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州,距中州远千里,所出物产却丰。古时,中州宫廷间巨椽广柱多用千年古木,以金丝楠木为尚佳者,皆出于冯、蟠二州之间,后改冯为楠州……”
八月初三,楠州,什罗县,广盛乡——
这天,是赶集的日子,清晨的望牛坪里,巷陌狭窄的乡村野市间已经人来人往。
一辆推车一副担,柳家三口儿在路边摆开了四只箩筐,开始做生意。
一只筐里装着十几个白中泛黄的甘瓜;一只筐里装着新鲜的山核桃;一只筐里有些青皮小梨;还有一只筐上放着大簸箩,盖着一张洁净的麻布,下头堆的是码作三层的大蒸饼。
他们货卖的,都是最普通常见的大靖土产。
芳娘和十来岁的“儿子”做着生意,柳全则准备去没多远处的牲口市看一看。
“卖梨了卖梨了!甘美多汁一口脆,一口不脆不要钱!”柳奕站在自家箩筐后头,对来来往往的农人们小声吆喝。
她家阿娘支应买主没问题,吆喝买卖却有些抹不开,过份抛头露脸也不甚合适,这事只能柳奕来干。
街巷间的人挺多,柳奕也不必太大声招揽生意,倘若扯着嗓子喊起来,她的嗓音尖细便不太像儿郎。
粗着嗓子放轻了音量,反而显得声音低沉些,更像那么回事。
柳奕趁着人多时喊上一会儿,卖多卖少原无所谓,反正他们的主要目的不在于此,等她爹把事情办妥就可以收摊了。
“个梨怎生卖法?”一个大婶子挽着个四五岁大小孩儿凑上前来。
“一升粟谷换两枚。”柳奕笑道,顺手掰下了切成牙的梨片递给小孩儿尝尝。
“恁贵耶?”大婶子从孙儿手里一把夺过梨片,吭哧两口啃没了,随手扔了梨核,咂摸两下嘴,“若此般小个梨,一升也换得两斤。”
“阿姆个话说来,谁家院中不种得两棵果子树,就上家吃时摘了送得一篓又直甚么。”柳奕笑着又给那孩子一片梨吃,“俺满走这远路,不过辛苦换换一路的脚程。阿姆籴了俺家则梨,但尝个清凉爽口滋味好不是?”
“尔家却从那处来。”大婶随口一问。
“去得远了耶,”柳奕笑道,“还从槐坪里来。”
经过这些时日,她已经学会淡定扯谎,尤其对“家住何方”这样的问题,她们通常都说“住在前路上隔了两里”。
“要来此,恁却走得甚久。”恁大婶点点头,一边扒拉箩筐里垫梨的谷草。
这时候没有泡沫塑料纸袋网兜之类的保护措施,尤其皮薄汁多易损伤的水果,农人们都要像堆放鸡蛋一般小心。
为怕压坏了果子卖不出价,须在箩筐里铺上许多层秸秆或杂草隔离减震。
“阿姆耶,轻些儿下手,扒坏了俺也卖不出去。”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那大婶回头拿了三升粮食来,换得半篮子小青梨,掂量也有四五斤,自觉挺合算,满意而去。
瓜,本来是美人背,柳奕觉着这名儿说出口来妖冶了些,改成一个白丁香,换粟三升一个。
核桃,他们这里好像已过了鲜食的季节,卖做五升一斤。
至于恁粟麦粗面的开花馒头,芳娘做得大而实在,一个就顶六七两重,收粟一升两个。
照柳家人这一路挑着担子做生意的经验看来,价格什么的,随意就好,只要不喊得太离谱,所有的人都会习惯性地和你讨价还价。
所以,来的时候她家约略了解过今天集市上的“物价水平”,便朝上加个二成左右,坐等买家还价。
这广盛乡地界,在莫酉乡西南一条狭长的河谷地带,顺着一条叫做大青水的河流迤逦而上,确实比白芸里附近人口众多,也比莫酉乡富庶些。
人家这附近的茅草屋,多有一层碎石地基,有些看起来条件不错的人家,地基还为石板垒砌。
一开始,柳家人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充作附近乡野卖农货的农户,沿途做点小买卖。主要为了不至于遭人猜忌,方便打探前路消息。
不想越朝前走,他们的生意越发好做。
柳奕从白芸里得种的小青梨一直都卖得挺不错,倒叫她撺掇着芳娘也起了兴趣,顺带偶尔卖点杂粮蒸饼。
这一路上的大部分地方,他们只是途经,尤其在头一个星期里,天不亮启程,到擦黑才找宿头,基本都以赶路为主。
最近这七八天,四处的野集开了禁,柳家人便准备趁着虚日,到处探探牲口市的行情,最好能再多买两头驴。
为了赶上今天这望牛坪里的虚日,他们也离开既定路线,特为绕了点路。
柳奕与芳娘,一个笑呵呵地招揽顾客兼论价格,一个戴着斗笠只在一旁称秤印粮。
做了半晌的生意,大部分东西方卖出三成左右,已换得粮食多半麻袋,粟多麦少,够他们全家数日的盘缠消耗。
街道间人流渐渐少了,好些农人已收了摊,走得远的早也赶路回家。
太阳晒得透亮,气候有些闷热,柳氏娘俩砍杀了一只西瓜,自坐在已没多少人的土巷边吃瓜。
不遗时,只见柳全大步回来,笑道,“收拾东西先走罢,吃了饭,休息休息,晚些时候再来。”
柳全在牲口市上订了一辆半旧的二手驴车,约定午后才把剩下的余数补齐,一共花费十七石多的粟谷。
一家三口便将箩筐里的东西攒了攒,柳奕挑出半篮子小青梨,又拿了四个蒸饼,一齐送给身后的农户。
别人容他们在自家院墙外头做买卖,没有来驱赶,也没指桑骂槐说什么怪话,恁就算是不错的人家。
收拾好东西,推了车挑着担,一家人离开虚日的集场,回到他们之前的临时驻地。
这些日子以来,没人的山头山凹,他们都住过,时不常还要朝野林子里钻。
总归避开山路两侧多有行人经过的地方,就近找个方便自由活动的僻静处,足够暂时停车便可。
此时已近正午,这天光透亮的时候,也不用弄出茅草屋来,一家子就朝安静的林荫空地间铺上一领竹席,就地休息野餐。
芳娘从海螺里取出一只竹编三层大食盒,里头放着今早预备下的午餐——主食是大米蒸红薯干饭,配一个清炒豇豆,一个油爆地三鲜,打了一盆番茄黄瓜鸡蛋汤。
他们最近益发吃的肉少,赶路没时间,也不能天天这样饭菜汤水一应俱全。
尤其前些日子,走得累了,到晚上只想睡觉,哪还有闲情逸致慢慢吃喝。
芳娘偶尔做菜时,给的油水便大,几样清淡的小菜中,总有那么一两道是重油盐重口味的下饭菜。
再这么下去,日子过得太清苦了些,她女儿还在长身体呢。
待天气渐渐凉了,芳娘琢磨着,最好弄些天麻枸杞,隔三差五,也在空间里弄只鸡炖炖。
一面想着,一面摆好碗箸,芳娘就见自家女儿在一旁扑棱棱洗了脸,甩甩手上的水,朝衣襟上胡乱一抹,便伸手过来抓筷子。
“越发没个样子!”真当自己是个小子了?
柳奕转脸冲她家阿娘龇牙一笑,坐下便开始扒饭。
“他们还问,用粟还是用谷结算。俺就问,用粟怎么算用谷又怎么算……”吃饭时,柳全又道,“此处的谷价比粟高出不少,俺便觉着奇怪,原来恁谷还是用的稻谷计。”
“本地种麦的少,偶尔种些粟,因而说粟谷就称粟,称米就是稻米。遇有稍微大宗买卖,他们还愿意用稻谷计价。”
“再往前走,照我估计罢,恐怕要净用稻米结算了。”
柳奕点头,准备回头在小本本上记下一笔,原来不过才往南走了两三个乡,便已是稻米的天下?
走出这广盛乡,他们可就要离开什罗县了。
这段时日以来,他们一家人白天赶路,晚上休息,遇到人多时赶一赶集,这生活渐渐也过得和住在白芸里时候没多大差异。
从离开莫酉乡,没有了最初时的紧迫感,一家人才走得慢些,经行处,便可以多了解一下风土人情。
对于今天的收获,柳家人表示十分满意。
买了驴车,明天,他们就可以坐车上路。
终于不用再搭11路。
才出门半个多月,草鞋穿破两双,脚上打起水泡,破了又结痂、好了一磨又破,柳奕觉着自己的脚底都磨粗了不少。
沿途走来,柳家人慢慢打听路线,柳奕则着重关注各地的物产,准备搜罗些“旅游纪念品”。
这楠州,还是个有趣的地方。
听闻得广盛乡以西的地区,出产上好漆树,也有许多漆坊作漆。
在部分乡里,朝廷每年以漆代税或代绢绵。
柳奕听说早远之前,他们这南部山区还曾以漆为贡品,年年朝王城进贡来着。
白芸里是个封闭的穷地方,他们那里的木质家什还多为裸件,就算修房子,寻常也少有用得起漆件的。
漆树弄下来的一点漆料,略调调桐油,最多涂一涂门枢和窗框,恁是为了预防木头被虫蛀,好叫开关灵活,再就没有涂刷整个门板窗户的了。
到了人家这广盛乡地界么,集市上,间或还能见到有涂过清漆、或者棕黑土漆的小件木头器具售卖。
就比如水鞋木屐,在屐齿和木头鞋底子刷上棕黑色的油漆,还挺时髦洋气的。
她另见过一种木匣子,装东西用的,有些有金属搭扣,有些没有。
当地人称这类“涂装”叫上过水火漆,通常内红外黑,红的属火黑色属水,除了美观,也有防火的意思——大约是,有“水”在外,内里的木头也不易燃烧,恁物件便水火不侵了。
那木头匣子,大小都有,价格却不便宜,瞬间就叫柳奕想到了还要给阿娘添置箱笼的事来。
只不过,小木头盒子,她不知道买来有啥用,她们娘儿俩加起来也没有五件首饰。
大的,贵,还要订制,他们没时间等着做。
柳奕在空间里也种过漆树,一直以来,都不晓得怎么用它。
如有条件,她也很想见识见识这里的油漆作坊,或者了解一下农人们怎么处理漆树也好。
印象里,漆器,那就是“富贵人家”才会用的东西。
对了,还有造船,制作防水材料。
“俺想着,既然前面的地方广种水稻,咱们再卖东西时,不如也就换些稻谷。”柳全又道,“看看这儿的大米吃着如何,若好吃时,便弄些稻种也好。”
“嗯嗯。”柳奕一边吃饭,连连点头,不止稻谷,还有什么,丹黄?她也不晓得有啥用途,就听说是南部地区特产。
仿佛可以炼丹、染色?朱砂色、红油漆,就是那东西染的。
管它是啥,按以前话说,“来都来了”,到此一游不就该弄点特产留作纪念么。
吃罢饭,他们准备好了剩下的粮食,一辆独轮车上堆得冒尖,又装满了两个大箩筐。
芳娘母女守着粮食在村外几里处的土路边等了一会儿,柳全才雇了一辆二驴拉的大车来将粮食拉走。
她们也没有跟去交割,依旧在望牛坪里村口等着,回来的时候,柳全就用一辆灰扑扑的小板车拉回了空空的箩筐和粮袋。
柳奕欢呼一声,蹦着要去拉车,那车实在不大,她一个人用点吃奶的力气也能拉得动。
“你也慢着些儿。”芳娘一样满心欢喜。
能坐车,谁还想走路啊。
这天后半晌,他们便拉着小板车又赶了两个时辰的路,回到通向驿路的正途上。
白天赶路晚间休息,这朔日前后的晚上没有月亮,尤其不可能摸黑乱跑。
夜里入得空间,芳娘母女将白天做小生意赚的粮食略分一分类,粟麦各按成色分装作几处,柳全便去套了大黑驴拉碾磨面。
农家买卖东西用的粮食中多有陈粮,这些陈粮,柳家人自己不太吃,还是买东西的时候当钱花了。
想他们一家子,干米饭本就吃不了多少,很没那个必要。
余下的粮食,芳娘择选一些新鲜干净的,拿来当个成本原材料,就可以应对下一集的买卖。
再有些许生虫的、看起来陈得不太顺眼的,他们都略碾一遍拿去做了家禽饲料。
其实这一路走来,他们一家人买东西的时候不多。
盘缠“路费”,多为沿途打听消息租车时的花销。
无论是向亭驿的小吏仆役们问路,还是去专业雇佣驴车牛车的车马店,一次要给两三个到数十个钱币不等。
花钱买来的消息,总归要踏实保险一些。
他们的钱串子,不知不觉也用去了两吊,其中包括一吊不太好用的“错钱”,白拿给别人时,好像也没谁不要的。
另有一次,他们在半道上遇到卖纸的,一口气买了人家半车纸,拿了一匹绢抵钱粮。
柳奕看着恁灰色纸张柔软平整,还打听得人家纸坊的位置,特为在小本本上记下一笔。
又有一回,他们遇到了卖花布料的,是在白色底子的麻布上染出了蓝色的花纹,柳奕和芳娘也各换了几尺……
总之,跟买这驴车的花销比起来,恁都是小钱。
一家人照例蒸好了两笼屉馒头,又商量好第二天的行程,才各自休息。
柳奕摸出小本本来记录路线和沿途见闻,过了明日,就要离开什罗县,去往另一个新地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