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妮塔看着镜中的自己,那是一张即使绷着脸都十分甜美的面容,如此纯洁、如此脆弱……但她喜欢这样的自己,不是因为她生来就天真的个性,而是因为她已经有了所需的勇气,去面对那些真实世界里的一切黑暗。
现在,她是一位极受孩子们喜爱的老师,因为她总能讲出让学生们痴迷的故事。她也热爱这种生活方式,因为孩子们的笑声使她感到舒服,从他们身上,她看到了自己曾有过的那些纯真。
早出晚归的单身生活,可以让任何有梦想的年轻人开始厌倦人生,但阿妮塔却很享受这种平静。
一早,她收拾好行装,坐上那辆小巧可爱的甲壳虫,打开收音机,沉醉在约翰列侬《imagine》的美妙旋律中。她开车到学校要一个多小时,身边人都不理解她为什么不搬到近一些的地方住,可她是真的享受一个人的驾驶乐趣。波尔多的乡间小路,总是让她十分着迷,有时她会打开车棚,让新鲜的气流吹打在脸颊。
这种似乎独属于她的生活,却被突然打断了……
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路边,她不自觉地皱起了秀眉。把车停到路边后,看着那人脸上露出的自信微笑,她一时有些糊涂,问道:“你是住在这里吗?”
那人问:“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昨天不是说,你住在城区吗?”阿妮塔感觉脑子有点不够用:“你怎么又出现在这里?”
格雷看了看身后,有些窘迫地笑了笑,说:“我真的这样说了吗?不好意思,其实我刚在这里买了房子,但竟然忘了把车开过来。”他停顿了下,弯下腰手臂搭在车顶,说:“介意再送我一次吗?”
阿妮塔犹豫了片刻,说:“好吧,进来吧。”
“谢谢,你真是太好了。”格雷打开车门,坐了进来。
汽车启动后,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好。昨天,阿妮塔以为分别后就不会再见到这个陌生男子,所以一路上聊了很多有趣的话题,可现在却不知怎么开口。格雷似乎也遇到了相似的难题,他几次想要说什么,却还是刚张口又退却了。
终于,当两人都有些被这种太长时间的沉默吓到的时候,他深吸了口气,说道:“阿妮塔,对不起,我对你说了个谎。”
“哦,是吗?”一个念头浮上了她的心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我这辈子对女人撒了无数的慌,可只有对你,我才会有愧疚心,这真的很神奇。”格雷的话使阿妮塔吃了一惊,她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格雷,踩着油门的脚也松了下来。
格雷说道:“我骗了你,我没有在那里买房,我只是想要重新见到你……”
阿妮塔突然踩了刹车,她看也不看格雷,说:“你下车。”
“阿妮塔,你听我解释,我真的不是疯子……”
阿妮塔继续说:“快下车。”
“我说真的,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真的,我对别人说谎话说一辈子了,从来没有自己承认的。我是真的……”
阿妮塔扭过头,双眼瞪着格雷,说:“我让你下车!”
格雷走到了车门外,他做着最后的努力:“求你了,至少把我送到市区好吗?”
阿妮塔故意哼了一声,踩下油门,绝尘而去。格雷在车后追了几步,一边大声吼着:“我会每天在这条路上等你的,直到你原谅我为止!”
阿妮塔当然听到了格雷的喊叫,可她现在正在气头上,决定再也不去理会那个疯子了。
在阿妮塔的心中,格雷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还是不错的——他既相貌英俊,又幽默善谈,至少不会让阿妮塔感到讨厌。这种印象,在经过第二次怪异的相遇后,变成了完全的负面——他淫乱下作,且口无遮拦。因为这种厌恶,当格雷第三次出现在路边,满怀期望地向她招手时,她没有停下,而是把油门踩到了底。
其实,格雷的过错也不至于使阿妮塔一直生气,但不知为什么,阿妮塔对他的厌恶一天比一天加深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每次她驾车驶过格雷身边,她都感觉到一种报复的快感,也许是报复他出言不逊,也许是报复他自以为是地侵入了自己有序的生活中来。
而格雷并未像阿妮塔想象的那样很快地放弃自己的誓言,他坚持不懈地出现在两人第一次偶遇的地方,每次都满怀期盼她能够停下车来。无论刮风下雨,他始终出现在那个熟悉的位置,朝阿妮塔不懈地挥着手,直到看不见她为止。
不知何时开始,格雷想到了一个滑稽的点子。每次见到阿妮塔经过,他都会举起一面写着标语的牌子。至于牌子上的内容,阿妮塔一开始还会内心抵触地故意不去在意,可渐渐地,她看到那些标语后也会会心一笑。
“这是第87天,我的公主,我还在等你呢!”
“天似乎有些冷了,我的心都冻住了,可它又突然跳了,因为我又看到了你。”
“如果你再抛弃我,那我保证……你明天还会见到我丑恶的嘴脸。”
“美女,能搭个车吗?我要去阿妮塔的心里。”
“这是第163天,我敢说你肯定还记得我叫格雷。”
“我知道你会停下来,因为我昨晚向上帝许愿,让所有的加油站都消失!”
“这是第184天,我们的半周年纪念日哪!”
直到有一天,阿妮塔突然发现,虽然她更坚定了不会为格雷停下的信念,可对他的厌恶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了。她之所以领悟到这一点,是因为,当那天她从熟悉的地方经过,却没再看到格雷的时候,她突然体会到意料之外的失落感。
之后的一段时间,她会抑制不住自己,在那个地方把车速减慢,四处张望,期待着那个坚持了半年多的愚蠢誓言能够再次复活。有几次,她甚至会停下车,在路边的角落里找来找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跟着犯傻,也许那家伙真的放弃了呢。
直到格雷“消失”半个多月后,她终于又一次在路边看到了格雷。此时的他脸色发白,即便再次见到阿妮塔,他也似乎未能提起精神。可他依然举着牌子,牌子上写着:“我知道我欠了你23天,你能停下来,和我商量一下补偿协议吗?”
阿妮塔看着他颓废的样子,眼中竟蕴出了泪水。从他身边驶过时,她的车开的奇慢,以致于两人隔着车门对视了数秒钟。但她的车尾巴还是越过了格雷,她可以从后视镜里看到他落寞的神情——他放下了牌子,就那样木讷地站在原地,双眼注视着路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妮塔,够了!”阿妮塔的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她踩住了油门,再缓缓地向后倒车。终于,阿妮塔停到了格雷的身边,那一抹黄色的出现,使格雷一惊,他看着阿妮塔,眼中浮现着喜悦。
阿妮塔刚想说话,才察觉到眼眶还是湿润的,她慌忙擦拭眼角,些许尴尬地挤出笑容,说:“你准备怎么补偿我的23天呢?”
…………
“你叫什么名字?”
“阿妮塔!”阿妮塔想要吐出这个字时,却发现嘴中只能蹦出一段莫名其妙的哼哼声。她看着眼前英俊的中年男子,突然不知所措起来。
男子身着宝蓝色外套,高高竖起的衣领像一双手,托起了他刚毅的、布满络腮胡的宽下巴,那件衬衣的袖口之宽大、其上绣花纹路之惊艳,都是阿妮塔未曾见过的。此时,他托起阿妮塔的脸颊,在她猩红色的脖子上扫了一眼后,说:“你的声带还没恢复,”他看了眼面前这个全身被腐烂的肉沫覆盖的怪物,说:“没关系,你可以在心里想象着跟我说话,我能听见的。”
“想象,你是什么……”阿妮塔不明白他的意思,可想到一半却突然听到……
“想象,你是什么……”男子一边拿手绢擦拭着双手,一边笑着说:“怎么样,相信了吧?没错,我可以听到你心里的话。”
“嗯,我明白了,我叫阿妮塔。”阿妮塔试着在心里默念着。
“阿妮塔,多么动听的名字啊。”男子笑了笑,他拿起阿妮塔布满腐肉的手,微微亲吻后说:“我叫莫里斯,很高兴认识你。”
阿妮塔也习惯性地微微将身体下沉,对莫里斯回礼。可此时,她浑身没有一片完整的皮肤,凡人看到了都会退避三舍,做出这样优雅的举动却显得颇为滑稽。
“那么,阿妮塔,”莫里斯微倚在桌边上,指了指身旁,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此时,两人身处在一间空间狭小的房屋里,桌上的油灯是漆黑的室内唯一的光源。在阿妮塔的脚下,一具形体佝偻的干尸以极其诡异的姿态趴在地上。而在不远处的石床上、两面墙交接的角落里,一个样貌清秀的小男孩缩成一团,抓紧着身前的床单、睁大了惊恐的双眼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