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作者:三瓣儿家主      更新:2020-09-08 04:35      字数:4759

八月初七,天色阴沉,昭正县长浪乡——

崇山之间一条大河,水声潺潺,奔流不息。

河岸一侧,车辙深深的官道,顺着山边的陡坡缓缓起伏。

山谷之间不时回响着车轮的吱嘎声,还伴随着啲笃啲笃的驴蹄声……

从前两个村开始,柳家人由乡间土路走上了两县之间的正经官道,不仅道路变宽许多,沿路的乡村郊野外还时常能见到零星搭建的小窝棚。

村子的里人们说,那些是流民的临时居所。

前数月,他们这河对岸的大山深处,发生了剧烈的地动,大震小震持续月余,崩毁房屋无数。

很多深山里的猎民都翻山越岭出了村子跑过了河,滞留在这附近,也不知何去何从。

“前头有块碑。”赶车的柳全回头对车后的芳娘母女道。

柳奕打起精神,抬头望了望前路。

他们的小驴车正经过路边一处砌作方形塔垛似的小土堆,前面不远的地方,山坡野草间,矗立着一方厚重高大的石碑。

路旁那种方方的土堆,每隔十里左右便会有一个大的,五里左右有一个小的,是官道上用以标记里程的特殊标识。

看到这种标识,就表示他们一直还在官道上行进,没有走岔了路。

其实他们走错路的可能性很小,因为正经的大路,只得这么一条。

大青水进入这长浪乡的地界后,变得湍急又曲折,这里是水道的上游,水量却很大。

沿途的某些地方也有了渡口,河水中不时还能见到一两艘途经的小木船,引得柳奕站在岸边居高临下地驻足观赏。

早些时候,他们一家子还能趟水过河,或者从狭窄河面上的小桥去往河对岸的村庄——单看路怎么好走就怎么走。

如今却完全被这条青绿色的河水阻隔在了河的东岸,只能沿着山边的曲折道路行进。

哪怕中间某些地方没有亭驿,他们不认得本处的文字,数着土堆,柳奕也记得今天已在这官道上走了二十多里路。

从车上蹦下来,柳奕围着山坡脚下的石碑瞻仰了半天。

那块风蚀的大石头有一人多高,上刻着曲曲扭扭两个大大的文字。

虽然一个字不认得,也并不妨碍她随手摸出小本本来,比着那碑文,依样画葫芦,描摹一番。

照她的生物钟,再有个把小时就该吃晚饭了,今天的天色却委实不好。

已是入秋的天气,山谷里还又闷又热,不好说,恐怕会下雨。

他们必须快些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预备过夜。

戴着口嚼子的大青驴,拉着柳家三口儿,在阴沉沉的山坳间一路晃晃悠悠慢慢行来。

这速度,比汽车肯定比不了,和走路比起来……起码腿不费劲。

每每想到这小车花费了十七石有零的粮食,柳奕能安慰自己的,也就这点好处了。

还有她养的大青驴,不管是天热了、爬坡了、遇到有饮牲口的水槽了……他们都不时要下车步行,或者停下来让它喝水休息。

一路上走走停停,柳家人早也被这傲娇的驴和小破驴车磨得没了脾气。

来到这个时空里,一向“啥也不信”的柳奕,越来越相信“万物有灵”。

无论是一头牲畜,还是一个物件,哪怕它们都是流水线生产,柳奕觉着,放到个体上,它们都会产生自己不同的“脾性”和行事“风格”。

就比如她家这辆二手车,又不是新的,买的时候也不知道它的性格不是?

经过长途行驶的检验,柳家人现在知道了,这辆小车有一个车轮轱辘,它容易“闹脾气”。

反正恁驴车的乘坐体验,很不怎么样。

尤其头两天,让她晃晃悠悠坐一天车,柳奕还会腰酸背疼。

到了此时么……她已经摇晃习惯了。

江河漫漫,绿水青山,这风光固然古朴秀丽,看得多了,走得又慢,终归还会审美疲劳。

不看风景的时候,柳奕偶尔也目光呆滞发个愣、看看空间里的情况,或再打个小盹儿。

海螺里的地动山摇已平和许多,从最频繁时的每日数震,到现在隔三差五三“想起来”才略晃一晃……柳奕偶尔都会猜想,它是不是快要改造完成了?

要么,就是还在酝酿更大的变动?

不管怎么说,这段时间能叫她家的山羊和家禽们安稳一点也是好事。

驴车还在行进中,柳奕正在胡思乱想间,一坨温热的柔软忽地掉落,扑落一下压在她的双腿上。

不那么“听话”的二苗,又一次自己钻出了空间,柳奕不晓得它是怎么做到的,但只要它愿意,这只狸仔便可以不受任何约束,自由出入于空间内外。

“前面怕是又有一个村子。”过了那土垛和石碑,路边的山坡慢慢后退,延伸出一个小小的山坳,丛生的野草地间,人影也渐渐多起来。

柳全对身后的妻女道,“咱们得稍微走快些。”

“怎地又把它放出来?”打瞌睡的芳娘骤然一睁眼,便见女儿怀中不合时宜地抱着家里的狸猫。

“不……就是,放出来给它透透气。”柳奕赶紧揉了揉二苗的脑袋,将车上一张破旧包袱皮摊开来,朝恁狸仔兜头罩下。

——就像变魔术一般,将它“塞回”了空间里。

柳奕顺手便把恁土黄灰暗的包袱皮胡乱揉作一团,依旧抱在腿上。

越往前走,路边黑黢黢的小窝棚越多,它们就像雨后生发在林间的黑色有毒的矮蘑菇,倚着树木或山壁的阴暗处生长。

那些“黑蘑菇”,大的最多能容纳两三个人挤在里头,小的也就只能供一个人蜷缩其间。

从外面看,树枝竹棍搭建的棚子稀疏透光,有的窝棚外还糊了泥,想也知道既不避雨又不挡风。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两三里路,河岸的陡坡退出一片凹地,官道分出一条窄窄的小土路去,一直延伸到远方的村庄农田。

尤其在村庄近旁,越是道路旁侧的杂木树林间,窝棚搭得越密集。

此时天色不明,路边的窝棚附近还能见到不少的老弱妇孺,一些光着身子赤着脚丫的孩子们在其间嬉戏。

柳家人对他们的装扮一点也不陌生,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种复杂的酸馊气味,那是久无衣衫可换才会有的尴尬。

许多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她们的小驴车。

在那么多令人尴尬的注视下行走,哪怕不是第一次了,柳家人还是倍感压力。

一家三口在奇特的注目礼间,若无其事地假装镇定,心里只想着尽快通过麻烦不生。

咣咣咣咣!村子方向忽然传出一阵急促的铜锣响。

“布粥耶,布粥耶!”有人从老远就吆喝起来,“钱大人家布粥了。”

蘑菇窝棚里外立即涌出不少人,已有孩子朝传来锣声的方向飞跑。

柳家的驴车尴尬地停在路边,又有更多的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纷纷绕过他们的小车,朝那锣声响起的地方匆匆赶去。

等那么多人都涌向山谷旁的那片小山凹,柳家人才抓紧时间赶快通过。

又走出两里地,芳娘抹着额头上的微汗长吁一声,“不晓得前面可走得通。”

“走得通走,走不通时,咱们回来便是。”柳全安慰她道。

“对,咱们没说非走这条路不可啊。”柳奕从车上拿了水来递给阿娘。

都说不撞南墙不回头,柳奕估摸着,恐怕他们确实快要撞到南墙了。

之前打听的消息说,沿着官道往前走,有一个碓海亭,以南数十里,会有一道龙池关。

指路的人都言,他们如果沿着这条路继续南下,便必须通过那道关隘。

迄今为止,柳家人一直没有在任何能够称得上“城市”的大地方经停过。

除了偶尔觉得口音不太像,也没有人查验他们的身份。

但是听闻得,想过龙池关,必须要有过路证明,这样东西他们不曾办理过,自然就没有。

来时的一路上走得相对顺利,按柳奕想来,山野间小路这么多,即使不过那道关,也不应该全然没有路走吧?

一家人商议后,准备先去看看情况。

来都来了,不看一眼怎么甘心。

可而今,顺着这唯一的“官道”越走下去,照这沿途流民聚集的情况看……柳奕觉着,事情,还很悬呢。

要是走得通,这么多流民不早也走了?

柳家人快速离开了这片有村庄的小山坳,顺着河边的官道直跑出老远,才让大青驴放慢些脚步。

入夜之前,他们已不可能赶到恁关口附近。

现在,找一处地方暂住才最要紧。

只是他们刚刚跑过了一个村庄,到下一里,又不知还要走多久。

山势向上延伸,驴车也一路朝前开始爬坡,大青驴拉着一家人,速度怎么也快不起来。

柳家三口都跳下车,打起精神步行赶路。

“唉!”到了山坡陡峭处,柳奕皱着眉头帮忙推车,“您说,这山咋这么多啊!”

“你过过山区吧?丘陵、大山脉……一道山接着一道山,过火车都得打多少隧道,”柳全一边赶着驴,一边笑道,“隧道打不通、没有高速公路的时候,恁不都这样?”

也是,柳奕想想,她们还没出门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一路上会通过山区了,山多、坡多、路难走,原也该心里有数。

不是她爱抱怨,主要这山一多,就看不到前路,没法设想前头还可能遇到些啥情况。

过了这道梁,还有下一道坡,起起伏伏没完没了——这感觉,和在平原上一望二三里是不一样的,比走平地可难多了!

一家人赶着驴车,经过了一个大土堆,又通过一个小土堆,不知不觉又走出十多里山路。

天色越来越阴沉,柳奕心里也有些毛燥。

前面的路边,已经看不到任何农田,大河两旁的山岭益发地高拔,路边的山坡也越来越陡,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在楠州这多丘陵的山区地方,村庄大都聚集在河谷洼底的平地,那些地方多有肥沃的土壤利于耕种。

四周的山坡上,偶尔也会有如柳家一般,在半山坡里修建房屋的人家,但肯定是少数。

能够在平坦地方种好地,谁还愿意朝山上跑?

这条路,将他们一直引领向前,顺着山势的起伏上坡下坡、上坡下坡,上坡又下坡……

再这么走下去,柳奕很担心,今天晚上,想找个清净处安稳过夜,恐怕有点难……

她不要睡在荒郊野地里,更不想睡不成觉!

“再坚持一会儿,”柳全又下了车,走在前头不慌不忙地赶着驴,“不是说,碓海亭离恁什么垭口还有四十多里?咱们今天一路上来,满打满算也才走了三十多里路吧?”

“前头肯定有地方住,今晚凑合住一宿,咱明天早起赶一赶路,就到龙池关了。”

希望如此吧!

从山谷看去,天上的云头快要接到山尖,他们已从灰蒙蒙的阴沉白天,走到天色昏暗。

今天晚上,莫不还要下雨?

柳奕只剩下一个念头:绝对不要淋雨过夜!

再走一会儿,前面路旁又分出一道小路,顺着山凹过去,还是一个村庄——路边稍微平整的空地山坡,几乎都能见到流民们的窝棚。

柳奕的脸黑比锅底。

和不想淋雨一样,她也不想和这些难民们住在一起……

没法子,还是不能停啊!

柳家人再朝前走了约摸一里地,天上开始掉落雨点。

路边的蘑菇窝棚也渐渐少了,柳奕目测,前路上越来越不太可能有好地方给他们露宿。

大雨伴着河谷里的疾风噼里啪啦砸下来,顷刻间就砸得人胳膊也疼。

柳奕头一遭遇到这样的雨,不等他们将蓑衣披好,风雨已在耳边吹得哗啦作响。

小小的驴车停在山边的道路中央,车上的柳氏娘俩浑身淋得半湿。

“快来避雨!”柳全急忙将驴车朝路边的山坡下赶,有一些长不高的小树,被大风吹得摇晃不止直不起腰来,当然也不可能替他们遮挡多少风雨。

柳奕戴好斗笠揪着帽绳不让它被风吹跑,还得伸手一遍又一遍地抹掉脸上的雨滴,风吹得雨乱飞,就连鼻子尖都挂上了水。

“这都是什么天气啊……咋啥也挡不住!”

不一会儿,裤腿湿透,她就冷得瑟瑟发抖。

风雨天,实在,是她这辈子最痛恨的天气,没有之一!

路旁的不远处,还有两三个黑黢黢的小窝棚,柳家人也顾不上关心里头到底有没有人。

山谷间的大雨下成了一片白幕,被风吹成一道又一道雨雾,飘散坠落入奔腾翻涌的大河。

突然,河谷间有一艘黑黢黢的小舟飞窜而出,从那大浪翻涌的青色河流中跌宕起落,恍如一片枯叶,在风雨大浪中打着旋儿地顺流而下。

它的速度那么快,不过几个瞬息,就已随风浪漂荡去了很远的地方。

斗笠下挂着“雨帘”的柳奕张大了嘴,完全不晓得该如何惊叹。

是“艺高人胆大”?

还是“这些古代人可真不要命了!”

现在,他们一家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距离那龙池关到底还有多远的距离。

她只希望,这场大雨,赶快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