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动动嘴，只见张宗大步走来，就没继续这个话题。
张宗一边领着两人往里面走，一边介绍现在案情进展的情况。
“吕江河被诊断精神异常的证明一直没下来。但负责他病情的主治医生曾给他做过一份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验，怀疑他一直在伪装。宋飞飞被捕后，赵蒙以误导警方断案为由，提审吕江河。吕江河对自己的错误供认不讳。但坚决不说之前故意认罪的原因。”
“许朗现在审讯宋飞飞，宋飞飞始终消极抵抗，或者说，几乎无法和人正常沟通。”
韩止白薇在监控室见到宋飞飞，才明白张宗所谓“几乎无法和人正常沟通”是什么意思。
视频中，宋飞飞蜷缩在椅背，双臂胳膊肘夹在两肋，手护在胸前，腿蜷起来，膝盖抵在下腹部——这是婴儿在母体中沉睡的姿势。
再仔细看，宋飞飞盯着前方地板，眼神发飘，不管许朗问什么话，他都好像没听到，问的声音大了，就是受惊一般往后缩。
如果许朗从桌子后站起来，或者有什么手势，宋飞飞也会战栗发抖。
许朗挫败地咒骂，“弄得我好像虐待他了……”
韩止观察宋飞飞的动作表情，又向张宗问宋飞飞的居住环境。
“宋飞飞居住在羊头寨附近的镇上，在镇上倾城酒吧做清洁工，单身，独居。据宋飞飞同事讲，宋飞飞是个生活很有条理的人。一般单身男士很邋遢，但宋飞飞的衣服和居住环境比勤快的女人还干净。不过这个人性格很怪，从不和人说话。只要有人问他话，他就躲的很远。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宋飞飞这个怪癖。”
“我们是在他家逮捕他的。家中井然有序，和同事讲的情况完全一致。”
单身，独居，精瘦，男性，有洁癖，追求完美，不合群……
韩止又问，“你们是在他家逮捕他的？还有什么发现？”
张宗神色晦暗，“最有利的证据是，我们在他家中发现大量未使用的黑塑料袋。塑料袋的大小和质量和之前在尸体上出现的吻合度极高，能判断是同一批次出场的袋子。”
“宋飞飞情况特殊，让他认罪有难度，就需要韩教授帮忙了。”
韩止看着视频中像个胆小孩童一般的宋飞飞，嘴角微抿，神情悲伤。一眨眼的时间，掩去所有情绪，点头，“我去看看。”
之下来的两个小时，白薇才明白韩止脸上一闪而过的悲伤究竟为何。
韩止去审讯室，换出许朗，用手机播放一曲带着海浪的轻音乐，和宋飞飞待了一个多小时，才让宋飞飞面对他时放松下来。然后韩止和宋飞飞聊天。
聊过去的事。
宋飞飞低着头，提到最多的就是小时候过年街头巷尾冰糖葫芦的叫卖声。
冰糖葫芦……
冰糖葫芦……
闭上眼睛，周围一片漆黑，他清晰地闻到塑料袋腥臭的味道。母亲说：“为什么要活着，我们一起走……”
那个冬天，外面飘着雪，他端着邻居送他的烧肉，回家看到自己养的流浪猫直挺挺躺在地上，母亲走过去踢了两脚，找出黑塑料袋装好猫的尸体，系上漂亮的蝴蝶结，高兴地放到他怀里，让他扔出去。
他走之前，猫还活蹦乱跳朝他叫。他能读懂猫的意思：等你回来给我好吃的。
母亲告诉他，猫是上帝的使者，使命完成，就该回去了。
他在外面走了很久。
什么叫“该回去了？”就是永远消失的意思吗？
猫咪离开，让他从灵魂感到惧怕。
他的预感很准。没过几天，母亲找出大号的黑塑料袋，用装猫的手法把他塞进袋子里——不许动，不许说话，不许有呼吸声——漫长的时间里，只能飘飘忽忽听到小贩的叫卖声。
他是谁，他在哪儿，将要去哪儿？夜复一夜在袋子里睡觉，日复一日在袋子里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将这些问题想了千百遍，始终不得答案。
后来，他觉得奇怪，为什么他有袋子，母亲却没有？
这不公平！
他偷偷从后面把袋子套在母亲头上，母亲使劲挣扎，他掰着她的头，看着她往天上挥舞的手徒然落下，终于明悟了。
他天生属于黑袋子，也将要一直在黑袋子里，他能做的事，就是让更多人生活在袋子中……他终于找到生命的价值！抱着母亲已无声息的身体，骄傲地大笑。
后来的一切，他只是完成使命，和那只猫一样，完成使命，等待回去。
宋飞飞说完他的想法，笑得单纯而满足，用一种近乎讨好的口吻说：“我现在没有趁手的工具，你找好袋子，我帮你上天。”
韩止客气拒绝，“谢谢你的好意，可惜我还有事情没做完。”
“那真是太遗憾了。”
韩止看着宋飞飞被带走，默默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不免恍然。从客体看，我们生活在同样的物质世界，走在同一片土地，呼吸同一片空气。但从个体主观而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世界。正常人的世界能和外界沟通交流，不正常的人则没有这个能力。
而宋飞飞……就让他生活在黑袋子的梦中吧……
白薇和张宗从审讯室出来，一路无言。两人进张宗办公室，张宗才叹息道：“小白，我欠你一声对不起。你说的对，凶手没有基本的是非判断标准，用道德水平是无法约束他的，法律也不能强制对他进行量刑。这样的人，除了精神卫生中心，在任何地方都是巨大危害，威胁周围人的人生安全，也是对他自己不负责任。虽然他本人是意识不到这点的。”
张宗有些后悔。如果他能早些明白这点，听从白薇的建议，那位刚发现的小姑娘估计就不会死了。
白薇也有些懊恼。如果当初自己坚持追着张宗继续调查下去，也许那个女孩子就不会出事。不过仔细想当时她的处境……一切都是命吧。
两人都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气氛一时凝重。张宗察觉这点，笑了笑，“不说这些了。我给你介绍个老中医，你的脚能好得快些。前天武法医还和我说，单位没有你，很多工作无法开展呢。”
白薇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她存着辞职的打算，但如果现在提离开，是不是有“畏罪潜逃”的嫌疑？
张宗察言观色，给白薇到了杯热水，回忆起重案组以前几人一起破案的经历，说到李斌经常连夜不回家呆在单位，张宗满脸遗憾，“李斌是个实诚人，因为工作忽视家庭。后来调到缉毒组，我还以为他境况能好些。没想到最后变成这样……还有你，小白你放心，你的事，张队包在身上了。”
白薇没听懂。她能有什么事？
不过白薇只是浅笑，“说到李哥，我倒是想起上次孙宏刚醒，你和我去医院看望她，我被门口警卫拦着，便去楼道给李哥打了个电话。”白薇说的很慢，同时观察张宗的表情，“李哥说，他现在很多事身不由己，等事情明朗了，他会给局里一个交代。我相信李哥的为人。”
张宗眯起眼睛，“小白，我近来一直在想，也许……你能帮到李斌。”
白薇皱眉，惊疑不定。她帮李斌？难道是她想的那样？
张宗刚说完，见白薇脸色不对，赶紧嬉笑一声，“我就是瞎说，你别多想。”同时翻手机找联系人，“这位张中医从医二十多年，医德很高，咋们局里很多退休老同志都找他看过病。”
白薇记下联系方式，和张宗道谢，扶着墙慢慢往外走。
张宗扶白薇的胳膊，被白薇后退一步拒绝，张宗知道白薇清冷的性格，只是叮嘱她，“小心些。”
白薇说：“你先忙，我回家了，有事让赵蒙或者苏杨联系我就行。”
张宗没进一步，目送白薇离开他办公室。
白薇猜，张宗的意思是，让她也和李斌一样，当卧底。开玩笑，她做卧底，不是把工作做到自己家了？而且她本职是法医，是和死人打交道的。和狡诈精明的毒枭对招，她决计不是对手。
韩止从审讯室出来，正好看到顾晓晓快步从大厅方向而来，顾晓晓也看到韩止，问：“小薇呢？”
“和张宗警官在监控室。”
顾晓晓很着急，“我刚从监控室那边过来，锁着门呢。”
韩止猜测，“也许在办公室。”
顾晓晓风风火火离开，韩止脚步顿了顿。
按照他们的约定，旅游过后，彻底分手。因为白薇脚踝扭伤，他们的分手旅游提前结束，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应该是陌生人了。
男人，该拿得起放得下。
韩止转头，朝与顾晓晓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
顾晓晓看到白薇扶着墙往前走，心疼不已，“到底怎么回事？出门一趟就变成二级残废。”
白薇没好气，“胡说！谁是二级残废？”
顾晓晓伏低做小，“我是，我是。来，扶着我肩膀。”
白薇抬起胳膊，搭在顾晓晓肩上，不着痕迹垫脚看远方。
走廊上空无一人。(htt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