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泥泞的小路上，莫里斯牵着马，而阿妮塔坐在马背上，她呆呆地盯着自己手臂上的白皙皮肤看。那肤色如出生的婴儿般细嫩，良久后她才说道：“莫里斯。”

“嗯？”莫里斯扭过头，但却没有停下脚步。

“你相信上帝真的存在吗？”

莫里斯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他说：“为什么这么问？”

阿妮塔勉强地翘起嘴角，说：“我猜你应该不是信徒。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都相信天使，崇拜上帝。我相信每日行善，死后会进天堂，终生一恶，死后会沦入地狱。可是，我现在却开始困惑了。”

莫里斯停下脚步，他仰着头，问：“你不知道现在自己是在天堂还是地狱，对吗？”

阿妮塔摇了摇头：“也不是。这个我很确定，我是女巫，我应该下地狱。”

莫里斯抓住阿妮塔的手，说：“阿妮塔，相信我，你不是女巫。”

“可为什么……”阿妮塔话到嘴边却不知怎么说下去，她想了想后，说：“不论如何，我杀了我的丈夫，还害死了一个无辜的老人，我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因为这样，我也应该下地狱。可是，可是……”她说着说着，开始哽咽。

“阿妮塔，你听我说……”

阿妮塔一把甩开他的手，说：“不，我不应该活下去，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如果真的有上帝，他怎么忍心这样对我？”

阿妮塔说完，便开始抱头痛哭。莫里斯上前抱住她的双肩：“阿妮塔，听我说，你真的不是女巫，是那些愚蠢的人害了你。相信我，你没有错，你只是控制不了自己而已。可你是这世界上最独特的，你拥有所有人都会羡慕的天赋，真的，你不需要上帝。阿妮塔，能找到你，是我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

莫里斯的话，给了阿妮塔急需的安全感，她注视着他的双眼，问：“你说真的？”

莫里斯坚定地点了点头，阿妮塔突然抱住了他，樱桃红的嘴唇吻上了莫里斯的脸颊。

…………

冬日的余晖，映照在湖水冻住后的冰面上，冰层十分厚实，却依然能够隐约看到冰面下偶然穿过的鱼儿。阿妮塔双手搭在格雷的手臂上，脚下的滑冰靴略显笨拙地在冰面上不住打滑，她小心翼翼地学着滑行的动作，格雷看着她慌张的表情忍不住发笑。

“你笑什么，不准笑。”阿妮塔在格雷肩上怕打一下。

格雷说：“没有，我只是不敢相信，你竟然从没学过滑冰。”

“为什么，很稀奇吗？”阿妮塔仰着头问。

“是啊，”格雷说：“我记得还小的时候，就经常到滑冰场去玩。”

阿妮塔撇了下嘴，不假思索地说：“那是你，我小时候可没这么自由。”

“哦？”格雷问：“你倒是说说啊，我可从来没听你讲起过呢。”

阿妮塔突然推开格雷的手臂，说：“没什么好说的。”一边向旁边滑去，可没滑两步，脚下一打滑，差点摔个跟头。

格雷在她身后忍住笑，上前扶住她，问：“没事吧，怎么说着说着就生气了？”

下午的慵懒时光总是转眼而逝，阿妮塔经过不懈地学习，终于可以保证滑行之中不会打滑了。两人都有些疲倦，他们脱下冰靴，坐到了湖边的长椅上，阿妮塔把头靠在格雷的怀里，静静地看着远处的落日。

“格雷。”阿妮塔突然说。

“嗯？”

“你相信上帝吗？”

格雷困惑不解地说：“好奇怪的问题啊。不过，说真的话，我可能更相信自己吧。”

“是啊，”阿妮塔轻笑了声：“我想你也会这样说。可如果真的有上帝，你觉得他会因为我们的罪行，而惩罚我们吗？”

这个突兀的问题，使格雷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了约翰的脸，他轻微地皱了下眉，开玩笑说：“你能有什么罪，养死了一只金丝雀吗？”

“我是认真的，”阿妮塔坐直身体，她直视着格雷的双眼，说：“格雷，如果我告诉你，我杀过人。你还会喜欢我吗？”

“你……”格雷一时语塞，他最好的朋友被枪杀的一幕，又从他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他仿佛突然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他曾以为阿妮塔的出现使他忘却了痛苦，可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阿妮塔笑了：“我跟你开玩笑的，看把你吓得。”

格雷干笑一声，调侃道：“哈哈，我没想到你还这么幽默。”

阿妮塔又把头靠在了格雷肩上，望着冰面上夕阳的倒影，喃喃地说：“多希望这一刻，能像湖水一样定格啊。”

格雷看着平静的湖面上，所剩不多的、仍在滑冰的小孩和情侣们，一时也忘掉了心中的阴霾。他紧紧抱住身旁的女人，说：“阿妮塔，是你让我又一次发现了生活的意义，能遇到你，是我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

他亲吻了阿妮塔的额头，却见她突然站起身。沉沉落下的夕阳被她挡住了，但血红色的光晕却绕过她的身体打在格雷脸上。阿妮塔吸了口气，说：“我得走了。”

“你怎么……”格雷没预料到她突然的举动，看着阿妮塔说完话后转身就走，他也不知是应该追上去还是怎样。最终，望着她的背影，格雷在心里劝自己说，她可能只是因为路远要赶着回家而已。

格雷对着她的背影喊道：“明天下班后，我去接你啊！”

总体来说，格雷对这段恋情还是很满意的，阿妮塔的纯洁和乐观使他着迷，因为那给了他一生中不曾体验过的轻松。在以往的日子里，对任何女人，他刚刚亲近后，唯一所想的就是怎样尽快逃离。但对于阿妮塔，他却愿意付出，他愿意坦诚相待，他相信这就将是自己最终的归宿。

“可是，”格雷坐在布施厅的听众席里，双臂前伸，趴在前面的椅背上，喃喃地说：“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

“哪里不对？”教堂里除了格雷，只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他笔直地站在格雷面前的十字架下面，凝神静气，对格雷问道。

自从格雷上次从这个教堂苏醒并离开后，他便经常来到这里。几次观察之后，格雷也知道了上次见到的老者的真实身份。他自称艾略特，是教区的主教助理，名义上是辅助主教管理教堂的，可这个教堂现在一共就他和主教两个人，所以大部分时间他都要负责打杂的工作。

当格雷再一次踏入这个教堂的时候，当地的主教正在给台下昏昏欲睡的平民教徒们布施教义。格雷悄悄地坐到了听众席里，四处张望也没看到艾略特。直到布施结束，大家纷纷离开，他才见到艾略特从侧门走了进来。

艾略特显然注意到了格雷的造访，他冲格雷和蔼地笑了笑，走到他身边，问：“你找到答案了？”

“什么？哦，”格雷马上回忆起艾略特上次的话，他说：“也不是啦。我始终还是没能想清楚，在这种事上我从没犯过错的。”

“也许，只是你太自信了呢？”艾略特坐到他对面，随意地说：“所有人都会犯错，这就是我们会在铅笔上放橡皮的原因吧。”

“或许你才是对的吧，”格雷叹口气：“不过，从好的一面来说，我现在很少再去想这些了。”

艾略特似乎很高兴，眉毛跳跃着：“哦？发生了什么吗？”

“我也不知道，”格雷竟腼腆地笑了笑，手摸了摸脖子说：“可能是因为，我遇见了个女孩儿，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艾略特微笑着，他似乎很欣慰格雷能有这样积极的变化，站起身说：“你知道吗？我曾经在这里见过人们开各种各样的劝戒会——有戒酒的、戒烟的、还有戒**的，数不胜数。他们花样百出，要么是分享经验、互相鼓励，要么是彼此监督。可在我观察，唯有一个过程似乎是通用的，我想也是最有效的——在劝戒会的最后，人们会彼此拥抱，感受陌生人给予的毫无条件的支持。所以我想，生活总是充满不幸，可因为我们都有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所以我们不会放弃。而当你发现自己已经跌到了人生的最低谷时，依然不要放弃。因为你缺少的，其实只是一个拥抱。”

从那以后，格雷就常常回到这个教堂，跟这位似乎很有阅历的老者闲谈。艾略特每次都会为他递上一碗香嫩的热茶，两人无话不谈。但对于格雷当初为什么会在教堂里醒来，他却只字不提。可格雷依然很庆幸，自己能在经历了一场沉痛的打击过后，遇到这样一位可以给自己支持和建议的莫逆之交。

“但这些事情，我却从没和阿妮塔聊起过。”此时，格雷将自己的困惑说了出来：“我是说，这不是很可笑吗？我们是情侣啊，可我几乎从来没跟她聊起过我的过去，不是我不想说，而似乎她从来就不关心这些。我感觉我们好像从来就没有交过心，我也从来没听她谈起过她的过去。”

“我明白了，”艾略特微微皱了下眉头：“那么，你觉得应该怎么做呢？解决这种困境的选择确实很多，我想你完全可以选择那些最简单的办法——你随时可以选择无视、选择用谎言欺骗、甚至选择放弃，没人会责怪你的。”

“可我想要和她有更多的时间了解彼此，分享快乐自然是一方面，但能够分担痛苦，不也是爱情的一部分吗？”

“我知道，可能有些话你会不喜欢听，但在这件事上我的意见和你是相反的。”艾略特坐到了他身旁，看着面前的基督受难像说：“我认为，人们都有自己的秘密。你可以选择把自己交给对方，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们就有义务向你坦承自己，我想这是每个人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