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
严昶笙那天推开书房的门,迈进去的半只脚突然定在原地不动。
书房内,桌后裂了一条缝的榆木椅子上,多了道陌生的身影。
对方从椅子上站起来,三十岁上下,一副寻常商人打扮,见了严昶笙先是拜了一礼,随后说道:“齐盛十九年的二甲进士严昶笙严大人?我记得那一年是刑部侍郎廖大人主持春闱。”
洗衣服的小柳敏锐的察觉到院子里的变化,他厉喝一句:“昶笙!”
严昶笙脚步一动,先对着小柳说了一句,“别过来。”
随后走进书房关上了门,对椅子上的人行礼道:“不知是哪位大人光临寒舍?”
他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警惕之心,那人见他这样反而放下了心,“大人不必紧张,卑职乃都察院副都御使王大人麾下小吏,我家大人特命我前来见大人一面,这是我家大人的亲笔书信,还请大人一观。”
实际上这样得用的心腹,王瓒共有六个,来昌平之前就全都被他派了出去,比他本人还先到达昌平,没成想竟真有一个寻到了要紧人物。
此人得知严昶笙手里有证物后,便派人迅速回禀了王瓒,得来的回信只有四个字——围点打援。
围点打援:通过部分兵力包围敌方据点,营造出要攻城拔寨的气势,吸引敌军所有兵力前往救援,再利用预设好的兵力集中主力进行伏击与歼灭。
而严昶笙,就是那个吸引敌军的诱饵,他……甘愿配合。
“小柳,我要去一趟乡下,你去小六家或者虎头家住几日,他们家中都有姊妹兄弟,省的你自己待在后宅无聊。”
“和他们那群小屁孩有什么可玩的,你要去哪个村,我陪你一起去。”
“我去的地方很远,你跟着会累。”
“我不嫌累,我就要去!”
“你不是一直想将户籍放到我户籍上?你乖乖等着,回来我就叫孙主簿帮你迁过来。”
“真的?那我就能跟你姓严了?”
“对,跟我……姓严。”
——
花了十几天的时间将王御史送到昌平边界,亲眼见着自己手下府兵把人送走,吴墉这才真正的松了口气,一路行来都是骑的马,回程不急他便让手下买了辆马车来用。
坐在车上他打开了捂在怀里片刻不离身的账本,翻了几页先是无碍,可后半本突然察觉到不对。
“不对……这上头的墨是新墨,这账本是假的!”
吴墉满头惊汗,本是秋日阳光和煦,他却直感一股凉气从脊椎骨一直蔓延至全身。
“停车!速速快马追上王瓒。”
车马重新调头,耗费一日重新追上王御史车驾。
吴墉逼停了赶车的人,冷声道:“王御史不愧是京官,真是好手段啊,险些连我都糊弄过去了。”
王瓒掀开车帘淡淡的说:“本官不知吴大人所言何意。”
吴墉将他随身行李都翻了个底朝天,却什么都没找到。他被逼的红了眼,“都到这个份上了,王大人不必装傻,我若是找不到账本,朝廷命官杀一个也是杀,杀一双照样不多!”
吴墉犯得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一个不慎就是万丈深渊,这会已经和亡命之徒没甚区别了。
眼见着刀要架到脖子上,王瓒瞳孔微缩,不得不开口,“吴大人逼我也没办法,账本确实不在我手中。”
远处隐隐能看见安平知府派来接人的车马,吴墉恨恨的放下了手中的刀,“既如此王大人就在安平好好的待着吧,等之后再路过昌平,下官还是要好好招待大人一番的。”
他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眼中杀气腾腾,怕跟安平知府打照面,他领兵又回了昌平。
这一路吴墉又将王御史到昌平后接触的人捋了个遍,所有和王御史接触的人他全都派了人盯梢,到底落下了谁?
——
在吴知府还在一个一个捋人的时候,宋亭舟他们的车马已经行至奉天码头。
祝三爷财大气粗的租了一整条大船,东西都已被搬上岸,宋亭舟却还候在码头上眺望远方,心中越来越沉,他等的人似乎不会再来了。
即将登船的前一刻,一抹红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宋亭舟快步迎了过去。
小柳一身红衣,额头上却系着根白色的麻布条,将他眉间那道鲜红的孕痣遮住,显得不伦不类。
他脚步轻盈似鬼魅,几步就走到了宋亭舟面前。
宋亭舟这才发现他怀里用蓝黑色粗布包裹着什么东西,西瓜大小,被他紧紧搂在怀里。
小柳缓缓的将其中一只手抽离,从袖口处拿出一份信件递给宋亭舟,“这是昶笙给孟晚的信,也是他交代给我的最后一件事,我办到了。”
他声音没有半点起伏,面色惨白无血,眼神空洞,缺乏活人的生气,仿佛所有情绪都被抽离,只剩下一副毫无生气的躯壳。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欲走,孟晚从后面跑过来叫住了他,“小柳?你怎么这副样子?”虽然不知道小柳出了什么事,但孟晚本能觉得不好。
“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盛京。”他想也没想的邀请道。
小柳想做出一个笑的表情,但嘴角却怎么也牵不起来,眼泪不受控制的滚落,洇湿了他怀里的布包,布包再往下淌水,水却是殷红色的。
他说:“昶笙死了,我哪儿也去不了。”
孟晚脸上的表情凝固,他呆立在原地难以置信,反倒是宋亭舟闭上眼睛,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无力感。
好一会孟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嗓音干涩的再次叫住即将离去的小柳,“你要去……做什么?”
“杀吴墉。”小柳眼神中甚至连恨意都没有,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任务。
孟晚上前几步欲拦他,脖颈间却多了一道透明的细线,那线及其锋利,他早就愈合的伤口又成了一道血痕,孟晚甚至毫不怀疑,他再往前走,立即就会尸首分离。
宋亭舟反应极快的将孟晚拽回来护在身后,“他想让你安安稳稳的活下去。”
“呵,他想要?”
小柳眼角的泪水不断,“他为何不问问我想不想要?”
河边风大,吹动着他脑后的麻布,他最后对着孟晚说了一段话。
“我看过你的书,其实我叫猫儿,可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喜欢小柳。
他长得好看、善良,不管是人是妖都有人喜欢他,我也想像他那样。
可我生来就是杂碎,戏班子里的班主不知道在哪个粪坑里将我捞了出来。
我十三岁上台,第一场就在谷青县。当地乡绅六十岁大寿,那个老色鬼硬要纳我为侍君,我从小在戏班子长大,脏的腥的早就听惯了,当然知道小妾侍君都不是什么好词,但也是懵懵懂懂的。
那老头半夜来我房里,刚脱了裤子就上不来气了,我被主母扭送到河边要淹死,是昶笙路过救下了我。
他刚上任,坚持要审案还了我清白,我就一直跟着他,死皮赖脸的,撵我我也不走。
他身边有个书童是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我们两两看不顺眼,只是没想到昶笙带他去了一趟昌平,回来却只剩他一人了,书童……被祝家那个庶子奸污致死。
昶笙做为知县,要捉拿那个畜生归案,却反被祝家欺辱。
他不能为书童报仇,病倒在床,那段日子县衙里很压抑,我见不得他那样,便跑到昌平去了。
书童死的很惨,畜生便也不能轻快的了解,我看了你的书受到启发,吓了他整整半个月,要不是被人看见,我还想再多玩玩。”
小柳语气冷冷的说完了自己的身世,回眸望了孟晚一眼,“我其实是想对你说声多谢的,但我说不出口,如果你还愿意帮我,等再回昌平,替我给一个叫小蛾的小侍三百文铜钱吧。”
丝线被收回,孟晚白皙的颈上渗了血,宋亭舟飞快用帕子捂住了伤口,孟晚看着小柳决绝的背影,心中沉痛又压抑。
——终究还是太弱了,若是他是皇商,或宋亭舟是官身,严大人这样的好官就不会被害死。
孟晚登船后拆开了严昶笙留给他的那封信,信得封口处有被人拆过的痕迹,那人也没想遮掩。
【虽然你是哥儿,但与君一见如故,我早年丧父丧母,被乡民用百家饭喂养长大,入朝为官后,也当报效一方百姓,方称得上一句官。
望君之夫婿来日不会像我一样处处受人辖制,能一展宏图做一个真正为国为民的好官,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宋亭舟也看到了这句话,他还没初试官场,就已经窥探到了暗黑一角,此刻不免有些迷茫,他喃喃道:“为生民立命......那我未来该做什么样的官?”
孟晚的表情带着难以言喻的哀伤,他声音微微颤抖,“我心里是想让你做一个明哲保身的人,但有些路,总是要有人先走后人才会跟上。若我们能为很多人做些什么,我也情愿和你死在一块。”不管宋亭舟怎么选,他都会支持他。
船舱外深色的河水波光粼粼,宋亭舟心中的迷雾逐渐被撩拨清晰,他轻轻环抱住孟晚,语气如磐,“我不会让你死。”
他承认自己没有如严昶笙那般的家国大义,宋亭舟只想在保住家人的前提下济世安民。
良久他们才平复下情绪,孟晚又继续往下看信,严昶笙早就料到自己没有生路,想将小柳托付给孟晚。
【我和小柳在世上都没有家人,仿若两块无根的浮萍。小柳出身不好,我又忙于政务没有认真管教于他,等我死后……】
但后面的墨迹被水渍淹没,还印上了几滴深深浅浅的红。
孟晚感受着脖颈上的丝丝痛感,心里猜测,严昶笙是不是猜到小柳可能会去为他报仇,所以才让他过来送信,但他猜不猜的到小柳会看先看了信呢?
小柳赴死之心太过决绝,多劝一句都恨不得杀了他,已然陷入魔障,不可自拔了。
孟晚僵着脖子看向宋亭舟,“是哪天你在空墨书坊晚归?那东西如今在你手里?”
宋亭舟眼皮缓缓垂下,心里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他沉声道:“是,严大人说谷青县百姓病亡、饿死者,已达一万三四,其余两县只多不少,若在粮运不继,所复城镇皆空城,他可以拖到吴知府事发,可百姓已经拖不下去了。”
吴知府自从账本被偷,已然派出身边所有耳目,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吹到他的耳里。
围点打援,严大人和王大人都只是饵,为的只是牵制吴墉所有心力,让他误认为已将所有事都掌握在手心,如今他再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了。
——
吴墉率兵直追盛京而去,他显然已经猜到了什么,一洲知府擅离职守又是重罪,但他已经顾不得了。
马匹跑的飞快,震得大地都在颤动。突然,最前面的十几匹马高昂的“嘶嘶”声,声音尖锐响亮,带着惊恐愤怒的哀鸣。
刹那间的功夫,十几对健硕奔腾的马蹄被无形的细线斩断,鲜血飞溅。随即马身上的十几个士兵接连摔下了马,紧随其后的几十人来不及躲避,也纷纷着了道。
几千士兵瞬间警戒起来,马车上的吴墉掀开车帘,一道细线紧随他脖颈缠绕上去,但下一刻竟被一柄短剑割断。
细线瞬间绷直,削掉了吴墉半只耳朵,他捂着耳朵惨叫一声,“吴剑!”
短剑迎上杀进人群的红色身影,小柳的线坚如钢铁,连马蹄都能切掉,却被这人的剑一挥而断。
不止一个,吴墉身边围了三位高手,用短剑的人身形最为灵活,另外两人戒备,他一人与小柳缠斗起来。
吴剑游刃有余,纵然面貌有些许不同,但他显然认出了小柳的武器,“是你?上一次就是你在我手上偷了东西,这才还敢再来!”
之前昌平是吴墉的地盘,其他两人被他派了出去,只剩剑客这才被小柳钻了空子,这次吴墉出城目的明确,外出又怕遇刺,这才将其他两位高手召回。
小柳面无表情,那件黑蓝色的长衫被他结结实实的绑在背上,无视身上愈发多的剑伤,他一点点逼近吴墉。
“别再耽搁了,都上,直接杀了他!”
吴墉半边耳朵鲜血直流,疼痛感和小柳恐怖的眼神,使他语气又急又快。
三人齐齐出动,小柳本就不适合正面交锋,不过几个回合就被剑客一刀刺进胸口,再无挣扎的力道。
他败了,但意外的,本来冷漠的表情突然平静下来,艰难的将背上的包裹抱进怀里,小柳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长生与小柳告别,独自踏上了未知的旅程。他穿着深蓝色的粗布衣裳,半边的袖子略短一些,脚步沉稳而坚定。天空虽晦暗无光,但他双目澄澈,眼神明亮。
一只橘色皮毛的小猫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似乎是受了伤,脚步踉踉跄跄。
长生走了会儿,终于看不下去的弯腰将它抱进怀里,小猫舒服的闭上眼睛,安心的趴在他温暖的胸膛。
这条本该注定孤独的路,多了一个小家伙陪他,好像也不错。】
——《伏妖师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