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妥协了,在爸爸突然眼泪溢出眼眶的瞬间,我收回了所有的锋芒,卸下了作战的盔甲。
然后我就如同一个木偶,僵硬地坐在餐桌前,当奶油和菌菇在口腔炸开的瞬间,任由吴燕琴从她黑色的小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取出一条闪亮的星空吊坠,轻轻地递到我的手中。
那条吊坠在我掌心泛着冷光,每一颗碎钻都像扎进肉里的冰碴。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一声"谢谢",声音像是从老式收音机里飘出来的,带着沙沙的电流杂音。
吴燕琴的睫毛颤动得像受惊的蝶,她总爱穿这种大学生才穿的纯白衬衫,给人一种无辜感。我机械地往嘴里塞着奶油菌菇汤,甜腻的酱汁在舌苔上结出厚厚的壳。爸爸正用他写作的手给吴燕琴剥虾,虾壳断裂的声音清脆得让人牙酸。
吃完饭,爸爸建议看一场电影,我以头晕婉拒了。说真的,我真的不想和吴燕琴挨着坐,哪怕中间隔着爸爸也不行,这样会让我本来就像被压着烂泥的心脏更加沉闷的。
听我说头晕,爸爸紧张的样子,真的让我既想哭又想笑。这个习惯性活在自己世界里,不善于表达的男人,硬是把愧疚及无措在脸上和行为上演绎得淋漓尽致。
出租车的后座因为我的头晕,硬生生挤着三个人的体温。吴燕琴身上飘来陌生的香水味,是苦橙混着檀木的调子,和妈妈留下的半瓶铃兰香水截然不同。我盯着车窗上垫脚的阳光,第一次发现它们原来是破碎的。
后座的安全带勒着我有点肥胖的身体,就像一块巨石压着,很难喘息。我皱着眉头,承受着因为吃抗抑郁的药导致日渐肥胖的身体带给自己的不适,把头偏向车窗,闭上眼睛。
沉默的空气里,除了车载空调的呼吸声,就是吴燕琴的苦橙香水和爸爸身上的烟草为在撕扯,而我们三个人的膝盖,也会在不定时间,互相碰撞。我紧紧并拢双腿,努力向车门的方向靠,尽量不要和他们有肢体上的接触,哪怕那个人是我的爸爸。
“南辛,是不舒服吗?”
吴燕琴压低的气音像蛛丝黏在耳膜上。我能感觉到爸爸侧过身的动作带起的气流,他常年伏案写作的脊椎发出细碎的咔嗒声。然后我还感受到,他常年肿胀眼皮下的眼睛透过厚厚的近视眼镜,试探又不安地落在了我的脸上,停留了好几秒,似乎在目测我病症的地方。
“让她休息一下吧。”爸爸的声音很轻,还带着嘶哑。
我喉咙发紧,回忆就像一根生锈的针,突然扎进太阳穴。几小时前,爸爸在厕所门口面对我咄咄逼人的质问,他脸色惨白,喉结在衬衫的领子下来回滚动,嘴唇哆嗦,甚至眼里含泪。在我有限的记忆中,从未见过爸爸这个样子,即便那天他和妈妈吵架,离开家门。
当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南辛,爸爸对不起你”时,我分明看到他全身在颤抖。那一刻,我发现自己内心的小孩竟哭得泣不成声。
轮胎碾过减速带的颠簸将我拽回现实。吴燕琴正用指纹打开密码锁,玄关处飘来熟悉的柑橘香。那是妈妈从前最爱的空气清新剂味道,此刻却裹着令人作呕的虚伪。
“热不热?要不要先开个空调?”她脱鞋时脖颈弯成柔软的弧度,露出后颈贴着的膏药。
爸爸正弯腰给我找拖鞋,后颈挤出三道陌生的褶皱。那串我亲手编的平安绳还拴在旧鞋柜把手上,红绳褪成了干涸的血色。
“好点没?感觉如何?要不要先去躺一下?”爸爸直起身子,担心地看着我。午后的阳光从窗户里漏进来,在他右脸割出明暗分界线,我忽然发现他的头顶不知何时秃了,好几根白发正明目张胆地探出来。
“南辛,你的房间我重新给你布置了一下,要不你进去看看,是不是喜欢?”吴燕琴讨好地说道。
我一愣,一种前所未有的反感和绝望扑面而来。也就是说,这个家我唯一还留存的东西也被给重新设置了。
这个地方已经不再是我的家了。它只是爸爸的家,是爸爸和另一个我完全不熟悉的女人的新家,而我只是一个客人。
我行尸走肉般地朝着最里面那间小房间走去,推开了门。
阳光正吻在一只半人高的毛绒猫上,它的玻璃眼珠折射着万丈光芒,像极了那天我在这个屋子里,听着吴燕琴的声音,感受到的光芒。衣柜门半敞,衣架上竟然挂着几套游戏动漫《原神》中白鹭公主神里绫华的衣服,还是我心心念念已久,迟迟不敢和妈妈开口的。
心在心尖上晃了一下,但下一秒,我用力地关上了衣橱的门。
当我坐在床沿上,指尖陷在小猫蓬松的绒毛里时,泪水还是不由自主地滴落下来。这眼泪来得莫名其妙,就像长在我身体的情绪。
“南辛,”门口响起了吴燕琴轻柔的试探声,“我可以进来吗?”
我急急地擦拭眼泪,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为了掩盖所有的痕迹,还把脸蛋蒙在粉色的枕头上用力摩擦几下后,才大声说:“进来吧。”
吴燕琴在门框边缘晃了晃,随后移步轻盈地走向我,她的手里拿着一样我熟悉的东西。
“这是上上周你掉在家里的裙子腰带,我看上面的铆钉掉了,帮你缝上了。”
她摊开的掌心里,哥特风裙子上的腰带静静地躺着,那颗铜制的铆钉在阳光下刺得我眼睛生疼。
“谢谢......阿姨。”我喉咙发紧。老式空调启动的嗡鸣,突如其来的冷风裹着陈年的灰尘扑在了我的后背,而我的后颈早已渗出了粘稠的汗水。
我是被雨滴声给吵醒的。
天阴沉,雨滴砸在窗子上,像急促的鼓点。我坐起身,望向窗外,不远处的楼栋洇在雨雾中。一想起此时此刻自己在爸爸的家,心中的怅然又升腾起来。起身,来到窗前,俯瞰,街边的路灯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早早亮起,昏黄的灯光下,行人稀落,根本看不出这是国庆节的第二天。
雨滴顺着窗沿滑落,汇聚成一道道水流,模糊了我的视线,外面的世界影影绰绰,看不真切。这就像是我对吴燕琴,怎么也看不透。
打开房门,整个屋子静悄悄的,唯独旁边的书房亮着一盏灯,传来噼噼啪啪打字的声音。这般熟悉的声音不用猜,就知道是搞创作的爸爸又在码字。
“爸爸。”
我倚在书房的门框上,对着那个僵硬着背,双手在键盘上飞舞的中年男子轻唤。
“唔。”
爸爸嘴里应和了一声,但身子未动,手指也未停下。我看着这个笼在书房阴影里的背影,耸了耸肩,不敢再打扰他。记忆中,自己不止一次因为打扰到爸爸创作,被他大吼,甚至冷暴力。以妈妈的话来说,在创作中的爸爸是特别可怕的,就像一头随时暴怒的狮子。
客厅被笼罩在一层灰暗里,所有的物件都沉默着。我环顾一下四周,再次竖起耳朵,显然这个屋子里除了我和爸爸之外,似乎没有人了。
咦,吴燕琴哪里去了?管她呢,她不在,正好!
我边嘀咕边走向阳台,一屁股陷在那个懒人沙发里,翘起了二郎腿。我这才发现,阳台那个小圆桌上,粉色的马克杯里还有残留的咖啡,粉色花朵的水果碟上两颗草莓也被蒙上了天气的暗,脑袋耷拉着,旁边的苹果笔记本电脑敞开着,让我相当意外的是,屏幕还亮着,似乎主人刚刚离开,或者走的很匆忙忘了关闭。
难道她去厕所了?我内心猜测。
突然一声声轻微的“叮咚”,微信信息提示音响了起来。鬼使神差般,我偷偷瞄了一眼屏幕,发消息的居然是许邑。
许邑?
我的脑海里瞬间跳出那天许邑在这里和吴燕琴之间的对话,还有他泪流满面的样子。
一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把右手放在了小小的粉色鼠标上,随后,迅速环顾一下四周,按住狂跳的心脏,屏住呼吸,点开了聊天界面。
——老师,此时车子在朝着北京的方向疾驶。夕阳正追着高速奔跑,而我却想哭。
——今天上午我和爸爸妈妈到了爸爸的母校,济南第一医科大学,在那里,我第一次听到了关于爸爸的故事。他为了出人头地,努力学习,拼命打工,甚至知道了那些他身上的伤疤的来历。
——老师,不知为什么,我好像突然原谅爸爸了,不那么恨爸爸了。我好像也理解爸爸为什么对我一直不放弃,拼了命地把我往上托举了。
——老师,现在,我坐在后座,妈妈在副驾驶座位上睡着了,爸爸正在开车,他的后脑勺长满了白发,耳朵背后有很多的细纹。
——我的爸爸真的老了
暮色沉沉,如墨般晕染开来,窗外的世界逐渐被黑暗吞噬。电脑屏幕散发着清冷的光,映照着我的脸。突然,屏幕静止了,消息不再跳动,仿佛时间也跟着凝固。
我的目光紧紧锁住那沉默的屏幕,思绪飘远,仿佛看到了屏幕另一端的许邑。他坐在窗前,眉头轻皱,嘴唇不自觉地抿起,眼神飘向远方,似乎在逃避着什么。一瞬间,我内心五味杂陈,喉咙发紧。
我懂他,真的懂。很多时候,我们有着相似的感受,可我却没有他那份勇气,能把内心的情绪宣泄出来。我就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鸟,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到那个能倾听我心声的人。就像今天的遭遇,从吃饭到此刻,我的心脏就像陷在一片沼泽里,湿漉漉的,无力又无奈,很想找个人倾诉,但我找不到人。
许邑,他是不是也遭遇了常人不知的事情?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如野草般疯狂生长。我环顾四周,安静的客厅里,只有我轻微的呼吸声。我再次弯下腰,手指轻轻搭在鼠标上。随着鼠标的滑动,几十条消息如瀑布般倾斜。我的影子在屏幕蓝光里微微颤抖。
随着一行行文字的映入,我仿佛走进了许邑的世界,那个我熟悉的男孩,却从未了解的男孩。
原来,他是个留级生,一直活在父亲的期待里,每一次努力都像是在黑暗中摸索,却始终够不到那遥不可及的光。他觉得自己是父亲的失败品,这种想法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自卑、自责。身高的困扰,像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让他痛苦又恐惧。为了长高,他默默承受着打针的痛苦,那小小的针管,扎进皮肤的不仅是药水,更是他对生活的无奈。还有他竟然也正承受着校园霸凌!
看着这些文字,我的心揪成一团,一种强烈的共鸣涌上心头。原来,他看似阳光的外表下,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伤痛。他的乐观,不过是一件用来伪装的盔甲,用来抵御外界的伤害。
“唉……”我长叹一口气,为他,也为自己。这声叹息,承载着我们共同的迷茫与痛苦。
鼠标继续滑动,突然,一段奇怪的文字闯入我的视线。
——老师,那天你不是让我去“一个树洞”吗?我后来去了,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呢。我坐在电脑前,似乎穿越了时空,竟然看见了内心的自己,那个无助又哭泣的自己。这个自己和我对话,他竟然知道我所有的事情,也知道我的内心,说出我所有不敢说出的话。他还说,我内心的那个自己比生活中的自己勇敢一万倍,每天被痛苦包围,却依然努力向前。最后他竟然告诉我,我爸爸始终不放弃我,对我充满期待,不只是爱他自己的表现,更是他希望他用爱自己的力量让我看见和学会爱自己的方式和能力。
——老师,这真的太神奇了!我醒过来后,就像在做梦,但是我发现内心的那个自己真的比真实的自己勇敢很多呢。最重要的是,那天我第一次勇敢地选择了对老师的批评视而不见。
——老师,你说,“一个树洞”是个能治愈我的地方吗?
我呆立在原地,如同魔怔了。脑海里立马闪现出那个周六,躲在楼梯间听到的吴燕琴和许邑的对话。当时吴燕琴让许邑去一下“一个树洞”。
“一个树洞?这是什么地方?”我看着屏幕,满满的好奇和疑惑。
正当我想再次翻阅聊天记录,找寻我想要的答案时,门口突然传来了密码解锁的声音。我吓得差点跳起来,手忙脚乱地退出了聊天界面,然后直接蹿出阳台,朝着自己的房间冲去。
在经过书房时,我看到爸爸依然僵直着背,梗着脖子,双手在键盘上用力敲打,就像在敲打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