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初入盛京
青杏看起来只是个香香软软的小姑娘,可作为医者的瞬间,她说话的却干脆利落,掷地有声,令人信服。
她诊断好了病人,身后的小药童递给她一张草纸,又乖乖巧巧的帮她研墨,别看年纪小,看样子是干惯了。
青杏飞速的开好了药方,嘱咐道:“先武火后文火,加水一斗,煮取三升,一日三次,三日后若有好转便一日两次。”
孟晚拿着方子交给雪生,让他前去最近的药房抓药,又不放心的问:“那他的高热喝了药就会下来吗?”
青杏起身离开病患后好像又变成了那个不太自信的小姑娘,“按理说喝了药休息一晚就会退热的,他也不光是风寒,连日没休息好,身心俱疲也有干系,要好好休息几日。”
她说的谦虚,孟晚却认认真真的记下了,“多谢姑娘,我这就给你结了诊费,但现在天也晚了,你和药童就住下吧,明早我让家中小厮送你们出城。”
青杏看了眼外面渐暗的天色,她来时和祖父已经交代过去向,暂宿一夜应该也无事,她拽着腼腼腆腆的小药童,“那就多谢夫郎了。”
她一个姑娘家,远赴盛京来坐诊,正好在孟晚四下求医的时候,虽说若是请不到她,晚上一些也能请到别的郎中,到底会凭白急上一阵,因此孟晚心里是感激她的。
诊费给多结了一倍,觉得她似家境不丰,日子好似有些清苦,便又让厨房置办了一桌席面给她和小药童吃。
其实这时候的医者还是很赚钱的,便是村野的赤脚医生也比普通村民过得富裕,也不知为何青杏家里在镇上有医馆为何还有些拮据。
孟晚暂时还没心情想别的,叫人将出去找郎中的小厮找回来,他虽不懂医,但青杏的一举一动让人信服,孟晚愿意信她。
药煎好了忙边吹晾边小心翼翼的喂宋亭舟喝下,又备了热水给他擦洗身体降温,擦到一半人迷迷糊糊的清醒了,非要起来洗澡漱口。
少有见他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孟晚哭笑不得,但人醒了他也放心不少,后扶着宋亭舟洗漱,又换了干净衣服和被褥,让他能舒舒服服的睡下。
孟晚就倚在床头眯了会儿,半梦半醒见下意识摸摸他的额头和身上,觉得不滚手了,脑子里紧绷的线终于松懈,半靠在宋亭舟身上睡着了。
再醒来是因为宋亭舟站在床边给他盖被,外头天光大亮,日光透着窗纸透进屋内,只有床上因为挂着帷帐才没那么亮堂。
孟晚打了个哈欠,见宋亭舟穿着中衣站在床边,脸色虽没有昨天那样难看,到底比平日苍白,担忧的问:“好些了?怎么不再多躺会儿。”
宋亭舟身体本来就挺强健,这次生病也是因为号舍里的条件实在艰苦,又下了场薄雪,这才撑不住了。
回家灌了顿汤药,又休息了一晚,今早起来人已经精神不少,“没事了,只是腹中空空,下床去找些吃食。”
孟晚猛的从床上坐了起来,“先吃点好消化的,不能吃的太多。”
他说完还不放心,直接下了床,随意将头发重新拆开挽好,披了件斗篷出去,“我去看看青杏姑娘走了没有,让她再给你诊诊脉。”
宋亭舟身子还虚弱,赶不上孟晚风风火火,只好先慢吞吞的洗漱一番,将凌乱的胡茬都刮洗干净,再穿上外袍出去找他。
青杏被留下吃了早饭,她钱本就多收了,本不好意思留下用饭。但耿妈妈想的周到,让她用完饭再给宋亭舟诊诊脉再离开,青杏这才应下,和小药童吃了饭正等着耿妈妈叫她,孟晚就来了。
重新给宋亭舟诊治一番,言并无大碍,又嘱咐近期不可食大荤大腻之物,她这才准备告辞。
孟晚叫家里的车送她们出城,又千恩万谢的感谢一番,拿了两包果子塞到她怀里。
“小童还小,奔波一趟,当是我给他的报酬吧。”
马车出了拾春巷,小药童的手就忍不住伸向油纸包。
青杏在他面前又是另一副成熟大人的模样,伸手打了下他半大的手背,“到家再拆,和弟弟妹妹们一起吃,你若是偷吃,下次我再也不带你出来了。”
小药童也是有脾气的,觉得委屈,“我又没说都吃掉,吃半块还不行吗?孟夫郎明明说是给我的。”
青杏板着脸,“你还说,人家孟夫郎是好心送咱们两包果子,你当你那么大的面子?”
小药童抽抽搭搭的不说话了,过一会儿又黏糊糊的哄青杏,“好阿姐,我是太馋了嘛,回去后你别告诉祖父好不好。”
青杏拿食指轻轻弹了下他额头,“也那么大的哥儿了,就你嘴馋,还不如几个小的。”
小药童嘟嘟囔囔的撒娇。
外面赶车的小厮听着里头因为两包果子惹来的训斥不由得会心一笑。
宋亭舟喝了两碗熬出米油的小米粥,肚子里有了东西,又灌了碗闻着就难喝的汤药。
孟晚昨夜睡得太少,又不安稳,跟着他喝了碗粥,见宋亭舟状态还好,又回房补了一觉。
青杏开的药疗效极佳,三日后宋亭舟就好得差不多了,孟晚这才想起来没去祝家问问祝泽宁怎么样了。
宋亭舟这几日在家休息好了,干脆带上雪生亲自登门去。晚些回来才与孟晚说到,原来祝泽宁也是一出来就病了,幸好之前住在拾春巷一直与宋亭舟锻炼身体,没什么大碍。
他们二人还算好的,有人考了这么一场试,命都恨不得去了半条,也难怪郎中稀缺。
祝泽宁活泼好动,是个闲不住的,考完了会试养好了身体,是说什么也要上街去逛逛这偌大的盛京城,宋亭舟没兴趣,他就找同来盛京赴考的府学学子一同去逛街,这会儿也不嫌个别人是故意恭维想让他当冤大头了,出手大方的紧。
盛京多的是销金窟,几百两银子,几天就被祝泽宁霍霍完,祝三爷有自己的事要忙,祝泽宁考试这么要紧的时候他还回了趟昌平,近日快放榜了才回来。
往日家里有钱儿子是稚子心性,如今家里败落了,主家全被处死了不说,其余几支族人也都被砍了个干净,只有他带着弟弟苟延残喘的躲了过去。
家里如此腥风血雨,祝泽宁却丝毫不知,仍旧没心没肺的过着少爷日子。如今会试考完,虽不知结果如何,祝三爷却也开始看之前宝贝疙瘩似的儿子哪哪不顺眼。
又见他这几日心里没点数,散钱无度,终于忍不住折了两根刚抽芽的柳条训子,祝泽宁这才老实下来,直到三月初九放榜那天还蔫头耷脑的。
贡院门口又是堵得严严实实,这次可真真正正的车马不通了,宋亭舟让雪生将车停的稍远些,先下了车,又接住孟晚。
雪生将马拴在街边的树上,拍了拍新衣腰腹处的褶皱,跟上前面的主家。
前些日子孟晚特意找裁缝给他、宋亭舟还有雪生都置了身新衣裳,所以今日宋亭舟和孟晚难得都穿了身浅色的衣裳。
宋亭舟一身月白色长衫,头上插得是孟晚买给他的白玉发簪,这几年养的肤色也比在三泉村时白上两度,轮廓分明却没有从前那般锋利,着一身浅色衣衫,在人群中身高优越,倒是也有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
人潮拥挤,不是车就是人,孟晚拉着他的手被他护在身后,艰难的向前挪动,越靠近贡院,周围空间反而松懈许多,好歹这些人还算有自知之明,把马车都停到了外头。
雪生不识得几个字,跟在他们后头也伸起脖子乱看。
孟晚则被宋亭舟拉着站到榜前,压抑着激动的心情从前往后一个个的数,才看几眼便一下子看到熟悉的名字。
第十二名:宋亭舟,昌平府、谷阳县、泉水镇、三泉村人士。年二十四,五月二十日辰时生人。父亡,其母常氏,夫郎孟氏……
“第十二名!夫君你中了!!!”
孟晚攥紧了宋亭舟的手,声音兴奋到甚至有些颤音。这是他第二次为宋亭舟看榜,欢呼的声音在人群里不算显眼,因为榜单前不时便传来一声相似的音调,或是悲戚又不可置信的质疑声。
会试举全国举人,最后只录取其中前四百名,北地又不像南地一般文人辈出,书院盛行,宋亭舟走到今天这一步何其艰辛。
宋亭舟喉结滚动,望着榜单上的名字突觉有些陌生。年幼时父亲去世时的茫然,这些年不分昼夜苦读的艰辛,几次落榜累得母亲被嘲讽的不甘,院试时被人陷害的愤怒,明知严大人赴死却束手无策的无力感,此刻种种情绪都被汇集成那一行普普通通的字上。
齐盛二十五年、杏榜第十二名——宋亭舟。
他早已习惯隐忍,哪怕此时他半条胳膊都抖得不成样子,眼眶也泛起血红色的细丝,面上反而更是紧绷,冷峻的不像是中了杏榜,而是要奔赴战场。
孟晚还沉浸在喜悦中,见他久久没有吭声,这才发觉不对。
将宋亭舟另一只手也捞过来放到自己手上,两种温度相互叠加到一起,孟晚微微侧头柔声道:“十几年寒窗苦读,终究没有白费,是该高兴的。”
宋亭舟大手牢牢抓住夫郎的手,这才眉目下压,唇角抽动,颤声道:“好。”
祝泽宁住的离这里远,路上车马又多,因此来迟了一步。祝三爷像拎着小鸡仔似的将他拽过来,满怀期待的从前往后看榜,越往后看越是忐忑,终于在末尾看见了儿子的名字。
“哈哈哈,中了,我儿竟真的中了,三百九十六,好好好。”祝三爷嗓音洪亮,一下子盖过旁人的声音,不时有人用羡慕或嫉妒的目光看过来。
祝泽宁心里又极为喜悦,见有不少人盯着这里又觉得丢人,忍不住埋怨道:“爹,你小点声不行吗?”
祝三爷听懂他话里的嫌弃,反手就想给他两个大耳刮子,想到这是在外面,儿子又真的考中了贡士,这才收回去伸了一半的手。
祝泽宁还不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欢欢喜喜的去寻宋亭舟,宋亭舟个子高,他刚才就看见了,只是着急看榜没打招呼。
宋亭舟此时已经平复了心情,仍是波澜不惊的样子,问疾步过来的祝泽宁,“中了?”
祝泽宁脸上挂着大大的笑,“中了!三百九十六。”不出意外殿试后会被赐为同进士,但他本来就资质平庸,其实这次会试就很没底,谁知道竟然真的中了。
贡院九天九夜的苦他是受不来了,三年后再考没准还上不了榜呢,同进士就同进士吧,他家有钱,打点打点被授个小官也不错。
有的是心怀抱负的考生,认为考中同进士还不如不考,祝泽宁却半点心理负担都没有,没心没肺的继续对宋亭舟说:“我看见了你的名次,是第十二名,恭喜恭喜!”
他半点嫉妒之情都没有,是真情实意的替宋亭舟感到高兴。
孟晚听完在旁也扬起个笑脸,“多谢,同喜同喜,一会儿咱们去酒楼定一桌席面?”
祝泽宁就喜欢往外跑,孟晚的话深得他心,“成啊!我去叫上我爹。”
吃席一时半会是吃不上的,有守在榜前的报子眼尖的凑上去报喜,孟晚挨个给了赏钱,不光是他,但凡是中了榜的没人会吝啬这点赏钱。
祝三爷前几日还嫌弃儿子败家,如今撒钱撒的比谁都积极。
晌午祝泽宁带领,找了家盛京有名的酒楼点了一大桌的席面,孟晚又单独给两家的下人们单开了桌。
祝三爷在饭桌上颇感欣慰,亲自给宋亭舟敬了酒感谢,宋亭舟不敢受礼,忙拦住了他。
祝家此番大起大落,偏偏这些事都是辛密没法与外人说道,祝三爷憋着口气想着儿子中榜为祝家改换门庭,竟真的实现了,心中百般艰辛杂念,眼圈一红,差点在小辈面前出丑,没一会儿就下去结了账先走了。
他走后三个年轻人更放得开些,胡吃海喝到下午,晚饭是吃不进去了,宋亭舟没准还能回去吃个夜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