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蕾暂时进入沉默状态,试图组织语言语言。
“灼烧痕迹吗。”简·阿尔法德正反复默念乔安娜方才所道术语。现在无论是证人还是公诉人,仿佛都在试图掩饰内心的惊讶。
伊琳娜此刻实为故作镇静的姿态。只不过她依旧保持着按兵不动的模样,给人对辩词毫无动摇的感觉。这并非是她冷静时的表情,和以往不同,伊琳娜虽然没有对此做出丝毫反应,但恰恰相反,她与葛蕾都同时进行着一个小动作:她们正颤抖地咬住了下唇,神情写满了不甘。
如此面色,自然也出卖了两人真正的心情。
——猜中了。目击见众人脸色煞白的乔安娜自豪地握拳,情绪再度高涨。
以她向来的辩护经验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某种意义上,人只有心情达到最为复杂的极点,便会物极必反,最终成为像伊琳娜这般面无表情。
愕然、困惑、犹豫和不安,无法对自己的心境做出准确的判断时,直到最终,就会因紧张而变得木讷。
“我赌对了……”乔安娜默念。子弹的距离衰减与灼烧痕迹——这就是真正能够颠覆案件的辩词。
证人之所以老早便掩盖了法医记录里的信息,是因为这段信息的内容,极有可能揭露某个真相。
在短时间的深思熟虑后,简·阿尔法德疑似有所恍悟。
她又一次挪动了话筒,朝向了乔安娜的方向,“本庭认为,辩方律师的这段发言具有采纳价值。关于受害人伤口的‘灼烧程度’一言,确实有可能解释案件的实施过程。”
伊琳娜愣神,“阿尔法德法官……?”
“证人,请就辩护方的提议进行作证。”
“可是,伊琳娜检察……!”
“没办法了。罢了,按照正常的流程走就对了。”她不安地怀抱双手,笑得异常苦涩,“有罪就是有罪,不论如何出招,我照样有办法驳倒对方的观点。”
这次,轮到了伊琳娜在虚张声势。察觉到控方表情里复数情感后,乔安娜反而可以这么肯定。
说来或许有些讽刺,到了这一刻,她竟然才能够些许体会伊琳娜的心境。
简从容地看向了辩护席,“那么,还证人回答辩方律师的询问。”
“了解。本人一定会对受害人身上的弹孔问题、进行严肃作证。”葛蕾振振有词之余,却也显得无可奈何。
乔安娜再次从辩护席跨步到了法庭正前方,与证人席只有两步之隔。
“法医小姐,尽管我现在没法对死者的尸体做出详细的检查,但我建议你不要用拙劣的谎言隐瞒事实。你应该知道做伪证的严重性吧?”
“我知道的,有过法律知识储备的我不会不清楚这一点。”
“知道就好。那么我就开始第一个问题:请简单描述一下灼烧痕迹具体是指什么?”
葛蕾清了清嗓子,神情庄重地应答:
“受害人上身弹孔处的皮肤有机质,会因高温的关系出现了碳化痕迹。这就是人的肉体组织高温后为什么会烧焦的原理。”
“可以,优秀。”乔安娜赞许地点头。
“正如律师小姐之前所说,受到枪击而死亡的受害人,中弹部位的皮肤和内脏都会出现深浅不一的烧伤。法医会经过这一特征进行相关记录,判断受害人身前是被人从近距离枪杀、还是远距离枪杀。”
“不错,葛蕾医生是一位优秀的法官,我相信你在做尸检的时候,应该也是记录了这一段信息的。”
“这个嘛……”
“所以为什么原本的报告上没有这段说辞?”
“……可能是当时忘了吧。人偶尔还是会因疏忽犯错。”
“不、不对……你太不可能会个健忘的人。我可以断言,目前法庭上的这份《法医记录》绝对是删减版。”
“别那么咄咄逼人了,就算你现在让我交出完整版,我也没有办法嘛。”葛蕾尽可能地表现出了一副难地的模样。不过乔安娜自然很清楚她话里的虚实。
说起来,如果要对充满大量文字和图片的报告做出删减,应该也是在成品文件的基础上进行改动吧?在葛蕾进行答复的途中,乔安娜无意间记起了这档子事。
……话说如果这次也猜得没错,那么《法医记录》的完整版绝对还留在计算机网络里的某处。乔安娜突然灵机一动,很是欣慰地在内心给自己鼓了掌。
她当即做出了抉择。
“诸位书记官!”她果断地望向了合议庭,“刑侦科电脑里的资料,能够用法院的权限调出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要求,女书记官思索了半秒:“理论上是可行的,国家安全局有一台专属的服务器,记录大大小小的刑事案件报告,专供法庭使用。”
“能调出本案的在线文档吗?辩方打算核对证人的发言……”
“可以,不过需要申请,可能花一点时间。”正当书记官准备敲打键盘的时机,某位陪审员再次做出了发言。
乔安娜不屑地扬起嘴角;“如果这样证物能够对审理有帮助,我相信各位应该不会吝啬这点时间。”
伊琳娜不满地望向了乔安娜的方向,眼里似乎在说“哪有这么多破事”。而察觉到对方视线地乔安娜自然也在刹那间回瞪了回去,一股毫不退缩的气焰。
无论如何谁来拖延和劝解,我都要看到更新后的尸检报告。这一点辩护方绝不退让。这是身为律师的乔安娜,毅然的神情里在向在座各位所传达的话。
“好了!”直到数秒后,葛蕾才不耐地拍打起了证人席的护栏,终结了法庭中央的沉默。她继而又尴尬地笑了笑,并朝伊琳娜轻轻挥了挥手,示意辩控方赶快停止这样冷战。
“我知道了,我说!我说就行了。没必要那么麻烦,我也不想沾染《伪证罪》,大家直接听我讲就好了!”葛蕾难得地红起了脸,用力拽起了话筒。
乔安娜淡然地补充说:“……我希望你能明白,葛医生,你的所有发言都将作为本案的供证,希望你能严肃对待。”
“是、是!”
“那么,受害人身体的伤口是什么情况?”
“……死者受到烧伤并损坏的皮肤组织,只分布在弹孔外围。灼烧口的最大直径、也只有5.3毫米。”
葛蕾眯着眼,搓着拇指与食指,大致比了一下。
“5.3?……这不只有半厘米吗!”乔安娜一惊,当即反问。
“嗯,只有半厘米。”
她急忙在散开的证据纸张上轻滑双指,并脑内模拟出了子弹穿过肉体的情景。
“这种专业数据我也不是太清楚……我问你,要多远的距离才能造成这样的伤口?”
“跟子弹所属的枪支有关。”配合着肢体动作,葛蕾侃侃而谈,“子弹的射速和穿透力,跟弹壳的侵彻面积以及枪械的推力都直接挂钩。”
射速、穿透力……?
像是意识到了何种重点,乔安娜愕然往后稍了两步。这是她在刹那间顿悟的表现,慌乱中却又在萌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欣喜。
“我直接问重点!”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她果断地直视起了葛蕾,“被告的配枪在五米内能造成灼烧程度是怎样的?”
“这个……”葛蕾悄悄地瞥了一眼伊琳娜。然而,她的目光立马被人给捕捉到了。
“正眼看我!”
“是、是!”
乔安娜明白葛蕾的脸上浮现的……那种害怕秘密会露陷的纠结神色。
而伊琳娜自然也一声不吭,既没有理会葛蕾的眼神,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众人共同迎来了新一轮的沉默。
“……五米内的伤口,烧伤度绝对比这要狠……”思索的间隙中,葛蕾喃喃道。
“会这要狠……?等等,这么说……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好、好的。”
“警局里应该会有各类枪伤的详细数据。证人,请根据你多年来的解剖经验判断,你认为要造成半厘米的灼烧伤口,从哪里开枪最为合适?”
面对乔安娜在一惊一乍中展现的万丈气焰,以往不动如山的葛蕾如今在冷静之余,也只好向对方俯首称臣。
“五米外、是五十米内,凶器内的7.62毫米子弹就是这个数据。”她淡淡地说。
葛蕾简而有力的证言,即刻深深地录入了她的脑中。
闻言之后的乔安娜,在一阵长舒后,终得豁然开朗。
“这样一来……被告人索菲娅·莱幸巴赫就不可能开枪了!”
她激动地拍着桌子。此话一出,寂静的法庭当场迎来了一阵躁动。
同时全场都冒出了“啊”的质疑声,简·阿尔法德只得敲鼓喊出肃静。
“肃静!”
简也理解躁动的根源,拼命地加以阻止。同一时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象起了当时的案发场景。
五米,是被告与受害人最理想的站距。
受害人头朝方向的五米外,就是玄关,以及走廊外的监控区域。
警方和公诉人早已证实过那里不可能有人开枪。
所以,答案自然而然是……
“我反对!”伊琳娜迅速抬手。
“你又瞎反对什么?”
“律师,恕我冒昧地问一句:这就是你的全部辩词?”
“现在这么重要的时刻,控方竟然还在做无意义的挑衅?这明明是很关键的证词!”
“……这、是、不、可、能、的。”
“……什么?”
伊琳娜一字一句,直言不讳,“我之所以这么肯定,理由有二;其一,枪支通过消音器可以降低弹壳的热度,五米内的开枪者,照样可以对死者造成不明显的灼烧伤口。其二,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半径五十米内,除了被告外,没有找到可机会开枪的第二人。”
控方的说辞不带任何犹豫,似乎早就因预料到了这一刻的到来而做好了准备。
“……原来如此。”
至于乔安娜,则是受到诉词的影响而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她慢悠悠地回到了辩护席,双肘撑到了木桌上,重新打理着当下的证据。
伊琳娜追问道:“阁下还有什么反驳意见吗?”
“有……关于意见,我就问你一点。”
“请讲”
“控方可以对发言负责吗?”
“负责?我当然可以这么做。我、伊琳娜检察官,将对自己的发言全权负责。”
很好……凌冽的目光闪过,乔安娜回到了辩护席,盛气凌人地直视着伊琳娜。
“我反对!”
也不知辩方哪来的自信用这种锋芒毕露的神色瞪着控方席位。面对这样的疑问,伊琳娜照旧环视全场。
“别死撑了,当下的证据根本无法解释我以上所提到的两种情况。”控方继续傲然的姿态,仿佛在彰显胜利者的姿态。
辩护方律师、一定还是虚张声势!伊琳娜心想,并可以如此肯定。
乔安娜察觉到了伊琳娜的进攻已然比先前还要强烈。并且她甚至还隐约察觉到,对方一直以来……似乎在刻意回避死者的烧伤问题。
虽然只是她的直觉。
假如这才是伊琳娜不断回驳辩词的理由那么……突破口也肯定在这里。
乔安娜翻着一页又一页的证据文件,皱着眉头在纸上勾着红线,睿智的双眼如幽潭。
“证据是不行的,但是,控方在庭审初期给出的诉词可以驳倒当下的情况。”紧皱的眉头逐渐松开,乔安娜自信满满地在半空中甩动着某份纸张。
“那是……我的诉词?”
“我来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她一脸愉悦地应道,“首先消音器的说法绝对错误的。除了消音器外,被告添加了任何外置装置给枪支加以改造,这种理由也肯定不可能。看看这份诉词里的声明——”
伊琳娜跟着愣神两秒。直到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位置,才彻底地惊喊出了声:“……糟糕!难道是!”
“‘监控设备中,有记录一记响亮的枪声’……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伊琳娜检察官!”
伊琳娜振奋地瞪大了双眸,全身跟着当即一软,吃力瘫倒回了控席上。
尽管如今她的脸上没有更多复杂的神色,但很显然——她也完全动摇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混账!”
“为了确认枪声出自被告的配枪!你可是让阿尔法德副局长亲自来做过坚定啊!”
“本庭……记得这段话。”简思索了一番上午的庭审内容后,赞同地点头,“本庭判定本次——辩方发言有效。”
“综上所述,请你记起放错自己说得那句话:控方会对自己的发言全权负责。请你重复一遍!”
“好啊!那问你……你能解释第二点吗?!”伊琳娜没有一丝犹豫,照旧游刃有余地应对乔安娜,并将之前所言抛之脑后,“半径五十米内,除被告外,警方没有找到有机会开枪的第二人!”
“我也正想着这件事。”
“街道彼岸有人能够看到酒店25楼里的现场,警方也逐一排查过!如果你不能解释这一点,被告依然脱不了谋杀嫌疑!”
“事实上,通过刚刚的论证就能证明开枪的第三者存在……事到如今,你的诉词已经被我驳倒了,伊琳娜检察官。”
“第三者第三者……”她再次瞪着乔安娜,神色很是飞扬跋扈,“别废话了辩方律师!你有本事、就先给我证明第三者的存在可能!”
“那我说,我可以呢?”她颐指气使地正起头,“我说我可以找到凶手,你信吗?”
“……什么?”
“绝不是装腔作势!”
对她而言,这是绝对是胸有成竹的说辞。
乔安娜之所以敢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怒斥公堂,除了本身信任自己的推理,便是另一个绝对不能不提的细节。
那就是伊琳娜的反应。她一直都注视着公诉人,并且深知对方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所以——
当某人特别重视某件事物时,该事物在被人提及的刹那,人的目光便会不经意间集中过去。
这是一种本能。
然而在伊琳娜与自己在后续庭审中,每当谈及真凶时,她的目光——都从未看向过被告席的索菲娅。
“你有什么根据吗?!”
“我当然有。”乔安娜既答。
每当说到凶手的话题,那边的眼神就不知转移到了何处。乔安娜明白了伊琳娜这个举动的意思。
……控方并没有发自真心的将被告当做真凶。于是她才坚定地断言:真凶——绝对另有其人。
“但我需要一点时间。”
“律师,请不要做无意义的事!”
无论接下来要受到怎样的白眼,她还是鼓足了勇气,向所有参与庭审的相关人员大声说出了心里话。
“辩方申请休庭调查。”
“休庭?你还真有胆子!”
“辩方目的只有一个,很简单……我要用决定性的证据、彻底推翻控方的起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