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个盛大的月夜,而秀麻吕也不再能随意挑选他想要的时机来访。古琴只能映出极淡的银光,而仿佛为了填补那不足的空虚,秀麻吕完全不像要掩人耳目,一开始演奏便弹出了极为激越的声音。
是悲伤?是郁闷?表述不尽、欲说还休的情意,随着旋律的跌宕起伏,重复演奏的主题,不断环绕着,渐渐蓄积出惊人的能量。仿佛要将心中蓄积已久的愤懑一举倾吐,仿佛要藉此扰动起在光阴之湖积沈更深的千古忧愁。
这是壮士在月下的高歌。
他一边奏着,一边开始低声吟唱:
“徒呼来处无斯人耶?放长铗以狂歌。
却看归处有无明矣?行夜路无所惧。
悲夫!叹乎!
十年一剑托非人,千里孤魂晃悠悠。
电火光里分幽冥,随波逐流了此生。”
随着琴声越发昂扬,唱腔也随着越发沉郁,时而突然高亢,直接震撼听者胸口。
这并非精致的演出,却是原始而狂放,荒野、火光、浊酒、击剑啸歌,是属于那种场景的演出,但演奏者却能将那格格不入的场景重现于这花前月下的雅致庭院间,令每个观聆的人心神为之震慑、静默不语。
幽华虽静坐着,也难以遏止心旌撼动,紫音默默放下笛子,这不是她可以唱和的乐曲,不是她所熟悉的故事。但当一个纯粹的听众却是幸福的,只需沉浸在对方想告诉她的故事,而秀麻吕无疑是个极好的讲者。
随着那歌声,幽华忆起了之前白玉楼的调查中,关于这男人与侠客之道路决裂的时光片段。
那一夜,师徒大吵了一架。原因是有人死亡,虽不是与他们直接相关的人之死,却是毫无疑问的弱者死在恶霸的獠牙之下。徒弟急欲报复,却被师父严令阻止。
“现在还不是时候取他性命,还有重要的事需要借他的手完成。”师父如是说。
但徒弟实在无法忍受了。或许被近在眼前的血与尸体紧抓着他的心,也或许是他已忍受这种事情太久,这次他不再听命行事,两人爆发了漫长而激烈的争吵。
“为什么小奸小恶不妨随手除去,大恶人却不能任意杀?”师父皱眉道:“昼有昼之道理,夜有夜的规则,其人即使恶贯满盈,能镇住一众小妖小魔便有存在的价值,若从长远考量留之有益,那就不能杀。这道理你到现在还不懂吗?”
“我能懂,却不能接受!”徒弟说:“我们保护的是谁?是为了什么才冒死赴险?
又凭什么认定谁该死谁该活?要是连在眼前发生的死亡都无法为它争取公道,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我们奉行的难道只是苍白的正义吗?”
两人对峙争吵,直到再也无话好说,最后徒弟默默离开了。师父以为他回老家了,过一阵子,觉得他或许会冷静下来,还派辰巳去京城找过他,却怎么也找不到。
他就这么消失了两年多,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辰巳心想,或许侠客生涯也只是这年轻人中途暂留的一站而已吧。然后他想起他曾跟他提起的,那个他一直挂在心头,一得空闲便去寻找的,白发苍苍的女孩。
不知他是否去找她了呢?又找到了吗?
白玉楼侧只知道,两年多后他又回到京城,对之前失踪的岁月完全没任何解释,就这么担起“贵族少爷秀麻吕”的身份。但当官也没好好当,不时都会激怒比他官位更高的家伙。若不是爆发了白玉楼主之乱,而他风光地成了英雄,不知还得这么浮浮沉沈多少年呢。
他无疑是有才能,但理想却太高,以致于才能怎么也达不上他真正的理想。虽然用“志大才疏”或“眼高手低”形容他不尽公允,因为他确实做得到一些普通人难以达成的困难事情;但如果总是这样不高不低的,不管去哪里都安不下心,到哪里都留他不住。
这样的生活不是很可怜吗?他难道只是被自己心中的阴影追着跑吗?起身抗拒一切压迫的权威,偶有胜绩便停留,而败了就离去,在辗转流离间,为了小小的胜败而开心或失意,乃至一切麻木……天下之大,难道竟没有他能长久容身之处?
在他的狂歌与演奏中,幽华不自觉地将自己的心境与其重叠。她已习于在紫音的乐声中寻求慰藉,犹如寻求一个温暖的怀抱。但此刻,秀麻吕提供的并非慰藉,而是“理解”。两个无法在任何地方长久居住的人,理想太高而为其所困的人,两个同病相怜的人……没有言语却取代了深刻的交谈,没有眼泪却有真挚的感动。
她的内心领域,首次对着紫音以外的人敞开了。
而不知何时,乐曲已近尾声。秀麻吕俯身向琴,弹出最后几个声响。然后他缓缓地、召唤似地喊了声:“白玉楼主。”
而像是回应召唤般,幽华不自觉地抬头望向秀麻吕,后者双手据在琴身的两侧,俯身抬头,眼神锐利,姿态宛如一头准备猎食的猛禽。当两人目光交会的刹那,幽华突然发现自己已陷入了一个绝大的陷阱中。
在这一刻,猎人与猎物,首次穿透了重重迷雾,确认了彼此的身份。
她内心的惊骇震动难以形容,但从外表,乃至眼神的直接交会,却完全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她只是轻轻耸肩,像要抖去飘落肩头的灰尘,也像没有注意到秀麻吕刚刚说的那四个字般,平静地说:“……真是完美的演出呢。”
而秀麻吕也咧嘴笑了。森森白齿在月光下,令人想起野兽的獠牙。
那一刻实在发生得太突然、也太平静了。以致于除了幽华与秀麻吕两人外,包括紫音与白玉楼的幽灵们都还处于茫茫然的状态,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过了好一会,比较聪明的才注意到两人的表情不甚对劲,气氛也太过凝重。
与幽华熟悉的幽灵们惊讶地发现她脸上竟露出暗示杀意的微笑,再看看秀麻吕,把刚刚的前因后果想一下,这才渐渐恍然。
――……竟然,是这样吗!?
一切的一切,长达数个月的布局,都是为了此刻铺的路。
“……我想,我还是放不下你呢。”秀麻吕淡淡地说:“就像曾经跟你说过,自从一见就无法忘怀。只是我们的相识似乎不是从那天的意外开始,你给我的感觉是如此熟悉,仿佛在那天之前,我就已经认识你好久了。”
“……嗯,或许这就是缘分吧。”幽华也是一脸淡雅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却令周围的幽灵们不寒而栗:“尽管父亲大人已严令您不准进入这个家,但我想,什么也挡不住您吧?”
“如此深厚的缘分,确实是想拆也拆不散。只能说天命如此了。”秀麻吕微笑道:
“那么,西行寺家的小姐,你愿意接受我的追求吗?”
明明每一句都像情话,却可以说得如此挑衅,也是难得一见了。而幽华只是回以礼貌的笑容:“只要您愿意来访,无论何时我也欢迎。”
那笑容,让旁观的幽灵感叹:“这小子算是已经死啦。”
秀麻吕再不说话,起身,缓步走出幽华的视界之外。远方有些仆役骚动的声响,好像现在才下定决心前来驱赶他,而他早在那些声音接近前,便倏地消失踪影了。
“最后的最后……”爷爷说:“最可怕的敌人,终于现身了吗……?”
幽华嗯了一声。
“所以,之前的一切作态都只是为了博取你的信任,走进你的心门。”爷爷说:
“然后在你全然相信他的瞬间,便松懈了抵抗,被他探到了最关键的秘密……相当高招啊。你跟他都是精于算计的人,上回你骗他乖乖去吃那假饵以便脱身,这回他则算准了你的每一步并加以利用。小幽,这次你可输惨啦。”
空寂不满地说:“死老头,就一定要扮演讨人厌的角色到底吗?你以为幽华小姐不知道这些事情吗?还用你再多嘴惹人厌?”
爷爷相应不理,倒是幽华说了:“不,爷爷说得没错。这回真是被骗得惨了。若不能直率地承认这事实,只会让自己更手足无措而已。”
她搔搔头,又苦笑道:“我这些日子好像也太松懈了点。不过能有这么好的耐性,绕这么大的圈来探我的底,而且还成功了,除了称赞他做得漂亮外,实在没什么辩解的余地呢。”
“为什么不当场灭他的口呢?”若葵问。
“既然对方花这么多心思布局,又怎可能算不到这一步呢?”幽华说:“他敢去当那个在谋略中的饵,便是摆明不怕被吃了……如果吃了,反而可能更惨。”
“是说……这小子背后一定还有别人在撑腰?”爷爷说。
“只能确定他必定是倚靠着某人……或某事才敢这么做。我们目前所知太少,根本无法下任何判断。”幽华说:“若在谋略中布个饵看你吃或不吃,选错了才可能中计,那是下等的谋略。像他这种等级的谋士,至少也会做到‘无论吃不吃,总之都得中计’,才算是够水准。”
“……真难缠呢。”若葵感叹。
“所以,我们一定要看清他的布局,才能设法击破。在那之前……什么话都不必提。”
爷爷皱着眉头。
“或者……我们就直接离开京城,是否也可以呢?”紫音出其不意地轻声说道:“他应该不会想到我们早就准备离开了吧?如此一来……”
“现在情势已大不相同。可怕的家伙都已经杀到门前啦。”爷爷瞪眼道:“现在撒手离去,这边就根本没有能够对付他的角色,放任他随意动手,西行寺家可能整个被拆成碎片、流落四方咧。”
不只爷爷,其他幽灵也一脸不痛快,显然不认同这种形同落荒而逃的方案。毕竟除了幽华,他们还没有被任何人类耍着玩的经验。人界的活人对他们就像棋盘上的棋子任其摆放,他们不知不觉已习惯了这种思考模式。
在这种氛围下,紫音也不敢再说下去。
至于幽华,倒不觉得紫音的提案太过胆小或保守。毕竟她原本就是实用重于一切的个性,如果逃跑可以省掉一堆麻烦又没副作用,她当然也能接受,甚至会觉得对方花这么多心力抓她,她却一逃就没事,可说是很划算的买卖了。
而且她觉得爷爷太高估秀麻吕对西行寺家的危险性。爷爷始终把这个家摆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又亲眼见过秀麻吕搞破坏有多轻易又多有效率,才认为放他去是很危险的。但幽华很怀疑如果她消失后,秀麻吕还会对西行寺家有兴趣吗?
玩游戏总得有相当的对手才有斗志。如果找不到好对手,却硬要拖个明知其不敌的人来玩弄,这只能说是吃太饱撑着,或对凌虐对手的兴致已经胜过对游戏本身的兴致了。至少幽华自己是没有这种嗜好,而她觉得秀麻吕也是一样的。
但在这种氛围下,她也说不出“撤退”这个命令。
虽无视自己被神话的现象,她仍很了解白玉楼的凝聚力确实是维系在自己身上。
因为相信她可以做到他们做不到的事,他们才死心塌地地跟随。在这种情况下,若没有很好的理由,她是不被允许撤退的。比如像现在,还未曾在敌对的态势下交过手,只知道被对方耍了些小手段骗了。如果轻易打退堂鼓,对团队士气确是很大的斫伤。
……尽管正面对决这种事情,用嘴巴说永远比实际做起来容易太多就是了。
幽华明明知道对方不是好耍的角色,会选择在此刻摊牌,一定早已准备好了厉害后着,而自己现在才开始已是慢了一步,落入下风了;也知道硬拼根本没有必要,最简单、不会出错的对策其实就像紫音说的:掉头就跑;更知道如果自己决定与秀麻吕硬拼,好不容易才安心下来的紫音又会开始担忧得睡不好……但现在就是无法后退了。她说服不了爷爷,说服不了白玉楼的其他幽灵。而且她对秀麻吕的理解主要也是来自他给她的印象,而那很可能已经不准确了。秀麻吕看似行事很有格调,但怎么知道如果她真的逃走,而他被逼急了,会不会用卑鄙的手段,比如折磨她的家人,来逼迫她现身呢?
――……还是排除不了最糟糕的可能性吗……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打违逆心意的仗了。幽华在心中默默向紫音道了歉,对幽灵们说:
“动手吧!照白玉楼的方法。”
幽灵们眼睛闪闪发亮,虽然没有欢呼,显然很高兴又有事情可忙。而紫音的反应则未知,幽华根本不敢转头看她。
“辰巳,你没问题吗?”幽华确认。
“……那次对师父都撑过去了,这次更没问题。”辰巳苦笑道。
“很好,这次白玉楼在京城方面的耳目还是由你领军。”幽华说:“我要知道他从平息‘白玉楼主之乱’后,所有的动作:跟谁会过面、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情,任何细节可能都很重要。”
辰巳点头同意。
“……可能会遇到难以想像的障碍。”幽华说:“他与阴阳寮有深厚的合作关系,意味着我们或许会首次被迫与真正的咒术师团体对上,而那是我们之前尽力避免招惹的一股势力,所以只能委托经验老到的你们。请务必步步为营,绝对不能反被对方先捉到把柄。比以前困难很多倍也别气馁,那都是正常的,回来一起设法突破就是了。”
辰巳点头,已在考虑要采取的手段了。
“至于空寂大师……”幽华说:“请你与旗下幽灵从熟悉的京城幽灵们口中探风声,主要为了探知阴阳寮的动向。我想知道近几个月内阴阳寮有没有主动接触过京城的幽灵们?又说过什么话?这都可能暗示着秀麻吕的意图。”
“我了解了……”空寂说。
“左大臣大人……”幽华说:“一般你与旗下幽灵都是做幕后筹画,但这次可能得改为外出工作了。”
“随着对手不同,作法也得不同嘛。我当然同意。”左大臣说:“但您刚刚已将京城的人界交给辰巳调查,而京城的幽灵界则是空寂负责接触,那我们又该往何处去呢?莫非我们要调查的对象不在城里?”
“不愧是左大臣大人,猜得没错。”幽华说:“这线索可能很重要,但也很难找,基本上我是不敢期望真能找到。但你与旗下幽灵向来以创造力丰富著称,而这正需要创造力才可能在看似绝望处另辟蹊径。所以才会请你们设法。”
“您就别吊胃口了,直说无妨。”
“我想知道秀麻吕在少年时一直寻找的那位‘白发苍苍的女孩子’是什么来头?
而他为何要找她?最后又找到了没有?这几个问题可能藏着重要的关键。”
左大臣没有花过心思在秀麻吕身上,于是花了些时间了解所谓“白发苍苍的女孩”
扮演的角色。
“听起来,这就是关于这男人的过去,唯一的不明之处嘛。”他总结道。
“嗯。”
“这块遗落的过去片段,真的那么重要吗?”他质疑。
“可能很重要,也可能不重要。在了解之前是无法决定的。”幽华说:“会让我觉得可能重要的原因是:他加入赤焰之鬼一派的原因之一正是为了寻找那女孩,而他离去之后又没直接回老家,推测很可能是继续在找她了。如果推测为真,则这谜样的少女竟然牵制了他整个少年时期的行动,是否有情爱之外的重要原因才会让他这么做呢?这是我必须厘清的一点。”
“这么说起来……似乎有些道理。”左大臣慢条斯理地说:“但……我想之前辰巳兄他们没有查下去,是有原因的吧。”
“嗯,可供追查的线索,几乎等于没有。”辰巳说:“我们试图追踪秀麻吕失踪的那两年去过哪里。但要在人烟罕至的深山野岭追踪一个人曾去过哪,比在京城这种地方要困难太多了。而且关于那女孩的资料又实在太少……”
“了解了,反正幽华小姐也说过不敢期待我们真能找到嘛……”左大臣说:“我只能承诺会尽力找寻以前没有试过的方法。等会再与辰巳兄详谈之前调查的细节,好吗?”
“当然没问题。”
白玉楼全体动起来了,但幽华还是免不了不好的感觉。
幽灵组织白玉楼是一把她精心研制的武器,能应付超大规模的场面,洞悉并操弄权力流动与走势。就像一柄巨大的隐形长剑,幽华手执剑柄,便能挥向名为国家或天下的巨兽,任意削除或形塑其样貌,一直以来都非常趁手。但如果对象不再是那么大的东西,而仅仅是一个人,这柄太过巨大的剑还能发挥其效用吗?
所谓杀鸡焉用牛刀,兵刃不趁手可不只造成不便而已,正确与错误的选择间可能便是性命交关。巨大的武器破坏力强,但弱点就是速度快不了,而现在她更已经慢了对方一步,但她却还是得用它去对付秀麻吕?非得这么做不可吗……?
似乎是呢。因为他已经在白玉楼幽灵们面前公然对她挑衅了,这也形同是对全体白玉楼的幽灵挑衅。从这个意义上看,这也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了。因为危及西行寺家,所以是爷爷的事,因为危及白玉楼的威信,所以是全体幽灵的事,而不是她,幽华,一人的事。
幽华不禁烦躁了起来。因为这种手法正是她最擅长的,用各种谋略从暗中捆绑、绊住对方,逼其失去重心、失去自己的步调,进而输得莫名其妙。她有不少关键时刻,都是用这种手段赢了比她力量更强或占有更优势地位的对手。
但这次主客却易位了,她成了那个被捆绑、失去节奏的人。虽然她看起来比对方占有压倒性优势,之前多次的经验早已告诉她,在胜负的世界中这种优势根本是自我安慰而已。用对谋略便可能在一瞬间扭转局势,让优劣易位。何况对方也还没有翻开他手中所有的牌。
――……简直像在跟自己对决呢。可能的话,真想逃跑啊。
先让对方的所有谋略失去着力点,而争取到的宝贵时间便能用来探对方的底牌。
这是最符合她个性的选项了……如果,胜负只是她一个人的事,她就会这么做吧。
――别再想了。她提醒自己。
想也没用,既然已经决定了,抱怨也没意义,只能在现有的基础上寻找出路了。
话说,优势也不是没有。白玉楼的情报优势仍在,只要看清对方布局,游戏就算结束了;换言之时间已被限定,正在倒数,秀麻吕若无法在白玉楼查明他布局前先夺取关键胜利,他便输了。秀麻吕唯一的优势就是快幽华一步,若失去这一步之先,便是任人宰割的局面。他没有任何犯错空间。
而幽华的状况虽看似宽裕,其实也相当紧迫。对手未知的杀着随时都可能出现,强弱消长,或许只在一眨眼间。
幽华叹口气,现在也只能等了。等幽灵们的结果传来,或等待对手会如何攻击。
这两种行动她都不喜欢,却又别无他法。
秀麻吕也没有浪费时间。与白玉楼正式宣战的隔天,他赫然出现在幽华最料不到他会出现的地方。
他竟然直闯西行寺家,而且拜访的对象是幽华父亲。
白玉楼现在全军出动,只剩极少数的幽灵留守。所以当幽华听到骚动而派遣死蝶去一探究竟时,他们已经见到面了。
虽然幽华很惊讶,最惊讶的应该还是幽华的父亲,看到自己几天前才刚说过“见到他就要他的命”的小子漫不在乎地出现在面前,仓促间根本燃不起之前怒气,只能楞楞地看着他。
“中将大人。”秀麻吕微笑道:“我希望您能允许把女儿许配给我。”
当白玉楼的幽灵们得到消息回来时,秀麻吕已经离开了。
“……那小子。”爷爷不可思议。“他到底……”
“嗯。”幽华说:“……父亲大人完全被他耍着玩了呢。”
那过程幽华简直不忍详述,面对父亲愤怒低吼着吐出一连串的控诉,秀麻吕只是淡淡地说:“那些纯属子虚乌有,我根本没做过伤害西行寺家的事情。”
“你……如今竟然还敢……”
“您,大概是听某人告诉您的吧。”秀麻吕说:“真不像您呢,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您以前在战场上那明快而正确的决断力,莫非都随着这几年和平时光消磨殆尽了吗?”
“你……”幽华父亲不怒反笑:“竟然还敢一副不知死活的嘴脸,以为像之前那样装神弄鬼就能唬得过我吗?你大概还不知道是谁将你的行径说给我听的吧。”
“如果认识我这么多年,却还这么小看我,那便很遗憾了呢。”秀麻吕两眼微眯:
“我敢出现在这里,当然是因为我‘已经知道是谁跟您说了那些话’啊。”
“……!!”
“他会那么跟您说,是因为之前我跟他有一点‘小误会’。”秀麻吕说:“而当我得知您已视我如敌人,便开始思索是谁可能给您这种错误印象,想通后一切也就迎刃而解。现在我已经跟他解释过,而他也接受了我说的话,承认是他弄错了。
还跟我说:找时间一定会向您分说明白。”
幽华父亲一时怔住了。
“原本今天便想带他与您见面,一次说个清楚,无奈他最近有很多事要忙呢……他的工作总是有做不完的繁文缛节,又是不能外出又是不能做啥的,麻烦得要命。”
秀麻吕笑道:“而您也知道我的缺点就是沈不住气,老是放着一个误会梗在那边我会很难过,所以就先来找您了。”
幽华父亲保持沉默,显然不知道该不该信他。
“……如果对我的话还有怀疑,不如现在就跟我一起去拜访他吧。他今天不宜外出,却不禁止会客。您也很清楚吧?”
“……听你这么说,好像真有这么回事似的。”
“当然是真的,我怎么可能会害您呢?”秀麻吕说话的态度像一条甜言蜜语的蛇:
“既然我没有背叛您,也就没有失去娶您女儿的资格了吧?”
“等……等等,关于这个……还……”
“还需从长计议?只怕情况已不允许如此悠闲了喔。”秀麻吕叹口气:“我原本也是想要慢慢来,事缓则圆嘛,但却发生了如此不幸的插曲。会发生这种误会我打从心底感到遗憾,想必为府上带来了很多不必要的伤害吧?”
“啊……”
“至少确定的是尊夫人应该不会太好过。听说她越来越郁郁寡欢了呢。”秀麻吕诚恳地说:“人闷久了会生病的,必须尽快抒解那道绑在心中的结才行,而那可不允许等待啊。”
“但……”
“而且,恕我直言,您出京城休养的日子,虽还未定,却也迫在眉睫了呢。您若离开京城,尊夫人会暂时失去她所有的倚靠,意味着家族内的万事操烦已经直逼眼前,这是否也是造成郁结的根源之一呢?”
秀麻吕盯着幽华父亲,而后者咬牙沉思片刻,只能承认:“……或许,是吧。”
“所以,为了尊夫人的身体健康着想,尽速敲定令千金的终身大事难道不是最佳的万全之计吗?您眼前所有的问题,都将立刻得到满意的解决。”
“……是。”幽华父亲承认,神色烦恼。
“不愧是中将大人,能做出如此明快的决断,令人佩服不已。”秀麻吕微笑道。
“等……等一下。”幽华父亲说:“但你确定?恕我这么说,但这绝非谦虚之词。
她确实不是很适合你的对象……更不会是什么贤妻良母……”
“关于这个,就不劳您操心了呢,中将大人。”秀麻吕笑了笑,神情却很认真:
“我可以跟您保证,我完全了解她是什么样的角色。就是因为了解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我认为我治得了她。您懂我的意思吗?”
秀麻吕的惊人说服力在此展露无遗,少少几句,份量却很重。幽华父亲连回话的余地都没有,沉默中又带着一丝心虚,满心想拒绝却开不了口,就冲着那“完全了解”四字,与秀麻吕自信满满的说话态度。
――……他到底了解了什么?应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虽说“那个意思”,但若反问他“哪个意思?”他一定又支支吾吾地开不了口。
因为那一直属于他心中最幽暗的那一块,既对于幽华的异能抱持期待,却又不敢正视的那一块。而秀麻吕却一枪扎扎实实地钉了上去,进而封住了他所有辩解的空间。
于是他只能颓然地保持无言。
“既然如此,我明日会再带那位好友来访,澄清误会的同时,也敲定诸般细节。
这烦请您转告尊夫人一声,我想她会很乐意出席的。”
“……啊。”
幽华父亲沉默半晌,咕哝了一声,而秀麻吕就当这是答应了,又笑着说些场面话,便告辞离去了。
“……婚约。”爷爷难以置信。
“一番软硬兼施,连哄带骗还暗中威胁,父亲大人当然招架不住。”幽华说。
“威胁?”
“他先说‘了解我是什么样的角色’,还开玩笑似地加一句‘治得了我’。这两句已经足够让父亲大人惊疑不定了。”幽华说:“然后又提到母亲大人,说明天会来拜访,请她一起出席,这不就等于暗示了要是敢拒绝,他就在母亲大人面前把一切掀开来?”
“啊……!!”
“虽然暗示得够隐约,心虚的人就听得出别有意涵了。”幽华冷笑:“若是堂而皇之的指控,父亲大人反而会抵死否认,甚至立刻将他逐出去吧。但就是这样不撕破脸,似有意而无意地诱导,只要顺着他似乎就会没事,反之则可能一切完蛋。
虽然他说话始终彬彬有礼,却句句是外软内硬的威胁。”
“所以,你父亲是无从拒绝的。”爷爷说。
“是。而身为当事人的我,按惯例反而对于自己的婚约毫无决定权,连参与意见的权力都没有。看来这一步又会被他强迫拿下了。”幽华说。
“……但,明知道你是白玉楼主,他为什么还要订这个婚约呢?”
“设定游戏的截止时间啊。”幽华说:“原本游戏的结束是掌握在我们手中,在白玉楼查明他的布局之后就结束了。但若加上这个变化,就变成了一场考验我们‘是否能在限期内击破他布局’的游戏。如果无法做到,婚约一旦成立,他成为西行寺家一份子的事实已无从改变,要对他动手就变得更加困难。而且拖越晚,他的地位越牢固,阻碍就越多。”
“相反地,他却不受这种限制,可以在任意时机发动他想要的攻击。”爷爷说:
“等于是挟制你家人逼你就范嘛。又一层束缚,嗯?”
“令人讨厌的风格啊。”幽华苦笑。
“那预估的婚期……会是什么时候?”辰巳问。
“我请紫音去查问过了,最近适合嫁娶的好日子,是三天之后。”幽华说。
“不可能这么快吧!?”
“不可能他也会设法弄成可能,不然怎么能达到逼迫我们的目的呢?”幽华说:
“我们必须做出最坏打算,但不能心乱。总之,目前的进度怎么样了呢?”
幽灵们唔了一声,面有难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