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杯折射出三张变形的脸。
我弓着背,双臂放在餐桌上,下巴抵着手臂,数着桌布上第二十二道刺绣暗纹,听着高脚杯里那些碳酸饮料冒泡的声音。
整个餐厅很西方。水晶灯从高高的穹顶垂落,璀璨的光芒胜过窗外的阳光。墙壁上挂着不同的古典油画,每一幅都透着中世纪的贵族生活场面。身穿笔挺制服的侍应生,面带微笑,眼神专注,似乎随时准备着服务好每一个客人。
“南辛,你想吃什么?”
爸爸边把厚厚的菜单递给我边轻声问我。那声音软得就像空调里吹出来的风,恰当好处,很适宜。
“随便。”我瞥了一眼菜单,继续抵着下巴,眼珠来回转动。
对面那个女的,手指干净,纤细的手腕处戴着一根细如头发丝的金手链,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此时,她正挨着爸爸,歪着脑袋,看着爸爸手中正翻动的菜单。一缕如海藻般的头发,恰到好处地垂在右边的半边脸,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韵味。
狐狸精!我在心里狠狠骂道。
不过说来,我这人也奇怪,既然不喜欢,肯定要远离,而我非但不远离,还要刻意靠近。就像今天,上次爸爸的那一巴掌还在脸上生疼,昨晚他给妈妈电话说,十一带我吃大餐,我才犹豫了两秒钟,就爽快地答应了。
哼,我给你和我赔礼道歉的机会,但并不代表我就原谅你了,关键还得看你的态度——在你心里到底是女儿重要还是你现在身边的那个叫吴燕琴的女人重要?
想想自己还真是个戏精,明明对对方讨厌的要命,依然能表现很喜欢对方的样子。原来成人的那套面具,我们小孩子其实也是会戴,只是很多时候,我们不屑于去戴而已。
“南辛,”吴燕琴突然柔声问,“想吃黑松露披萨吗?是这家店的网红披萨。”
她那双带着隐形近视眼镜的双眸轻轻地落在我的脸上。眼眸中的黑瞳犹如两颗黑色珍珠,显得尤为水润亮泽,眼睛眨动的瞬间,嫁接的睫毛如同蝴蝶的翅膀在微微煽动。
不得不承认,同为女性,同等年龄,吴燕琴的明亮和温婉是触手可及的,而妈妈,却显得黯淡许多。
“好呀,我最爱吃黑松露的披萨了。”我把下巴从手臂上抬起来,咧着嘴,说道,“谢谢阿姨。”
吴燕琴被我这声意外的“阿姨”给愣了一下,但下一秒就嘴角上扬,眼睛盯着菜单,继续说道,“那我们再来一份盐烤牛排如何?”
“嗯。”我用力点头。
“南戎,其他的你来点吧。”吴燕琴把眼睛从菜单上抬上来,转头对着爸爸嫣然一笑,“对了,我有打对折的优惠券,所以今天可以多吃点。”
我这才发现她笑起来竟然有两个酒窝,左耳朵还戴了一个大大的,银制的耳坠,在长发中若隐若现,很勾人。
“嗯,既然南辛喜欢是黑松露,那我再点一份黑松露鱼子酱吧。”爸爸似自言自语,又似乎故意说给我听的。
我假装没有听到,转头看向了落地窗外。
落地窗外,阳光绚烂。饭点前的喷泉正欢快地跳着,阳光穿透那晶莹的水花,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这些色彩在半空中相互交织、碰撞、飞溅,再落进下方的水池中,晕开无数的涟漪。一些行人或漫步或疾步或驻步,欢腾地享受着国庆假期带来的放松和惬意。
只是这些欢乐的面具下,到底是一张怎样的脸呢?就像此刻坐在我面前的,这个看上去温婉又友善的女人,谁知道真实的面容是怎样的呢?也许狰狞得如一个母夜叉呢。
毕竟伪装是每个成年人在人际关系中最擅长的武器。
牛排的血水在餐盘里晕开时,我的勺子突然在瓷盘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吴燕琴的手腕微微抖动了一下,她的刀叉也发出了刺耳的刮擦声。我一愣,抬眼,那根金丝手链在桌布投下细蛇般的影子。她正用刀尖讲牛排上未剔除的筋膜挑到骨碟里,动作优雅得像是外科医生解剖标本。水晶吊灯的光晕在她银质耳坠上跳闪,晃得人眼睛发涩。
“南辛,”爸爸突然唤我,他正笨拙地用银叉分割着刚端上来的黑松露披萨,“来,吃一块你最爱的披萨。”他小心翼翼地把切好的一块披萨送进我的盘子里,松露的碎屑像煤渣似的簌簌坠落。
我注意到他无名指的根部残留着一道苍白的戒痕,这显然不是和妈妈在一起时戴戒指留下的,因为记忆中,爸爸从来没有戴过戒指,那么一定是他后面戴的,只是今天刻意取了下来。
他到底想要隐瞒什么?
“南辛,想喝什么果汁吗?来杯鲜榨的西瓜汁?”吴燕琴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这才发现,高脚杯里的可乐早已被我喝光了,连同那些气泡也不见了。
“嗯,好的,阿姨。”我依然微笑点头,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优雅地举起了右手,对着不远处的服务生招了招手。我注意到,她的无名指上也有一道浅浅的戒痕,只是比起爸爸的,细了点。
看来她也是刻意取下了戒指。
突然我很想笑,为眼前两个装模作样的人。既然这么担心被我看到你们俩戴了戒指,又何必非要让我挤在你们中间呢?特别是爸爸,既然害怕我知道他的情感,又为啥非要邀请我去他家,还要带我出来吃饭呢?
不要借着不想伤害我的幌子,结果却做着明目张胆伤害我的行为。这就是成年人,虚伪又自私。
不知为何,我真想直接站起来,抓住爸爸的右手,然后直接告诉他,爸爸,你没有必要在我面前摘下戒指。你不是明星,没必要这么用力演戏!
但我没有这样做,我可不想像上次那样,再挨他一巴掌。
“南辛,”爸爸突然停下手中的叉子,眼神快速地瞄了一眼他身旁的吴燕琴后,又认真地落在了我的脸上,“我和你阿姨,过完国庆就去登记了。”
我一口披萨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能涨红着脸,不知该如何是好。好在服务生正好把西瓜汁给端了过来。我一把抓过杯子,仰头狠狠地灌了一大口,才能哽在喉咙里的披萨给吞咽下去。
回过神,才发现爸爸不安的眼神,还有那杯被我喝去了一大半的西瓜汁。
“我去一趟洗手间。”我眼神躲闪,慌乱地站起来,椅脚在大理石的地面刮出刺耳的尖叫。在奔出去的瞬间,黑松露的腥气顺着食道往上爬,在舌根处凝结成苦涩的硬块。
洗手间的镜子前,我双手撑着大理石台面发抖,看见刻意戴上的灰色美瞳在泪水的冲洗下,慢慢脱落,粉底液在鼻翼处晕开,形成了斑块。
我直接扯下美瞳,打开水龙头把整张脸埋在了水里,任由冰凉的水在毛孔中乱窜,震得脑袋嗡嗡作响。是的,我虽是个叛逆的女孩,小小的年纪就戴上美瞳,擦粉底液,其实这一切,我只是想比过爸爸身边的那个女人,却没想到我输得那么惨!
为什么?爸爸为什么要娶这个女人?
我紧紧地咬着下唇,恨不得把整个嘴唇给撕扯下来,直接吞咽下去。直至门外传来高跟鞋的声音,我才把脑袋从水里抬起来。
镜子里的女孩,脸上煞白,下嘴唇的血正慢慢溢出,漫过唇形,淌到嘴角,就像一个吸血鬼。
好吧,这一次我彻底输了!未来的日子,我也不能奢望爸爸和妈妈破镜重圆,我们再回到从前。以后的以后,也许我再也没办法享受父爱了,也许还会被另一个小孩分割父亲。
高跟鞋的声音在洗手间门口戛然而止,我知道,大概率是吴燕琴跟了过来。果不其然,紧接着传来她轻柔的敲门声:“南辛,你还好吗?”那声音里带着伪装的关切,在我听来却无比刺耳。
我没有回应,只是死死地盯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脸上的水和泪水混在一起,顺着下巴不停地滴落,洇湿了领口。下嘴唇的伤口还在渗血,那一抹红在惨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像是我内心伤痛的具象化。
“南辛,阿姨知道这个消息可能让你有些难以接受,但阿姨真的希望能和你好好相处,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她还在门外喋喋不休,那些话就像一把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
“够了!”我冲着门大声吼道,声音因为愤怒和悲伤而变得尖锐,“你凭什么觉得你能成为我的家人?你不过是个外人,是你破坏了我的家庭!”吼完这句话,我感觉自己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无力地靠在洗手台上。
门外安静了片刻,随后传来她轻轻的叹息声:“南辛,有些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简单。你还小,还不懂。”
“我不相信自己看见的,难道我还相信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吗?”我冷笑,尖锐地嘲讽道,“你觉得我会相信一个夺走我爸爸的女人吗?”
这时,爸爸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燕琴,你先回去吧,我来和南辛说。”
吴燕琴高跟鞋的声音渐渐远去。
“南辛,”爸爸的声音疲惫又无力,“你好了就出来,爸爸有话和你说。”
我本想反驳,但转念一想,有纸巾擦干了脸上的水,走出了洗手间。
“爸爸,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娶她?”我看着他,眼中满是质问,“难道我和妈妈对你来说就一点都不重要吗?,难道你真的要彻底抛弃我吗?”
“南辛,”爸爸小心翼翼地唤着我的名字,缓缓走到我的身边,伸手想要摸摸我的头,却被我侧身躲开。他的手僵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才放下。“南辛,爸爸知道这件事对你伤害很大,但感情的事情不是爸爸能控制的。爸爸和妈妈之间虽然已经离婚了,但我依然是你的爸爸,永远是你的爸爸。虽然我们回不到从前了,但相信爸爸,我对你的爱从来没有消失过。”
“你爱我?”我直接打断,眼睛瞥了他一眼,冷冷反问,“你确定爱我?爱我会让我失去一个完整的家?爱我,会长时间不来看我?爱我,就是和别的女人结婚,组成新的家庭?这就是你爱我的行为?”
爸爸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眼中满是自责和愧疚。
“南辛,爸爸对不起你,是爸爸考虑得不够周全,没有照顾到你的感受。但爸爸希望你能理解爸爸,给阿姨一个机会,也给爸爸一个机会,我们一起重新开始,好吗?”
“那如果我不接受呢?”我双手抱胸,看着眼前这个一脸疲惫,焦头烂额的男人,冷冷反问。
爸爸显然没想到我会是这样的答案,他的身子不由得晃了晃,站定后,目光像一把利剑看向我。
“你知道吗?”我终是忍不住,开始哽咽,“我一直希望我们一家三口能破镜重圆。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不管我和妈妈搬到什么地方,都会带上,放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而妈妈因为我,她整夜整夜的失眠和心悸,好几次,我看到她在吃安眠药。我是你的女儿,我的成长也需要爸爸的陪伴和守护。”
父亲的身形再一次晃了晃,深灰色西装在吊灯下泛起涟漪。他伸手去摸西装内袋,这个动作让我的心脏猛然抽痛——那是他放烟盒的位置,自从我五年级查出哮喘后就再没见他抽过。
“南辛,爸爸也会守护在你身边。”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角牵强地露出一丝笑容,“你看爸爸的家有你的房间,里面的东西从来没有改变过,都是你喜欢的,你曾经的样子。”
“可是我已经不是曾经的我了!”我想起那个除了我的房间没有改变,其他都已经大变样的妈妈的家,终于崩溃,哭喊着,“我现在是一个抑郁症患者!就是因为你,我才成了神经病,每天遭受别人的嘲笑和欺负。而每每这个时候,只有妈妈,只有妈妈保护着我。你在哪里呢?请问!”
爸爸再次抬起手,想要摸摸我的头,给我安慰。而我再一次闪开,却看到了他掌心那块被烫伤的伤疤,那是我六岁那年打翻豆浆时他接住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