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完全僵住了,双方都没有退后的余地。
“难道变成鬼了,我就不能再杀你们一次吗?”
幽华曾这么说过,而那并非空口白话。只要能感到对方的生命,就有办法扑熄,
在某方面而言幽灵比人类更容易死。打个比方,如果死蝶是风,活人像有灯罩的
?烛,幽灵就是拿去灯罩的?烛。“**”能帮我们屏蔽掉许多威协,是非常珍
贵的宝物。但这件事到死后才会知道。
幽华认为自己于理绝对站得住脚,错的是对方。但真要为了四个幽灵把众多死灵
?去,尽管他们是很讨厌,却又嫌小题大作了。这恶鬼头目此刻展现的气魄倒是
让她很欣赏,硬气的角色向来让她欣赏,但也总是这样的角色才会麻烦。
巨鬼又跨前一步,他的步幅极宽,区区两步,已经侵入了死蝶的绝对领域。它们
像看到美食般想要疾扑上去,幽华制止它们制止得非常辛苦,脸上却丝毫不乱,
她正在作最后的抉择。
--杀?不杀?
简单的选择题,却有难以承担的后果。片刻犹豫,情势已是一触即发。首领展现
了强硬姿态,原本恐惧的幽灵们也变得蠢蠢欲动,死蝶兴奋而不耐的盘旋著,若
勉强形容,就像现代的小孩看见蛋糕上插满?烛,急欲尝试能否一口气吹熄呢?
此时,一阵笛音传来,幽灵与死蝶的扰动让气流浑?,辨不出音源的笛音竟如从
天而降般,悠扬?荡在只有一人的朱雀大道上。
原本锁死的情势,瞬间急转。
***
从前京城有位乐痴叫源博雅,痴起来笛子可以连吹好几天,吹到袖子都沾湿了,
嘴唇都干裂了,仍然不停。当觉得月色很美,美到心情甚好,他就在京城乱晃,
边走边吹,从没有任何妖魔敢去打扰。那纯粹美妙的旋律,能抵抗其力量的大概
只有太迟?的人类,失去**屏障的鬼物完全抵抗不了,只能随之起舞,全无作
祟之能。那是连大阴阳师安倍晴明都学不来的咒术,一种极温柔的暴力。
杀气隐没,戾气锐减,幽灵们竟然随著旋律晃动身子,旋转、飞舞。巨鬼看起来
极力抵抗,却也忍不住露出傻傻的微笑。死蝶的网已散落开来,众鬼却不急著逃
出去,或该说,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危机已经解除,舍生忘死,神智已经飘到不
知哪去了。若博雅地下有知,看到后人如此继承他的遗志,大约非把鬼笛“叶二”
拿出来合奏不可。
“她怎么会到这里!”幽华一直专注于眼前的僵局,竟然无暇注意百鬼夜行外的
动静。直到此刻她才发现了紫音与四个幽灵躲在一旁观看,顿时窘得脸?通红,
自己犹豫不决的样子都被看光了。
--你为什么这么急?想要告诉我什么呢?
紫音的心意对她而言向来是个没盖的盒子,一探即可尽览。她绝对想不到自己的
笛音竟有如许魔力,旁边跟著四个幽灵,对于百鬼夜行的恐怖应该很清楚。会在
此时吹笛,只因为没有更好的方式可以跟幽华联系了。
--如果你在我身边,会对我说什么呢?
幽华没想到,答案竟然如此简单。
毕竟没有吹不完的曲子,也不再有像博雅那样的痴人,看不见百鬼夜行的紫音,
面对眼前妖雾弥漫的无人街道,能吹完短短的一曲而不发抖已经是她的极限。
但是目的已达,幽华终于看见正确的路了。
***
一曲既终,回过神的亡灵,看见幽华纷纷露出尴尬的神情,这才想起刚刚的猛烈冲突。
“我想,我是太不懂事了。”幽华肃然道:“今天会发生这种种事情,扰了各位
的游兴,全是我的错。请接受我最深的歉意。”
说完,深深低头。不用抬头,也能感到对方的不知所措。
“哪里,哪里。”那恶鬼的头目说:“我们也过份了些…”
刚刚还在晃脑傻笑的他,这会完全凶不起来了。其他鬼怪议论纷纷,想不到高高
在上的,掌管死亡的主人,竟然对他们这些亡灵低头。这太给他们面子了,简直
好得不像是真的。
“明晚请务必光临寒舍,虽然只是些微薄招待,请让我们聊表心意。”
“有酒吗?”那鬼问。
“有,而且是好酒。”幽华答。
“那就一定去。”那鬼说:“我们多聊聊,没什么聊不开的问题,是吧?”
人鬼相对微笑,刚才生死一瞬的紧张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幽华早已撤了死蝶的
包围,那鬼喝令群鬼继续前进,不少鬼魂经过幽华时跟她鞠躬致意,就这么喧闹
地消失在大道的另一端。
***
“好了,下来吧。你们。”
幽灵用飘的,紫音慢慢爬下树,肩膀还在发抖。幽华原本想骂她为什么要作这么
危险的事情,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要不是紫音吹了笛,她真的会把事情弄到
无法挽救的地步,但她怎么想,都想不透是那个环节出了差错。
紫音看著鬼怪离去的反方向,问:“他们走了?”
幽华点头。
紫音笑道:“终于追上您了。”
幽华只是点头。
沈默许久的辰巳,走过来瞪著幽华:“我们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幽灵’了?”
幽华说:“从你们跟著我的那时开始。”
大眼瞪小眼,辰巳赌气地撇过脸:“胡闹,真是胡闹。”
若葵说:“你别介意,这是他说谢谢的方式。”
辰巳哼了一声。
“幽华小姐,谢谢你,我要走啦。”空寂和尚说。
“走?去哪?”紫音问。
“哪都行。我说了,云游天下。”空寂和尚说:“幽华小姐都敢孤身面对那些妖
魔鬼怪,我如果再说什么推三阻四,未免太差劲了。别的幽灵讨厌我,排解不了,
逃跑总是会的。想通了这节,一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如果你这么想,谁都无法欺负你了。”紫音拍手。
“想走尽管走,但我有个无礼的要求,能否把行程拖迟一天?”幽华说:“明天
要招待那些鬼爷们喝酒,急需要宴会的人才。”
爷爷点头:“这话在情在理,空寂你今晚绝对走不掉了。跟那些鬼打好关系,对
你未来也大有好处。”
“呸呸,西行寺老兄,别用你的铜臭味把我淹死。好的,幽华小姐,你这么说,
我就多留一天。”
“明明生前也是爱钱的要命呢,作一次法会要多少钱,装什么清高?”爷爷笑。
“生前会驱魔,骗了一辈子钱,死后却怕鬼,也真是报应不爽了。”空寂叹道。
众人大笑。
“唉呀。”幽华说。“巡夜人来了。我带紫音先走,你们慢慢回去不妨。”
幽灵们极目望去,哪有人影?但幽华这么说就是不会错,他们无意间已对她产生
相当的信赖感了。幽华背著紫音,毒蛾托起她们两人,速度丝毫没变慢,隐入了
雾茫茫的街道中,幽灵为她们指点著路,而人们仍在酣睡。
两个人,四个鬼,正是未来著名的幽灵组织“白玉楼”的雏型。当然在此刻谁都
料想不到,那是即使在人们最疯狂的梦想中,都不会有的奇异诡变。
历史容纳不下的,只有传说可以。
当夜,来了三个幽灵,两男一女,身著文官服色的是昨晚与幽华冲突的鬼,著武
将服色与女御服色的则是被他邀请,因为对于“死蝶的人类主人”感兴趣而来,
三鬼全是京城幽灵界的领袖角色。
“早就听说过有个人类把这次暴乱的死蝶全都收为己用,还是个年轻的女孩子,
原以为一定是那个怪巫女作的好事,想不到竟是另外一人…”武将鬼啧啧连声:
“后浪推前浪,老头子不中用啦。”
“巫女?”幽华问。
“你不知道?”女鬼奇道:“若你是作这行的,怎么会没听过她的名字?”
幽华又想问“这行”是指什么,但又觉得那样太蠢,所以只是笑笑不语。
“别这样,她是‘门外’,不是作这行的,也不是装傻。”文官鬼看出她的困窘:
“我昨晚也吓了一跳,在我们聚会时,那些讨厌的阴阳师也只敢躲在一旁偷看,
能正面闯进我们的行列又活著离去,你是第一个人。”
幽华在心中补了一句“我并不是一个人”,眼神无意间就瞄向身旁的紫音,她看
不见众鬼,只是呆等在一旁,双眼不知该看哪里。幽华本来不想让她参加的,总
觉得这种妖魔鬼怪聚会的场合不适合她。但她本身表达了强烈意愿,那鬼又表示
“真的很想见见昨晚吹笛的人”,只得让紫音列席。
“小姑娘,你的笛子是跟谁学的?”
紫音听不见,幽华只能转述幽灵的问题。
“嗯,教我吹笛的是流石夫人…”紫音还没说完,三鬼同时啊了一声。
“原来是流石那疯丫头?真是好久不见了哪。上次见到时才这么小小一只,原来
她也变‘夫人’了?哈哈…”三鬼你一言我一语,好像在聊什么大家都熟的人。
“你的老师这么有名,怎么不跟我说?”幽华悄悄问紫音。
“她,她一点都不像什么名人啊…”紫音楞了,在她印象中,流石夫人只是个很
普通的孤僻妇人,长相比实际年龄老许多,严厉乖张的个性刻下了不少皱纹。
“姑娘,那流石还好吗?”
“夫人已经去世了…”
“这样啊…难怪。一脸短命相,早知道她活不长了…”众鬼又开始说著过份的话,
虽不无怀念之意,但若被他们讨论的对象听到,绝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你们好像对她很熟呢?”幽华问。
“我们熟的不是她。”女鬼答:“我们熟的是这个城市。”
“我们三个里最年轻的也有三百岁了,全都待在这京城里瞎混。”武将鬼说。
“当你在一个地方待了几百年,自然就会对这里的一切烂熟于胸。”文官鬼说:
“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个住在这里的人,就像一本翻阅过无数次的书上的文字,
我们看著他们出生,成长,死亡,并且以此为傲。”
“因为那是我们挑选新进的依据,也是唯一乐趣。”武将鬼说:“有时还会比赛,
看谁记得最多有趣的人,赢的可以在他们死后,优先挑自己喜欢的纳入其下。”
“若不是流石嫁到外地去,我一定要她加入我这边。她的笛音…宁静中带有动人
的狂气,力量十足。”女鬼说。
“没关系啦,反正她那种人一看就是死后无法成佛的。”文官鬼说。
“是啊,只要死了就有机会见得到。哈哈。”武将鬼说。
一群快乐的无聊老头,这是幽华的印象。但她可不会忘记昨晚的对峙,亡灵泯不
畏死的态度给了她巨大的压迫感。眼前的浅薄玩笑,只是深邃湖面的流光而已。
幽华谨慎地在酒过三巡提出了她的要求,三位领袖在喝了酒后变得非常好讲话,
答应幽华会约束手下的幽灵别再为难他们。
“但是,如果他们先来惹我们呢?”女鬼问:“恕我直言,我觉得跟在你身旁的
幽灵不会永远都只有四个,果真如此,该如何处置?”
“我是希望别再多了。就这四个,我相信他们懂得规矩。”幽华说:“但你说的
若真的实现,出现了不懂事的?伙,只记得先知会我一声,我没办法处理,你们
再出手,我就没有异议。”
“痛快,就这句话。”武将鬼说:“我信你了。这个面子无论如何得卖你。”
“我说过吧?这女孩是个人物。”文官鬼说。
“哪天你死了,看我们三个谁顺眼,让你挑选要加入哪边吧?”女鬼说。
“死女人,就见不得别人成佛是吧?好希罕么?”武将鬼亏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