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恩威

三月底，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鲁中昌中午酒足饭饱后，站在阳台上，望着明媚阳光下姹紫嫣红的月季、君子兰、栀子花，闻着轻风送来的清香，心里舒坦极了。经过一番努力攻关，天桥、安全生产指挥中心已开工，一套新综采支架四月份到货。一季度产量、成本等经济技术指标预计都可完成或超额完成，具体数字明天党政联席会总工程师、总经济师汇报即见分晓。

一肩挑四个月来，开始一个月是忙些，有些压力，等思路一出，工作一定，局面一稳，倒不觉得太忙。自己只管几个系统领导，协调之间关系，督促一下大事，掌控住就行了，其它琐事对口处理。一星期下个井到重点工程看看，闲暇到职工生活区转转了解点民情，自悠自在。当官得认准自己的位置，一把手吗，就是协调、平衡。如果胡子眉毛一把抓，岂不累晕，自讨苦吃！官越大，直管的越少，国家总统只要管好国防、外交、内务、财政大臣就行了。哪还能事必恭亲？

这两个月按照自己的思路，基本都如意，只是生活服务起色不大，职工仍然意见不小。上个月抽出一天时间转了食堂、澡塘、旅馆化宿舍、公共活动场所、职工家属区等处，在职工大食堂，中午吃饭的聊聊无几，悄悄一问吃饭的职工，放下筷子就埋怨菜不对味，品种少，价格高。看售饭的两个窗口，摆着两三样菜，两个服务员象霜打似的。到井下食堂，烧饼里夹的不是粉肠就是白叽叽的肥猪肉，窗口附近被倒掉的肥肉满地都是。问买馍的井下工咋把肉倒了？他们抱怨没食欲，粘得咽不下去，瘦肉都让食堂内部或当官的吃了。问炊事员怎么不把肥的瘦的掺着卖，再用葱蒜，酱油把肉卤制后再往馍里放，炊事员埋怨管理员出库肥肉多，瘦肉少，酱油刚刚用完，没来及领。澡塘没有实行先淋后浴，池子里的黑水骚腥刺鼻。矿后两个花园里扔得尽是垃圾，玩耍的儿童大小便都拉里面。只有旅馆化宿舍还算干净，家属区勉强看得过去。

回来之后，当即找到江林，把上述问题讲了，责成他限期整改，一周见效，20天基本改变面貌。江林头点得如捣蒜，满口应承。昨天，又到几个地方看了，除花园卫生稍好外，食堂、澡塘边照旧。这个老东西，再干一年，到退职年龄，看来是要得过且过，糊弄人了。可是，你这样做，职工却抱怨我，影响的是全矿，我要担主责，岂可放任？明天党政联席会上，我得再敲打一下。

翌日上午，鲁中昌主持党政联席会，首先让马四虎汇报原煤产量、开拓进尺完成情况。马四虎拢了一下略显白发的背头，照着表格操着北方略艮口音念道：“一季度无忌矿产量万吨，其中回采产量万吨，青年矿产量万吨。开拓进尺……”鲁中昌打断他的话：“稍等，你再念一遍产量。”马四虎重念一遍。鲁中昌问：“矿产量，其中回采产量加青年矿产量等于吗？”“啊，掘进煤没加上。”马四虎汇报前没仔细看计划科提供的表格，显得有些慌。鲁中昌问：“把掘进煤加上又等多少？”马四虎掏出计算器点了几下，“啊，概念弄错了，以前周矿长习惯这样汇报。”鲁中昌有些恼火：“上个月就给你说，把大矿产量含回采产量、掘进煤算一块，青年矿产量算一块，两块加起来是无忌矿总产量，怎么这个月还这样弄？我不看表也知道大数，回采产量43万，掘进煤3万，青年矿4万，全矿总产量50万。连这个都摆弄不清！”马四虎满脸通红，“下次按你的意思汇报。”“下次已是第三次了！冯总接着说吧。”

冯克把经营指标念了，各系统矿长简要总结一季度工作，提出4月和三季度打算。江林也按套路说了。鲁中昌问他：“上个月给你说了后勤系统存在的问题，让你20天改变面貌。截止昨天，近一个月了，食堂、澡塘怎么会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江林皱着眉头，“鲁矿长，以前给你汇报过，食堂、澡塘对‘八五三’政策意见大，部分人闹情绪，怎么做工作效果都不明显。”鲁中昌说：“食堂职工矿上支付了80%工资，水电煤免费供应，房子不掏房租，也不交各种费用。怎么就搞不好呢？街面上的小饭馆一间铺面每月房租加管理费、卫生费五六百元，水电煤自己掏钱，没人给他贴一分钱，生意红红火火，小两口开一间饭馆供养几个孩子的开销，还有盈余。首发和他们比，我矿食堂的条件不优越吗？怎么还叫苦、闹情绪？就不看自己的工作是咋干的？就如早餐吧，大部分职工都在街头买，还不是好吃花样多呗。大食堂早餐只有油条、稀饭，就不能把摊子摆到大门口，做些煎包、蒸包、菜角、米线、热干面、糊辣汤、豆腐脑之类的？与小饭馆比质量、比花样？我们还有卫生条件、饮食环境等优势，怎么会比不过他们？关键还是有靠头，没有断奶绝粮，逼上梁山吗？”

江林叹道：“这道理给食堂干部职工讲过多次了，他们认为自己的身份是正式工人，只给矿上好的单位职工比，不和做生意的小饭馆比。”鲁中昌说：“身份决定观念，看来铁饭碗是不好啊！江矿长，你给他们开会做工作，今后企业职工要全改为合同制，逐步划小核算单位，自负盈亏，挣多多开，挣不来矿上不补。但干不好不行，谁不愿意干或消极怠工，就让下岗，内部待业，只发生活费。再不行，找几个坏典型解除合同。这三天你让食堂的饭摊摆在大门两侧，花样多点，试一下，我不信比不过小饭馆。”江林叹口气：“试一下呗。”

鲁中昌稍后肯定了一季度生产经营取得的成效，提出二季度工作安排，鼓励几句散会。

回到办公室，鲁中昌想，现在社会上传“58岁现象”，江林57岁，就这难那怕，工作推不动了。马四虎这几年对工程也不尽心，仍旧墨守陈规，对优化工程布局心中没数，现场处理工程技术问题也无良策，虽没做过废巷道，但对工程进度中可能出现地质变化预测不够，判断不准，出现了新情况只能被动应付，费工费时费财费物。如去年综采二分队出现的大断层，影响出煤十几万吨，加煤质损失近千万。马四虎作为总工程师，事先不能采取避开措施，事发也提不出最佳处理意见，只能让综机硬割岩石，不知用坏多少综机配件？虽然此事造成周信和调离，自己因此一肩挑，但客观地讲，马四虎应负主要技术责任。现在呢？连产量几个数字，小学生加减法都弄得糊里糊涂，上个月提示一次，这个月还照旧。整天操的啥心？啊，我听计划科的人说，前两个月，他不断召集工程技术人员上报一年一评比的科技研究项目呢。编个项目名称，找点理由，套点成效，一般都能被局或矿评上，奖金几百元到上千元不等。前年无忌矿的工程技术科研项目，十几项主要获奖的几乎都挂有他的大名，这样无论是实际搞工程技术项目的人还是挂名的马四虎都是双盈：马四虎是局评比组成员、矿评比组组长，挂上他好歹都能评上，双方皆名利双收。据说马四虎一年仅得此奖金数千元呢。他对所谓的科技回报乐此不疲，让他到计划处争取点工程资金却一筹莫展。象这样内不能专，外不能联，沽名钓誉，只图圈钱的人要他何用？白占关键位置。

三天后，鲁中昌吃过早饭象往常散步一样来到矿后大食堂，依旧冷冷清清，没有任何变化。他扭头拐回，气冲冲地回到办公室，骂道：“尽***占着茅厕不拉屎！”于是暗下决心：不破不立，一把手没有权威岂能服众？更换江林、马四虎，选年青有为的上来，做到恩威并重，这又不需要和同级商量，拿出稿纸写道：

关于调整无忌矿部分干部的报告

矿务局：

无忌矿分管后勤副矿长江林今年已57岁，工作不积极，管理不到位，致使无忌矿后勤管理滞后，尤其是食堂、澡塘服务质量下降，职工意见很大。经再三督促，仍无改进，建议免去其副矿长职务，由无忌矿分管安全的副总工程师魏延申接任（魏延申简历附后）。

无忌矿总工程师马四虎不钻研本职业务，工程设计得不到优化，现场处理工程技术问题不力，不适应继续担任总工程师，建议将马四虎调离无忌矿，由总工程师办公室主任乔方接任（乔方简历附后）。

当否，请指示。

无忌矿矿长、党委书记鲁中昌。

推荐这两名年青人，事先都无接此职的要求。魏延申责任心强，管理大胆，去年春节象征性地到家里拜望过自己。乔方精通工程技术，思路清晰，多次陪自己下井，无论走到哪个角落，都会把地质构造、设计原理解释得清清楚楚，并没登过自己家门。但现在是用人之际，树威望之时，振雄风所需，必用真才实学之人，暂把亲疏关系搁置一边。

鲁中昌通知常倪成把魏延申、乔方的简历送来，下午乘车将报告送往局干部处，向处长何俊说明情况，请求及时调整并暂时保密。

此间，皮带队书记褚德恩到办公室找到鲁中昌，向他诉说家庭苦处：自己三个女儿，均已成年，都学习不好，考不上学。矿上近些年不招收女工，全在家闲着，时常闹气。自己当基层干部20多年，平时只顾工作，回家见到女儿就觉惭愧，向邹矿长反映几次解决不了，考虑再三，请鲁矿长想想办法。鲁中昌想，要体现恩威并重，就要给有代表性的人办些切身利益的好事、大事。让全矿干部职工知道，干好工作得益，干不好受损。于是让褚德恩回去安心工作，自己尽力而为。

鲁中昌立即把劳资科长宗会义喊来，问近两年有无企业“自然减员”招工指标剩余，宗会义告诉他，只有一个，是前年一因公死亡职工，其子年龄太小未顶替。鲁中昌立即指示，先让褚德恩的女儿顶上，以后工亡子女到年龄再想其他办法解决。当月即把褚德恩的大女儿招工。褚德恩送礼感谢，鲁中昌坚辞不受，并严肃地告诉他：“只要一心一意干工作，后顾之忧我尽全力解决。”此事不久传开，不少人夸鲁中昌讲义气。

一天，鲁中昌嗓子痛，打电话让矿医院送些清火药。医院党支部书记金维扬笑盈盈地亲自送上门。鲁中昌问了几句医院情况，“最近外边住院的重病号多吗？”“退离休干部多些，都是慢情老年病。只有澡塘服务队队长程实吾心肌梗塞严重点，需做搭桥手术。目前矿务局医院还做不了，往北京层层转院十分麻烦，要紧的是心脏搭桥需十几万元现款，一来咱矿去年赤字，拿这笔钱吃力，二来自费部分加规定不报销的贵重药也得好几万，他本人也拿不出这么多钱。他家属找我和江矿长几次了，没啥好办法，只得先在矿务局医院呆着。”鲁中昌想起自己刚一肩挑那几天，得知程实吾患急病，他匆匆赶到医院看望，因当时太忙了，只是安慰几句，草草安排一下，即赶回矿上。近几个月忙得竟把这事忘了，便正色对金维扬说：“老程在采煤队干了几十年，是无忌矿的功臣。对这样的人，我们要不惜代价救他的命，你马上给他联系转院，矿上再困难也要拿现金给他治，自费的几万元，可以发动全矿干部捐款。”金维扬心里一惊：鲁矿长这么重情义！？

在四月上旬召开的政工倒会、生产平衡调度会上，鲁中昌亲自参加并动员大家捐款，他动情地重述着：“程实吾在炮采队最艰苦的环境中工作了近30年，当队长十几年，如老黄牛一样辛勤耕耘了一辈子。他是无忌矿的功臣，是无忌矿艰苦创业的缩影，他的吃苦耐劳精神是无忌矿重振雄风的希望！现在，我们的楷模得了重病，我们不去救他谁救他？我们不帮他谁帮他？我们无忌矿无论经济再困难，也要挤出这十几万现金让他进京做心脏搭桥手术。同时，我们的党员、领导干部要拿出百倍的关怀，献出炙热爱心，来帮助我们的好干部度过难关！”鲁中昌的动员赢得热烈的掌声和赞叹，程实吾得知后感动得掉了泪。鲁中昌事后思忖：投入十几万不知能赢回多少倍？全矿人心用多少钱能凝聚起来？“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啊！”

此后不久，无忌矿开安全办公会，中午在外边转悠的鲁中昌直接到了中型会议室，看表距开会时间还有10多分钟，便与提前到会的十几名科长闲聊。这时，经营科副科长申小吉拿着一份向中煤总公司申报无忌矿节能先进单位材料让鲁中昌审阅签字，鲁中昌大致翻看简短内容，正要签字，见材料后落款处署着平原省锷峰市锷峰矿务局无忌矿，便说：“应按隶属关系写成中煤总公司锷峰局无忌矿”。申小吉解释：“以前报材料都是这样署的。”鲁中昌大声问：“以前煤炭部不是改为中煤总公司了吗？”申小吉白瘦的长脸也红了，大声辩解：“企业管理书上要求按地域署。”鲁中昌没想到这个年青人竟在这么多科长面前这样放肆，大声斥责：“你只会搬书吗？不睁眼看看给谁报的材料？你去吧！”未签名把材料推给申小吉，申小吉出了会议室。鲁中昌转脸对秘书余设来说：“打电话让常倪成过来。”话音刚落，参加会议的常倪成就跨进门。鲁中昌黑着脸对他说：“你安排申小吉到井下好好锻练锻练！这样的素质在机关当副科长能行吗？”众人瞪大眼睛，怨申小吉不该当众犯上。

翌日，一向聪明、文笔较好的申小吉被安排到瓦斯监测队任副队长。他后悔当时不知怎么昏了头，抱怨在场的科长们没有提示他一下或借故把他喊出去。

申小吉一事在无忌矿科级干部中迅即传扬，一干部嗟叹道：

口祸

司马诤谏刑加身，纪昀巧言主欢心。

不顾情势抒已见，伤体辱面含激愤。

察颜观色表忠心，伸腰开怀为黎民。

自古权威莫强犯，失言一句入地人。

翌日，矿务局办公室通知无忌矿，班子成员下午集中，副局长田庆文有要事告知。鲁中昌召集党政班子成员在党委小会议室等候，3时左右，田庆文到来，先将江林、马四虎分别喊到临近党委会议室的江林办公室，每人谈了几分钟，即到党委会议室宣布：根据工作需要，局党政决定：免去江林无忌矿副矿长职务，改任调研员，马四虎调矿务局安全监察处任主任工程师，魏延申任无忌矿副矿长，乔方任无忌矿总工程师。要求班子成员加强团结，尽心工作，完成矿务局下达的各项任务。

田庆文让江林讲几句，平时和颜的江林脸变得青白，低声说：“我在无忌矿工作了近20年，掏心窝子讲，总是尽心尽力，虽然不象生产系统那样每月的成绩有数字摆着，但这些年后勤服务硬件变化大家有目共睹。至于现在食堂澡塘职工闹情绪倒致服务质量暂时下降，是大气候和政策因素等多方面原因造成的。现在对后勤服务搞“八五三”，其他系统不搞，工资按级别全拿，后勤职工会没意见吗？他们收入下降，我嘴都磨破了，咋说都是软抵硬抗。再说，职工大食堂就餐职工不多，这不是无忌矿一家，我出去了解过，全局80%的职工食堂都是冷冷清清。”

江林略顿一下，继续说：“就我个人来说，自我约束还是严的，我的几个孩子都在本矿工作，全是工人，存款至今没超过四位数。矿务局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留七不留八，我今年刚满57岁，算个例外吧。”

众人低头不语，只有邹新喜稍撇了一下嘴，心想：这老家伙精过头犯糊涂了，发点牢骚大家理解，你说存款不超四位数是懵信球哩！别说建房回扣，单分房时职工给你送的红包也不只四位数。真有意思！

田庆文让马四虎讲几句。马四虎略方的脸上双目发红，“我说几句吧，我在无忌矿工作十几年，对无忌矿的人、一草一木都很有感情！这次离开，心里十分难过！”说着掏出手绢擦泪，“但是，我调走也对，要不，乔方怎么能上来？他是个很不错的干部……”

江林、马四虎讲话时，鲁中昌神态严肃，一言不发，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不太合适，直到两人讲完，田庆文欲站起离开时，他淡淡地说：“散会”。面带微笑送走田庆文。

随后，鲁中昌把江林、马四虎分别喊到自己办公室，问他们有什么要求。江林只说他把副矿长办公室腾出来，在办公楼另找一间办公室，以便调研员工作。鲁中昌爽快答应。马四虎提出把给矿级干部配置、价值3000多元的子母电话机（俗称“二哥大”）带走，让一亲属调做财务工作。鲁中昌当场也答应了，心里却说：开会总以党员自居，谈话总掏心窝子，这两件事掏的是真心窝子。这人……

鲁中昌对最近做人的文章颇为满意，嘴里念道：

干好工作在用人，舍取时机把握准。

思威并重凝聚力，运用之妙存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