痛苦。只是从来没有被鞭笞过的人，一下子还不能适应，瞬间会感觉到传来的刺激是非常痛苦的，但会很快适应。＂

谷晋表示既敬佩又同情，华佗接着说，＂于是我用转移注意力的办法来减轻这种痛苦，直到我咬破自己的舌头，臀部和背上还是传来一次次的痛楚，只是痛苦的感觉随着意识模糊和适应而逐步的减低，受过训练的心灵会越来越适应这个痛，而肉体当然是越来越偏离正常。如果没有这样的模拟和提前的适应，人的心理会迅速放大这个痛苦，这样会加速肾上腺素的分泌，心脏会更加剧烈的跳动，血管加速扩张导致血液的迅速流失，人很可能在伤害其实还不足以致死的情况下，生命力提前枯竭，这才是最可怕的。＂

谷晋露出佩服的眼光，“华佗先生真不愧神医！”

华佗谦虚的说，“在这个行业，我确实做的还算不错。”

但此时，华佗眸中闪过一些迷茫，“我从小就喜欢做医生，也一向注重身心的协调，哪怕在曹操那里，虽然要看人脸色做事，也不忘每天回去站桩，用以调养自己，觉得自己活得长久些或许能给更多的人治病。但在他那里，我什么都做不好。曹操有巨大的权势，主宰着那么多人的命运和生死，包括我和我家人。而我何尝不是独一无二的？他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像天神那样的凌驾于我，相信他也鄙视我从事这样的职业。他既然是病人有求于我，就应当稍有尊敬心，而不是像呼喝仆人那样指派我。我不愧对天地，天下那么多需要我的病人，我同样也热爱他们，我更喜欢给气场相合的人医治，对于曹操，我自认已仁至义尽。＂

他又哀叹一声，＂唉！后来索性不去想，大不了一死了之，只是怎么把我的《青囊学》完成并传授下去，一来，完成自己的心愿，二来，也让家人也许能为此得到些许庇护，我闯荡的这一生亏欠家人实在是很多啦！”

一行清泪正从华佗脸上滑落。

谷晋鼻子一酸，＂有人说你是为获得官职才对曹操这样的？＂

华佗对谷晋说的话有些不忿，胡须撅起，眉头紧皱，＂我有时候确实觉得有个一官半职，会光宗耀祖扬眉吐气，如今世人谁不期盼这些呢？这意味着获得更多的荣耀，福祉与生命保障。但与治愈病的那种成就感相比，我更喜欢后者，这也是我更擅长的东西，真做官也实在违背我这种散漫的性情，水在瓶的感觉让我窒息，云在天空会让我身心舒展，做官？实在有违我的天性！＂

谷晋郑重地对他说，＂但眼下现在情况实在不妙，曹操还是要把你治罪的，你属于大不敬和欺君啊！＂

华佗仰起头，须髯随风飘展，＂生死由命，我一生都在奔波中，所见之处都是残肢和焦土，一个个失去对生命渴望的行尸走肉，我一次次拯救他们，他们又一次次的被战争和病魔掠走生命，我看不到什么希望，只有和家人在一起才能给我稍许做人的快乐，他们连我这点快乐都要剥离，你觉得我活着有意思么？＂

“我觉得你还有你的使命。”谷晋一字一顿的表达自己看法。

华佗点点头，“使命？也许吧，从我发蒙的时候起，心中一直有些懵懂的渴望，一晃快40年，这种情绪只在治愈好病人上才能转化成一种极度的快乐，这也是你们常说的成就感。如果有使命，就是还有我那些医术的总结吧，如果能流传下去，也算是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还能渴求什么呢？”

华佗继续说，“我到30岁就能不惑，40岁也得知自己的天命，50变得耳顺，别人对我的种种看法都变得不重要，觉得都可以接受。现在60岁本该心所欲而不逾矩，可笑的是最终没能扼制住自己那颗自由的心啊！”

谷晋觉得华佗已经十分疲惫，休息对他而言非常重要，于是就和他告辞，并让他不要多费神担心，吉人自有天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