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隗安宁做了个不怎么舒坦的梦。
在妘家家主的梦境记忆中出现的火场画面延伸到了自己的世界,她的半个世界烧成火海,各种形状的焦黑物体从空中坠落,穿过她脚边的土地继续下沉,她就像站在水面上,危险而又奇异。
她试着奔跑出这个怪圈,她成功了,紧接着隗安宁看到天空如同被分解一般一块块掉落,失去色彩的地方是一片漆黑。
就像世界末日。
她对这个画面并不陌生,好像不是第一次见到。
然后她递出半碗药酒给一个看不真切脸孔的男子,他笑了笑背对着自己喝完了它,隗安宁的眼泪夺眶而出,心痛到无法说出话来,想要阻止他,靠近他,却必须强迫自己不伸出手,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下。
这个场景她见过很多次了。
她杀了他。
原本是梦境中的女子杀了他,现在看来,更像是自己下的手。
为了什么,总之必须这么做。
这个男人知道自己递出碗的目的,却心甘情愿地接受。
类似悔恨的情感从脚向上蔓延,不可思议的是,她觉得时光如果倒流,她还会再次这么做,如同无法抗击的宿命。
“你认出他了么?”
隗安宁泪眼婆娑地转过身,从头到脚一身黑色的青年笑着站在她身后,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
祸徒,“罗辰”。
已经有过几面之缘,连他真正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
名字对每个个体来说都非常重要,起码在这个世界如此,对眼前的男人而言,似乎又不那么重要,无论他叫什么,隗安宁都知道,他是他。
这种时候少女没有跟他杠的心情,只是低下头不说话,不想再去看那具表情平和的男性尸体。
“还没想起来?”
“没有。”隗安宁顺从地回答道。
“罗辰”叹了口气:“没想到‘你’会这么排斥。”
“我没有,我很想知道他是谁。”隗安宁说,“以及你是谁。”
“那不是现在的‘你’真正的想法,你应该已经感觉到,还有另一个人存在于这具身体中。”
隗安宁擦了擦眼睛:“我没什么心情跟你咬文嚼字。”听起来就好像她是作为一个被创造出来的人存在着的。
“如果‘你’不正视他们的存在,‘你’会消失。”
她抬起头,看到“罗辰”认真的脸。
“什么?”
“哪怕刻意让自己遗忘,记忆无法串联起的时间也不会凭空消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你是谁?”
男子还是那样回答她:“你知道我是谁。”
“可我想不起来。”
“你会想起来的。”
隗安宁沉默片刻,说:“你在等的不是我,而是我体内的另一个我?”
男子摇了摇头,比起否定,更像是连自己都不清楚答案究竟是什么。
隗安宁无法对他有排斥的感觉,以目前他们的立场来说,恐怕才是最糟糕的,但她并没有可以改变这些的想法,顺其自然未尝不是一条路——当然这些不能让隗息知道。
“因为我体内有你想见的人,所以你才不杀我。”
男子无所谓地歪了歪头:“我不杀无辜的人。”
“可你想杀了隗息。”
“因为他是隗家的人。”
“我也是隗家人。”
“你不是。”
这种一刀切的做法让人感到不快,非黑即白,偏执不讲理。
听到如此笃定的回答,隗安宁更是没有对抗的心情。“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算是吧,我一直看着你们,从很久以前开始。”
“你难道不应该和你的同伴们在一起,想着怎么折腾梦兽。”
男子一愣,说:“你从哪儿听来的。”
“难道不是?”
“罗辰”看着那破碎成几块的药碗。“他们都已经死了。”
经历了漫长岁月,孤身一人的祸徒么,她想。
“都是我杀的。”
隗安宁惊愕地抬起头,男子的脸上波澜不惊,口气平淡得就像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这样轻视他人的态度反而让她感到恐惧。
“罗辰”扫了她一眼:“你在害怕,我能感觉得出。”
“你说你不杀无辜的人。”
“没错。”
刚才她已经混乱了,祸徒当然不无辜,可既然同一阵营没道理要互相残杀,那都是被逼到绝境的鬼氏族人,做出同样的行为,彼此一定能相互理解。
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杀死穷凶极恶之人的家伙,又会是何等可怕。
她呼吸加重,重新修正自己的措辞:“你自己也是祸徒,还要杀他们?”
“破坏自然的秩序、以一己私欲利用梦兽的鬼氏族人没有活下去的必要,梦兽是鬼氏最高尚的杰作,有多少人会忍心杀死自己创造出的孩子们。”
男子脚边的地面变成了不断翻滚的液体,深色的水珠倒流着向天上飞去。
“鬼氏的任务是维持世间万物的平衡,原始的世界维持陈旧的秩序,发展的时代维持自然之力,即使世界被改造得冰冷无生气,也有必须存在梦兽的理由。世界从来不是单一存在的。”
“你……”
这个说法就好像他从不以伤害梦兽为目的似的,事实上无论是焱狼还是蜥珑都受到过他的虐待,尤其焱狼现在也正在痛苦的深渊徘徊,“祸徒”此时此刻说出这种话未免太可笑。
“你不用过度思考有关我的事。”“罗辰”说,“我们迟早会见面。”
是当面与她对峙的意思吗。
“我今天只是来看看你好不好。”
一提到今日,隗安宁看了看自己发黑的手臂,对了,她替烠挡下那一击时身体发热,视野边缘自己的头发也变成了白色。
她摸了摸鬓角,发色没有变回去。
“你觉醒得比我们想象得快,太快也不见得是好事。”
生不如死的焱狼还在妘家梦境,她看向男子的目光不再和善。男子朝她走近,见她建起防备的姿态,不再继续迈步。她头上的木牌发出白光,建立起薄薄的结界。
“放下心防,我可以帮助你恢复正常。”
不能相信他,她对自己说。
男子可以使用强硬手段却没这么做,他无奈地说:“‘隗安宁’,如果你不尽快回到你原来的样子,你重视的弟弟和朋友都会很担心,对你有所企图的人们也会找到你,这样的发展是你愿意见到的么。”
“……”
“不相信我的话么。”
“为什么要帮我?”
“罗辰”垂下眼,脸上淡淡的忧伤突然刺痛她的心,这种感觉就像先前在隗息的梦境记忆里,青年发现自己没有记起他,流露出失落神情时心脏传递到大脑的那种痛苦。
——不忍让他再难过下去,他背负得已经够多了。
心底传来这样的声音,那层薄薄的结界违背了隗安宁的意志,唐突地消失。
“罗辰”朝她的脸伸出手掌,把她的视线完全捂住。
“闭上眼,感受脚下,那是地脉的跳动,让字融入其中,它会洗去你身上的阴霾。”
?
即使躺着也能感觉到脑袋有些昏昏沉沉,隗安宁不太舒服地坐起来,脑袋两侧刺痛得更加厉害。
床头柜上放着一碗冷了许久的清水,她拿起碗喝了口。
小狼崽蜷成团毛球,躺在床尾,听到她的动静抬起头。
‘呜——’
隗安宁呆呆地看着小狼崽走过来,顺手摸摸它的毛。
有触感。
它居然能和蜥珑一样来到现世?
搞不懂这是什么操作。
她爬下床,顺手摸了摸头发,空空如也,烠送给自己的小木牌被叠好平整地放在床头柜上。
是烠替她取下的吗,还是隗息。
隗安宁打开衣柜,看着穿衣镜中的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异样的地方。
那个男子真的做到了。
拉开窗帘,万里无云,梦里的惊惧一扫而空。
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心慌。
似乎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令“她”担忧的事。