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死了。”
外头三个幽灵首领与幽华的四个幽灵正在斗酒,但每个幽灵的酒量都是无底洞,
所以比谁先醉倒没有意义,而是比谁喝得多,喝越多就赚越多。
“笑得脸都僵了。”幽华倒在地上,拍著脸?。
“小姐您还是一样厉害。”紫音说。“我连笑都笑不出来,那些鬼真可怕。”
“知道可怕,干嘛还跟来?”幽华问。
“下次不会了。”紫音答。
但幽华知道,下次紫音还是会跟来的。
“…紫音啊,你知道我到底犯了什么错吗?怎么会弄成那样?”
没有前言也没有后语的问题,但紫音一听就懂,她是在问昨晚的僵局。
“…那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呢…”
“你不是常说经历过的事情比我多吗?考考你咯?”
“现在我倒是没有把握这么说了。小姐的眼界已经不是我能想像的。”紫音说:
“但这个问题我倒是答得上来。这么说吧,您有没有想过为何法师他们不希望您
介入这件事情?”
“虽然若葵说‘怕伤了他们的骄傲’,但我想真正的理由是怕我解决不了吧。”
“不,您怎会解决不了呢?昨晚即使只有您一个,问题还是会解决的。也许会死
几个恶灵,但您一定会做到再也没有鬼敢欺负老和尚他们。但那样,那些恶灵的
死就全都记在他们的帐上了。这才是他们害怕的。”
“我不懂。”幽华说:“我不会主动攻击,如果真的伤了谁,一定是对方先有了
伤害我的意图。而且他们并没有要求我去,怎么说也与他们无关啊。”
“小姐,您很纯真,那纯真使得您即使夺了谁的性命,他也不会怨恨您。您又很
聪明,要讲道理谁都讲不赢您…”
“但是,这世界并不只是靠著道理在运转的啊,小姐。”
幽华第一次看见紫音脸上露出那种表情,也许称得上是“沈痛”的表情吧。
“那是…靠著什么呢?”幽华问。但紫音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幽华想起了爷爷
搔头苦恼的模样:“那就是人啊…说不清的…”
她隐约懂得他们欲言又止中想要表达的意思,却也知道那是她最难?解的领域,
关于人类的非理性行为。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想想的。”幽华说。
紫音告退之后,爷爷进来看她。
“别偷听我们讲话啦。”幽华早就知道他在外面了,只是紫音正讲到要紧关头,
无法阻止。
“这丫头比你成熟多了。”她爷爷说。
“我知道。”
“你未来也许还会做出许多不得了的事情,凡人无法想像的事情,但永远要记住
昨晚的挫败感。能顺利解决并非你一人的功劳,你跟她加在一起才是完整的。”
“我知道啦。”幽华有些烦躁,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烦躁。
爷爷看著她,叹了口气。
***
从此,三大幽灵经常来幽华?室作客,嘻笑打闹,饮酒游乐。幽灵能交游的人类
本就不多,就算偶有交集,也是彼此深怀戒心,小心翼翼的交涉。西行寺家却是
截然不同。
朦胧月影,草叶白了秋霜,聪明大方的幽华,温柔伶俐的紫音,在西行寺家雅致
的庭院中与她们共度夜晚真是非常愉快的事情,连怨恨全世界的幽灵都难以抵抗
这种吸引力。
相处久了,原本看不见他们的紫音也逐渐变得能够看得见听得到他们了。
“原来看见鬼的能力是可以练出来的。”一个清朗的夜,紫音说。
“不对,应该说,其实你一直看得见我们,只是心中会当作看不见。”女鬼说:
“好像只有当你真的想看见我们时才会看见吧,只要还有一丝恐惧或犹豫,你的
心就会保护你别去看。”
“我还以为我很有资质呢。”紫音叹气。
“那确实也算一种资质,你以为像你这种想看到我们的人很多吗?”
“认识就不觉得可怕啊。对了对了,听说以前那位安倍晴明大人也看得见百鬼夜
行,这么说,如果有名师指导,又很认真学习,假以时日我也能像他一样厉害吗?”
“那就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资质了,看见只是第一步,可以影响又是另一回事,
有才能也不一定能成功。你说的那个晴明,虽然看起来整天闲闲没事喝酒作乐,
只是他在认真努力时没有人看见而已。”
“他真会认真努力?”紫音不敢相信,传说中的天才阴阳师居然也会与“努力”
这种凡人的字眼扯在一块。
“拼命得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做‘适可而止’呢。”文官鬼说:“他以为自己藏得
很好,但别忘了,什么都瞒不过幽灵的。”
“真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紫音又叹气了。
“看见我们?”女鬼问。
“不…是‘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她苦笑,看著身旁的空位。
小姐今晚不在家,出门杀人去了。
***
夕阳,是幽灵眼中的晨曦。全城幽灵们纷纷出来游荡暖身,苦恼今晚要干什么,
西行寺家的幽灵则无需烦恼此事,因为今晚小姐要出远门。
因为父亲又要出征了。
同样的剧本,不同的演员。对方不是像辰巳这样的英雄侠客,而父亲手边的可用
之兵更差,因为上次作得太好,太完美了,这次就派给他更差的部队。
爷爷把前置的调查工作作得比上次还好,简直称得上有专业水准。他详尽地分析
敌我情势给幽华听。
“如果这次的士兵称得上可用,上次的禁军就是神兵神将了,派给一个将军这样
的军队,根本就是存心谋杀。”他简单作结:“但是对方也是破?丛生,到处都
是弱点,如此的两军对战谁会赢,谁会输,只看神明眷顾哪一方吧。”
赢了就活,输了就死,像掷骰子般一翻两瞪眼。简而言之,烂仗一场。
“您要我去吗?”幽华问。
“这个…”爷爷语塞了。私心上他当然希望幽华去,因为幽华一去就赢定了。但
另一方面,他实在无法跟孙女说:“请帮我杀几个人,因为我要我儿子活著回来。”
上次是因为辰巳太强,他儿子不可能赢得了,请幽华援手实在是死马当活马医。
但这次…这次…
幽华的眼睛从爷爷,转向紫音,她正不自觉地轻轻摇头,那是“别去”的意思。
再看向辰巳,他只看著夕阳,像没听到一样。若葵依旧带著事不关己的微笑。
“如果我不插手,这场战争会拖多久?”幽华问。
战争令人厌烦,而烂仗更让人厌烦,因为会拖很久,造成大量无谓的死伤。虽然
幽华目前亲身经历的战争仅仅一场,却不需身经百战就能抓到重点,她对于这种
杀来杀去的事情总有著非常正确的观念与直觉,无话可说,这就是天赋。
“很久。”辰巳突然说。
“那,我去。”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幽华的旅行装束不比一般的旅行者,头发紧紧绑住塞入衣服,层层黑布裹著细瘦
身驱,有了飞行的能力,隐藏自己便是最优先事项。幽华的考量往往以实用为主,
美丽或舒适等次要因素大都交给紫音去烦恼。
“不用担心,我去去就回来。”幽华说。
她没说谎,真的是打算“去去就回来”。既已熟悉死蝶与毒蛾的用法,就没有闲
情逸致窝在车里等待开战了。她的计画任何人听见都会斥之为荒唐,战场位在距
京城行军十日的距离,她竟打算一日去,一日回,两天之内了结一切。
怎么想都不可能,但自从死蝶出现在幽华的生活,又有哪件事是合于常理的呢?
她身边的人与鬼就像观赏一场大魔术,已经习惯看她挥一挥手就变出一只雀儿,
于是当她又宣称自己挥一挥手就能变出一条狗,旁观者尽管还是说:“不会吧?
真的作得到吗?”,内心却已暗许她会成功。
爷爷还是会跟她去,紫音仍旧留守,老和尚出外云游,但辰巳跟若葵会陪她,已
经变成朋友的怨灵首领也会偶尔来插个花,幽华?室的气氛越来越生人勿近了。
“千万要平安回来啊…”紫音握著笛子,指节都泛白了,像把自己的不安都发泄
在上面,那风靡京城鬼魂的奇妙道具,在人类的杀伐中只是根无用的竹子而已。
“丫头,你才一定要平安。看家这事可一点都不简单,虽然我才出去两天,还是
有些危险。出了事就逃,我说过总有办法解决,绝不会放你流浪街头的。”
以幽华说话惯有的简洁,如此不厌其烦地叮?实在稍嫌婆婆妈妈了些。
“我又要多几个朋友了吗?”辰巳问。
说者是不经意的玩笑语气,幽华却被这话煞停了脚步,她实在无法一笑置之。
“辰巳,对不起啊…”她只这么说。
“傻孩子,何必道歉呢?”若葵说:“你有你必须去作的事情,有你想保护的人,
如果不那样作可能会遗憾终生,那就去吧。”
“我相信你,也就相信你的决定。”辰巳说:“你不会乱杀人的。”
简单,却肯定,但这种信任往往最让人难以承受。
幽华觉得肩膀好沈,当她离去时,甚至惊讶自己居然飞得起来。
***
去了,回来了,赢了。
虽然实际上还未胜利,幽华已经预推出之后的种种变化,并抹去了敌人所有胜利
的可能,如果这样她父亲还输,只能说天意如此。
“虽然如此,为什么不看到最后呢?既然都来了…”爷爷问。
幽华却不答话,她陷入了一种难解的?闷,情况之严重,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这次她夺去了六个人的性命。
上次只杀了辰巳一个就解决了远比这次规模更大的动乱。动乱变小,杀的人却变
多,因为像辰巳那样的强者是极少的。他一个人就远胜这次的六个人,把散乱的
农民变成有纪律的组织,给他们胜利的希望及美好的远景,因为作得太好,所以
杀他一个就够了。
这次的情况却是混乱无比,像一盘新手的对奕,无论是叛乱军或讨伐军,布局都
是东一个洞、西一个坑,毫无章法可言。幽华光是把混乱的局势整理成可以控制
的场面就费尽了心力,最后终于选出了这六个比较关键的人物,却仍算不出拔掉
了他们之后,还要死多少人才能结束这次战争。
只知道应该会赢,但这样是远远不够的。
“我相信你的决定,你不会乱杀人的。”
辰巳的一句话,包含了没有说出口的约定。他不想听幽华道歉,是因为他相信她
的插手能让战争早点结束,虽然会杀人,却能救更多的人。对这个无声的约定她
也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因为那也是她说服自己的理由。
但现在,对战双方都看不清状况,也看不见这场战争结束的远景,只是??地戳
一下动一下,像两头盲眼的牛般撞来撞去,看谁先撞死谁,在幽华看来,这只是
愚蠢的玩命。
--如果我能主导这一切的话…她不禁这么想,然后越想越多,越想越完整。
如果她是那个下命令的人该多好啊,没有人比她对于战场全盘更?解了,如果能
把这盘棋全权交给她下,也许就能更快结束。她又想直接跑到营帐去找她父亲了。
“绝对不行。”紫音跟爷爷这时却是口径一致。
“此一时,彼一时,你父亲上次还未站稳脚步,才能容许你如此任性。”爷爷说:
“他好不容易因为胜利建立起自信心,正急欲证明实力,所以他不会听你说的。
若你出现,只会把一切搞得乱七八糟。”
“是吗?所以我最后还是只能杀人吗…”幽华笑:“既然如此…那时间也不用多,
两天就够了。”
“两天?”爷爷已经习惯幽华的天马行空,但听她这么说,下巴仍掉了下来。
“一天去,一天回,两天刚好。”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爷爷想起了中国的诗仙对于英雄侠客的描述,但幽华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英雄,眉眼间毫无英气,只有无奈与疲倦。虽然这表情只是一
现即隐,她转眼又是“天下没什么事难得倒我”的平静模样,爷爷却始终忘不了
那瞬间的倦怠,因为从那刻起,他暗暗发誓再也不拿儿子的生死去烦幽华了。
虽然他也知道,自己求不求幽华帮忙,与幽华要不要帮根本是两件事。事到如今,
即使他叫幽华不要去,也阻止不了她的脚步。
***
“当时已经太迟了吧…”爷爷说:“低估年轻人的可能性,忘了考虑他们敏感的
心情,是老人常犯的两大错误。她会变成现在这样,也许都是我的错吧…”
“恕我多言,但你太自抬身价了,老人家。”紫轻摇摺扇:“你也好,她父亲也
好,都只是在适当的时机推她一把,仅此而已。她的不凡早在收服死蝶的那一刻
已经确定了,之后路该怎么走,就算你们不推她,也会自然往那个方向去,那是
她的实力,也是她的愿望。”
爷爷颇为惊讶,这妖怪的思路清晰,剖析锐利,在在都让他想起以前的幽华,甚
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这样的角色跑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呢?
“别紧张,我只是个爱听故事的年轻妖怪而已。”紫说:“若你沈浸在自怜自伤
的罪恶感中而讲不出故事,我会很困扰的,所以才安慰你一下,请不要误会。”
“原来那是安慰啊…?”爷爷哑然失笑。
“好啦,快讲下去,然后呢?”紫催促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