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同伟文武兼资，少年时期是东南大学堂最优秀的寒门学子，青年时期也是名臣李德裕提拔的八百孤寒中最为出色的几人，但如今看着对方，风火连城仿佛看到了一个关于寒门的悲剧。

如果武帝和维新一系仍在，他肯定会像他那位恩师一样成为一代名臣，事实上他也曾表现出那一面，就在他还是监察御史的时候，他不惧世家刁难，多次打压土豪劣绅，性格阳光，眼神清澈。

可惜的是，维新一系的支柱陆续覆灭了，他们这些中低层失去遮风挡雨之人成为清算对象。

棋同伟不同于他的特殊身份，出身贫穷，历经艰苦奋斗，却似乎又回到起点的恐怖，让这位青年俊杰心慌意乱。

但他终究不屈服命运的捉弄，为了理想他拼命努力。

“投为六扇门捕快，剿贼不惜死，中三矢，以功擢。”

屡立功勋的棋同伟成为六扇门的英雄。

然而，曾为皇室鹰犬的六扇门，因为皇权收缩及多位重要人物的陨落，没了以往的风光，朝堂博弈下沦为了内阁直辖部门。

棋同伟因为与一位朝堂大佬有恩怨，成为了牺牲品，他的希望和理想再一次被用权力破碎了。

他没有钱，没有权，没有势，出身贫苦。他坚持梦想的动力开始失去，他仿佛看到了无尽的黑暗。他用命换来的成绩，依然被身居高位的掌权者给玩弄了。而他已经都被权力如此玩弄两次，所以在这之后，他迷失了自己，抛弃了原来的理想，抛弃了曾经的信仰、公平、正义，向那些践踏和侮辱他的权贵势力选择了屈服。

他跪下了。

其实那一跪之后，他就已经死了，那个意气风发的英雄，那个充满理想主义光辉的少年，都死了，剩下的只是充满功利主义欲望的肉体躯壳而已。

“真是可悲的人啊，为了权力就出卖灵魂，真是枉为同窗。”

身后出身官宦之家的候姓官员高高在上的说着，他样貌英俊，一脸正气，一如当年那个充满理想主义光辉的少年，但那种刻在骨子里的优越感和居高临下的态度却预示着棋同伟那样被世家玩弄的命运，不会出现他的身上。

风火连城听后一言不发，只是死鱼般的眼神更加麻木了。

百家时代整整三千年了，原本通过科举制衡世家精英的阶层晋升制度，已经腐朽不堪。

因为有外域和长生修士的门阀存在，每代王朝轮回总有一些漏网之鱼，而这些漏网之鱼往往可以依靠过往的经验教训存活下来，即使王朝周期律也起不到多少作用。到了恒朝时期，累世蓄积的世族阶层已然做大到人皇也无可奈何的地步。

筛选制衡的科举体系，在越来越多诗书传家，资源多家教好的世家面前失去了以往的威力。

科举一途的时务之学被拔高到与经学同等重要的地步，时务需要眼界宽广的格局，而贫寒子弟欠缺公平环境，他们的才智不输世族子弟，刻苦勤奋更是十倍有之，但眼界格局却不是勤奋能改变的，除非把科举改成经义化的八股文章，否则断无出头之日。

寒门精英在这种环境下最开始就输在起跑线上，而他们的人脉资源又远远不如世家子弟，使得他们中大部分出头无望的精英，只能投身因为商业化和激烈竞争，反而更为公平的外域。

恒朝明君众多，并非看不见这种恶性循环的问题，只是他们的对策在这种环境面前如同杯水车薪。

靠以往的忠孝教育，靠强迫百家学子背诵正能量的四书五经，就能改变社会风气，让阶层差距缩小吗？

在这个阶级固化的时代，当人人平等被主流给蜕化，当人道革命的信仰被当成笑话后，牛鬼蛇神开始粉墨登场。

武帝运用恒朝十代明君蓄积的巅峰国力，进行维新变革。实施的义务教育无论是范围上还是力度上都是前无古人的壮举，举国之力覆盖三十六州无分贵贱的教育体系，意图从根本上改变阶层格局，但下场已经看到了。

“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奋力前行，却如逆水行舟，被浪潮不断地后推，最终还是要回到过去。”

风火连城也曾热血过，四十年前，他那已是地仙层次的恩师在隐居深山的时候，被年轻的武帝说动，带领他们加入六扇门。

二十年前，维新正式开始，江湖大乱，他们一路奋战，四大捕神十大名捕威震天下。

六年前，他被萧青山任命为六扇门主，与一众下属发誓要力挽狂澜，但如今，他却已心灰意懒。

随着武帝一朝的落幕，恒朝盛世构建的内外一体化进程已经完全被逆转，未来云陆演变的大方向必然是乱世争龙！

举国之力理想主义的尝试，失败的后果极其严重。

剥夺世家士绅的特权，使得整个恒朝势力最大的阶层敌视皇室……

摧毁地域势力的经济割据，使得以资产为主的新兴团体竟相出现，破坏了百家时代原有的政治生态……

为了压制传统势力发展出的舆论工具——报纸，成为政治斗争的宣传品，分化了民心……

…………

林林总总的后果加起来足以让盛世王朝衰败，但真正让王朝灭亡的，还是义务教育培养出的知识底层及废除人身依附解放出来的亿万劳动力！

两者在维新规划下本应成为工业化的主力，但维新失败，没了强势的中央分配和疏导，这批受过基础教育却看不到希望，又被既得利益阶层剥削压榨的庞大人群必将要把这不公平的社会砸得粉碎！

这就是云陆的大势，识字率快速提高，受过初步教育的劳动力在逐年上升，这个趋势在和平年代非常难以逆转，在百家时代没有先例，除非解决他们的问题，否则乱世无可避免！

整个恒朝的顶层精英并非看不到这个问题，万众一心的灭魔战争，与其说是为武帝一朝的复仇之举，不如说是在全面绝望心态下所发生的一次匆忙自救。

尽管依靠强势人物打开了新的局面，但这种小幅度的资源分配只能算是饮鸩止渴，当短暂的满足期过后，被掩盖的问题又将重新浮出水面。

今天，云陆恰好处于乱世“将发未发”前的临界节点上，单凭一己之力，任何一方都无法扭转这种改革反噬的大势，但只要肯学灭魔战争那般联手合作，把压力向外转移，坐在火山口上的云陆，还是能平安个十几年的。

“无论是半年前的除魔行动还是如今的真君强者南下，都只是摆出个样子，道门还没准备好，现在他们既不会也不想与恒朝开战。”

风火连城对大局洞若观火，来自恩师诸葛神候的言传身教使他思维开阔，而六扇门的情报资源更让他具备上位者的视野。

云陆所有修士集团中，以道门实力最强，既得利益最大。

因为靠着晶石资源间接掌控云陆金融，各大宗门旗下产业又与本土三十六州息息相关，他们无法像魔门、佛门一样置身事外。

对道门来说，一个强大的恒朝固然不符合他们的利益，但现在将要瓦解的恒朝更不符合他们的利益。

时代已经变了，整个飘零海已经进入了诸文明直接竞争的航海时代中期。

在这种关键时段开启乱世争龙，云陆原本统一的市场必然四分五裂。道门因为恒朝同仇敌忾形成的稳定联盟，肯定要随着各方下注土崩瓦解，这对已经参与到飘零海博弈的道门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没了身后文明的支撑，他们所获的一切都不过是沙滩上的城堡，所以只要道门不想成为恒朝以外的最大输家，就必须代替虚弱的恒王朝稳定云陆局势。

“第三汉王朝的义释华容道，就是这种顾虑吧。一个虚弱而统一，只能成为人力来源和原材料来源地的恒朝，才是道门心目中的理想王朝。”

“削弱的手段不可避免，但无论如何都不会痛下杀手，反而会在关键时刻拉一把。”

风火连城很早就判断出道门的立场，对复古党苟合道门的举动也没多少抵触。

或许在维新一系眼中，颁布《整饬伦常令》，大力宣传上下尊卑的礼教思想，废除残余维新举措的复古党是在倒行逆施，但在复古党人自己眼中，他们却是在匡扶天下，消弭维新邪路的祸患，恢复以往的秩序。

“算起来，倒是那些利益受损的世族门阀和地方士绅才是真正的问题，他们不用顾虑海外局势，又对皇室没了敬畏之心，总觉得天命在己，恨不得立刻天下大乱，割地称王……”

六扇门这几年剿灭的起义和称帝之人没一千也有八百，虽然大部分是小打小闹，地方三五捕快就能破家灭国，但皇室威严可见一斑。

“这大恒啊——迟早要完，不过这些与某——又有何干！”

风火连城一身武道修为已达人仙圆满，所学武典皆是神魔级绝学，在如今的朝堂也是位列前十的绝顶强者，可这六年的遭遇着实让他心灰意冷。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观天，误落官网中，一去四十年。”

心灰意冷之际，却得到天机门的一件残宝，喜欢上天文学后，方知宇宙之浩渺，时空之无限，人类算什么？皇帝、道门、世家又算什么？不过都是蚂蚁、尘埃罢了。

风火连城开悟了，得过且过、再无烦恼。他没贪污不受贿，又不想再提拔升官，何谓之有？况且他还……胸怀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