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总是比一个人容易度过,吃了东西,梓颜练了一会步法,银面人腾跃于山间采回不少野果,很快天色便暗了下来。
谷中夜雾渐起,寒气来袭,梓颜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冷了?”银面人问一声,声音虽然还是很生涩,但明显带上了关切之情。他将火拨得更旺:“颜儿先别练了,为师知道你很用功,还是过来坐下。”
梓颜一想也是,便过去火边,盘膝坐了,又开始练内功。
银面人喉间似溢出一声轻笑,也不说什么。
梓颜调息了一会,忽觉前方隐隐有风雷之声,睁开眼一看,师父竟正在舞剑。
月光自崖上洒下来,映着薄雾,谷中犹似仙境。而他白袍迎风猎猎,剑光如银龙飞腾于九天之上,剑势凌厉却不失飘逸,身姿优美却不失刚健,跃起在山壁上那一抹影子恍如仙人,叫梓颜看得呆了。
他以世外仙姿震撼了梓颜,犹自不知,腾跃到更高处,剑走龙蛇,竟然以内力在山壁上刻划起来。一时,空中火花四溅,月色昏暗,他又飞得有些远,梓颜看了半天也没看清楚他刻的是什么。刻完收剑在身后,他缠着一条藤蔓在空中悠悠晃动,似乎盯着自己刻的东西出了会神。半晌,似翩然从天的而降的神仙,踏月落于梓颜身前。
梓颜心中没来由地一动,有什么东西似乎撞到了她的心口。
他看着梓颜:“练完了?”
梓颜点点头:“师父刚才刻了什么在上面?”
他沉默片刻,只道:“回屋吧”
两人一前一后往木屋方向走,离火堆越远,光线越是昏暗,梓颜不小心一个趔趄,银面人轻轻伸手一揽,梓颜就跌到了他怀里。一股带着青草香的男儿气息钻入鼻端,梓颜来不及多想,他已抱着她飞身而起,眨眼落到木屋的台阶上。他这才将她放到地上,道:“我去点灯。”伸手在木屋门前取了一盏挂在墙上的灯笼去了。
梓颜伸手摸了摸脸,竟然滚烫一片。
银面人很快便已经回来,手上的白纱灯笼已经点亮,夜光中,他的眸光明亮如星子。
梓颜忙走进屋内,一眼看到床,她忽然才想起,这屋里只有一张床。
银面人将灯笼放到木桌上,自怀里掏出野果来,递给梓颜。
梓颜接过一个果子,有些忐忑地到桌前坐下。
室内灯火朦胧,气氛一时莫名其妙地暧昧起来。梓颜忽然很羡慕他戴着面具,不用怕被别人看到脸上的神色。
银面人也坐下来,打破沉默:“时辰还早,颜儿不困吧?”
梓颜低着头道:“嗯,不困。要是师父困了,你睡床,我……打坐。”
银面人低低地笑了一声,问:“你会下棋么?”
梓颜点点头,看了看,道:“可这里没棋盘。”
“没有棋盘?你等着。”银面人说完就闪出了门。
梓颜很是奇怪,过了一会,他自外面回来,居然装了一大木盆的沙子进来,取开桌上物事,将沙子平铺在桌面上。
铺好沙子,他就伸指在桌面上划起来。
梓颜低头一看,他画的是长长的一条条直线,瞬间明白过来,原来他是在画棋盘。
这画直线也是门学问,他手上并没有尺子,线条却画得笔直,而且每条线的距离几乎都是一摸一样。
梓颜自问要画成这样,自己完全做不到,不由佩服地看他一眼。
他很专注,长睫丝毫不抖,片刻就抬头道:“好了我以圆圈代替白子,你用叉叉作黑子,吃掉的棋子就抹去,咱们落子无悔。”
梓颜看着那横十九道竖十九道的棋盘,伸出玉指在星位上一、二、三、四,一口气画了四个叉叉,道:“你是师父,徒儿执黑先行,师父让我四子。”
银面人眸光如水银泄地倾注在她身上,道:“岂有此理”却也不跟她争执,便待下子。
梓颜又画下个叉叉,道:“黑子先行。”
银面人无语:“让子还要你先行?”
梓颜一脸这就是道理的表情。
银面人再次让步,待她叉叉画完后才开始画圈圈。
其实梓颜猜得没有错,虽然他让了四子,这盘棋走到最后,圈圈方还是大胜。
梓颜不服,道:“再来一局,师父让我九子。”
银面人道:“以前孔老夫子说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为师是不赞同的。”他一边说一边将沙子抹平了,重新又画了个棋盘。
梓颜玉面刹那间红了,忽然道:“师父都扯出这么大一个名目来打压女子,徒儿这次就不要师父让,我先走就行了。”
银面人道:“嗯,看不出来颜儿志气这么大”
梓颜哼了一声,开始落子,下了几手,银面人就发觉了她的赖皮。
她下的是模仿棋,第一手就占了天元的位置,后面不管银面人走到哪她就跟到哪,而且她本来棋下得也马马虎虎,所以缠得对方一个眼也做不了——当然,她自己也没做成眼。
银面人看着她摇摇头,眼里都是笑意,慢慢画着圈圈,梓颜就严阵以待地跟着叉叉。直到双方几乎画满了棋盘,眼见谁也赢不了谁,梓颜狡狯地笑起来。
梓颜笑得得意,银面人却道:“你再看看”
她就仔细看这盘棋,看了半天,终于看出了门道,原来师父的圈圈,在棋盘上走了“无赖”两个大字,她还浑然不觉。
“师父”梓颜大嗔,站起身来。
银面人忍了笑,道:“好啦天色也不早,不如我们早些休息。”
梓颜看着洁白的锦被,很是犹豫:“那师父,您睡床。”
银面人道:“颜儿是女孩子,自该睡床。”
梓颜喜:“那多谢师父了。”
银面人语不惊人死不休:“谢什么?为师也睡床。”
梓颜瞪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常言道,人间私语,天闻如雷,暗室欺心,神目如电。颜儿是信不过为师,还是信不过自己呢?”
梓颜发现师父到底是师父,她一直觉得自己算得上是伶牙俐齿,可这师父说起道理来,明明当中大有问题,却叫人无可反驳。她想了想,还是道:“那师父先安寝吧,我还不困,再练练功。”
银面人居然也不推辞,径自跨到床上,躺到里侧,一只手枕在头下面,道:“早些灭了灯,否则明日就没油了。”给梓颜留出大半张床来。片刻,他的呼吸声就均匀地传来,似乎已经睡着了。
梓颜哪敢去睡,于是吹熄了灯,坐在凳子上,打坐了一会,静不下心来。她寻思是今日练得太多的缘故,于是作罢,便托着腮趴在桌上发愣。
此时月光已不能照到谷中,四周漆黑一片,外面偶然有秋虫将死的鸣叫声,梓颜想了一会回去怎么跟司礼监解释,渐渐也觉发困,只是夜来木屋中也挡不住寒气,她这里迷迷糊糊趴在桌上就是睡不安稳。
朦胧中,似乎有人拿软软的东西将她裹了,然后热力便源源地传了过来。
梓颜做了个梦。
梦里,是草长莺飞的江南,美丽的西湖边,一个白衣男子分花拂柳而来。
他的脸总是看不清楚,只觉得他像一个天神。
他陪着她一起在湖上泛舟,一起登上高峰看日出,一起吟诗作对品笛轻歌……
她累了,他就轻轻抱着她腾云驾雾睡到了白云之间。她依偎着他的胸膛,但觉这里好温暖……
梓颜醒过来的时候,一张银色的脸近在眼前,她吓了一大跳,劈面就打过去。
银面人往后一仰,道:“真是恩将仇报,为师不但救了你的性命,夜里还让你当作火炉取暖,一醒来就想翻脸?”
梓颜忙一骨碌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睡到了床上。好在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并没有太失礼的地方。她望着银面人的眼睛问:“是师父把我弄上床的?”说完,发觉这话有歧义,脸儿立刻红得像六月榴花。
银面人眼里满是笑意:“是你自己爬上床的,不但爬上床,夜里还死命抱着为师,挣也挣不脱。”
“你撒谎”梓颜嗔怒,她从来没听丫头说她有梦游的习惯。
“你就当我抱你上床好了,难道夜里拼命抱着我的人不是你吗?”银面人眼神坚定帝看着她。
梓颜想起那个梦,自己也有些疑惑了,期期艾艾地道:“师……父,就算是我……我也是不知道的,您既然醒着,就该推开我啊。”
“一个人睡着冷,既然你抱着我,我也舒服,为什么要推开你?”银面人似乎理直气壮。
梓颜微恼道:“师父不是说不可以暗室欺心?”
“我什么时候说过?”
“原来师父才是无赖”梓颜羞怒地跑出去。
银面人走出来站在木屋门前看她要做什么。
梓颜跑出来自然无处可去,只是跑到溪边捡起小石头不停扔进去。
银面人突然纵过去,一把揽了她的腰就腾空而起。
梓颜吓得失声大叫,却见他抱着她抓住山上垂下拉的藤蔓,像荡秋千一样荡到老远再换一条,离地足有十丈,梓颜紧抱了他的腰大叫:“放我下去”
银面人不理会,依旧带着她在半空中飞纵:“别叫早上起来,为师叫你锻炼锻炼”
“无赖这哪是师父做的事放……啊”梓颜骂着无赖,觉得明明叫着师父,心里却很难将他当作师父。
空中的游戏对于梓颜来说,其实是新鲜而刺激的,银面人既不放,她也就不叫了,从他怀里开始偷偷向外窥视,到后来张开双臂像鸟儿一样飞翔,风灌进她的头发、眼睛、鼻子,到最后,她终于“咯咯”笑起来。
“好玩吗?”他在她耳边低语。
梓颜想说好玩,猛然间想起自己的身份,突然就不再笑了,道:“快放我下去”
银面人听她的语气很认真,便带着她缓缓落了下来,轻声问:“怎么了?”
梓颜抬头看他,问道:“师父救我的时候可知道我的身份?”
银面人愣了一下,缓缓摇头。
梓颜道:“我已是有夫之妇,外子系太子太师长子林清献。”
银面人闷声问:“为何要提这个?”
梓颜盯着他的眼睛:“你……你一直会是颜儿的师父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