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颜猛然想起提昨夜方与师父提到过朱才人的事,皇帝今夜就发难了。
她的眼前浮现行宫中古怪的双喜、离奇出现的蒙面人以及总是戴着面具却对她暧昧难明的师父……还有回宫后皇帝的遮掩和回护……这一切联系在一起,叫她一时有如醍醐灌顶又难以接受,怔忪半晌,立刻出门向皇帝的寝宫奔去。
秀英低唤着:“夫人夫人”打灯追了上来。
楚仲逸走到宫门前,看着她疾行而去的背影,满脸都是无奈之色,片刻,见有宫女从殿内出来,叹了口气,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影泉宫与氤氲阁虽只有一墙之隔,但距离宫门还是有些路径的。梓颜憋着一股怒气,也不管花枝拂面,寒露湿衣,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巍峨的宫门前。
宫门紧闭,里面灯火通明,悄无声息,也不知是什么情形,梓颜的怒气微微被理智压下,一时犹豫着不敢冒然上前去叩门。
如果她想到的是真的,银面人就是皇帝,那么敲门进去还有些道理。如若万一不是,这样深夜前来惊扰圣驾,皇帝怪罪起来,可不是小事。
秀英气喘吁吁地追到她身后,已急得带了哭音,哀求道:“夫人快随奴婢回去吧在宫里,一不小心就是个死,千万莫为了别人的事冒险啊啊”
梓颜被她哭得冷静下来,心想:“要救朱姐姐,莫说皇上不是师父,若就是了,我也造次不得,还须忍耐为是。”这么一想,她就对秀英道:“你且回去,一切由我自己承担。”
秀英见她态度甚是坚决,也无可奈何,想想终究是明哲保身要紧,说声:“姑娘自重。”匆忙就走了。
梓颜这才省起自己的外衣还披在身上,遂将衣服穿戴整齐,理了理云鬓,轻轻上前叩响宫门。
门“吱呀”一声就开了,一个年轻的宫监惊异地打量着她:“深夜来此,也不怕惊了圣驾?”
“劳烦公公通禀,文氏求见皇上。”梓颜道。
那太监有些不耐烦地道:“你是哪个宫的?不懂规矩吗?皇上是还未就寝,但是夜已深了,奴才不敢为您通禀。”
梓颜作色道:“洪公公在吗?速速请他出来。”
那太监稍一犹豫,见她神色凛然,又点名叫洪修,想是有些来历,便进去了。
不一会,洪修出来,衣帽齐整,显然之前并没有睡觉,他看见梓颜,肥肉又笑得挤成一团:“唷这大半夜的,什么风把姑娘给吹来了?”
梓颜道:“奴家有事要面见圣上,劳烦公公带我进去。”
洪修笑道:“甚是不巧啊,适才皇上刚刚吩咐下来,今晚谁来了都不见。姑娘有事,明日再说吧。”
梓颜气恼道:“那劳烦公公进去禀告,若皇上不见我,我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了。”
洪修一怔,道:“这不是要挟皇上吗?姑娘胆子也忒大了”
梓颜便直挺挺地跪在宫门前。
洪修回身进宫,脸上露出得色,心道:“爱跪就让她跪个够,现今皇上正在气头上,想是管她不得,我偏就不传这话”
洪修既打定主意不回,到了殿上,便躬身立在一角,作一闷葫芦。
圣聪帝在灯火通明的大殿上来回踱步,周身隐隐携着压抑的怒气,殿上还跪了几个小太监,都是伏地不作声。
洪修暗暗觉得自己聪明,不料想,皇帝走着走着,突然抓起龙案上一个东西就丢了过来,不偏不倚打中他的额头,顿时令他吓得跪了下来。那东西掉在地上,碎成两半,墨汁溅了一地,是皇帝用的一方名贵砚台,。虽然他没用内力,洪修的额上还是剧痛,缓缓流下液体,也不知道是血还是墨汁。
“该死的东西长本事了啊,这么冷的天还真把她关在外面了,进来敢不回?”皇帝咆哮起来。
洪修没料到皇帝是为了这个生气,肠子都悔青了,心里骂自己没眼力劲,忙称:“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连滚带爬地出了殿。
梓颜再看见洪修时,他一身墨汁淋漓,甚是狼狈,恭恭敬敬地请她进去。皇帝想必是雷霆震怒,她心中不由也七上八下起来。
进殿,一如既往地跪拜,圣聪帝背对梓颜,挥手让余人都退下。
皇帝也并没有让梓颜平身,梓颜就长身端然跪着。
“深夜来见朕,你想说什么?”皇帝回过身。
梓颜不怕死地注视着圣聪帝的眼睛,这双眼如夜空星海,幽深而璀璨,看着她时似湖面掠过阵阵微风,带起丝丝涟漪。即使此刻他没有戴面具,没有穿白袍,她也认得那是师父的眼睛——世上不会有两个人具备一摸一样的眼神她忽然苦笑叫道:“师父”
圣聪帝一震,依旧看着她,也不否认,缓缓道:“你冰雪聪明,毕竟是猜到了,此刻是想以徒儿的身份来劝我?”
梓颜听他自称“我”,松了一口气,道:“是陛下既如此用心良苦,可否听颜儿一言?”
“你想说什么?”
“求陛下饶他们不死,放他们出宫吧”梓颜恳切地望着他。
“你不必多说”圣聪帝忽然就到了她面前,把她从地上拎起来——那个动作,确实只能叫作“拎”,他揽住她的腰,迫使她的面容近在咫尺,道:“我不想听任何道理,只想知道,你这样半夜闯进我的宫中,全是为朱才人来的么?”
梓颜不能退缩,也难以回答他这个两难的问题。此情此景,她若说全为朱才人来的,只怕就激怒了他,要说为他来的,那朱才人如何是好?她只能带着乞求的神情看着他。
圣聪帝的眸光忽然更加幽暗了,他的唇没有预兆地覆了下来,亲上她软濡的嘴唇。梓颜本能地想躲闪,头已被他牢牢控制在掌中。他在碰到梓颜的唇瓣时浑身似乎微微一震,接着便不满足于浅尝即止,而是霸道地撬开她的牙齿去捕捉她的丁香小舌。
在那须臾之间,梓颜脑中一片空白,旋即渐渐回复了清明,使尽全力推他。怎奈他的手臂如同精钢所铸,任梓颜如何推打,都是纹丝不动,将她紧紧圈在怀中。梓颜只得紧闭了眼用力向左右别开脸。
片刻,圣聪帝忽然将她放开,有些自嘲地笑:“朕从未对一个女子如此难以割舍,你还是丝毫不动心?”
“求陛下放过他们……”梓颜不回答他的问话,又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求情的机会,道:“陛下也知情感一事难以抑制,却不能原谅他们吗?”
“你真的丝毫没有动心?”圣聪帝离开她远些,不理她的求情,面上阴云密布,声音已带上冰寒。
梓颜听他口气有些变化,心里暗道天威难测,随即又想起他竟然不惜设下计谋,扮作银面人来接近她,对一个骄傲的皇帝来说,已经是非常不易,确实叫她心里很感动,故此口气也软了,道:“陛下,若我此时未嫁,不敢说会不会动心。但既已是罗敷有夫,陛下怎可叫我罔顾伦常,行非礼之事?我若是那样的女子,陛下又何必对我另眼相看难道朱才人与寒统领的生死,定要与我的贞洁相提并论吗?”
“他们该死。”圣聪帝只说出这四个字。
梓颜道:“若不是我太相信师父,有什么话都坦诚相告,他们不会死,至少不会今夜死。皇上要处置他们,我本没有置喙的权利,只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会叫我此生难安。”
圣聪帝英眉蹙到了一起,这颜儿算是聪明绝顶,她来为朱才人求情,不说他们情有可原或者替他们砌辞申辩,现在把罪责引咎到自己身上,赌的就是他会不忍——不是赌他不忍杀人,只是赌他不忍伤她
这小小丫头,竟让他进退不能。
想起她天真浪漫地叫他师父,他颓然一挥手:“回去吧,朕知道你伶牙俐齿,勿须再多说,朕不逼你。”
“皇上”梓颜还想再说。
皇帝却阻止了她,道:“朱才人于朕来说,尚不及你的一颦一笑。朕更加讨厌的是寒雀的背叛”
梓颜闻言,知道多说无益,退后两步,伏地连连叩首。
圣聪帝心里抽痛,背过身不再看她:“朕想要你的心,所以会让他们出宫,一切都会如你所愿。”
皇帝的语音已恢复平静,听不出他是什么情绪。梓颜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会答应,让她有些不敢相信,但是他既已这么说了,她只能道:“明日我可否相送他们?”
谁知圣聪帝还是平静地道:“好。”
梓颜自此,再也不能多说什么,也不敢再留下去,只道:“多谢皇上,夜已深了,奴婢告退。”
圣聪帝听任她从容拜退,没有阻止。半晌,方回身看着殿门外黑魆魆的暗夜,自语道:“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有夫之妇当真可恼”举掌轻击了两下。
梁上落下一个暗卫,跪地道:“皇上”
圣聪帝从袖中取出一个虎形符递给他,声音冷硬得像锤子敲打在没有回声的冰面上:“传命前军都督府左右都督,按符中所写之计,杀了经历司经历林清献。”
“遵旨。”蒙面的暗卫接过皇帝手上的虎符,单掌在地上一按,便穿梁而去。
门外,洪修和两个小太监离得近,俱已听见皇帝的命令。那两个小太监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洪修却是猛地一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